“什么?”弘治皇帝大吃一惊。

疟疾的可怕,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这疟疾,相隔十数年一次爆发,整个大明在西南的驻军,不胜其扰,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和医药水平,几乎对疟疾束手无策,一次大爆发,便是无数人病死,前几日的奏报,方景隆已是病入膏盲,据闻这疟疾病发之后的症状,极其恐怖,对于人的身心,都是煎熬。

可是……

方景隆居然在此时……还去巡营。

“他疯了吗?”弘治皇帝道:“是真的不要命了?”

谢迁也苦笑,其实他看到奏报的时候,也觉得匪夷所思,觉得不可能,不过……

谢迁道:“臣起初,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贵州的疫情,和云南、广西一样严重,可从奏报来看,贵州的局势,还算稳定,虽是因为,也死了八百余人,这疫病,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可贵州各卫指挥、千户人等,依旧还安份的守在本营,也没有出现军中哗变之事,便连逃散的军民百姓,也是寥寥无几……”

谢迁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以此,足见平西候的巡视,是见了成效的,须知疫病是天灾,可天灾之后,最可怕的是人祸,人祸是否酝酿,与地方守备,有莫大的关系。平西候而今染病,命不久矣,拖着这残破之躯,四处巡视各营,安抚军士,军士们想来,也感念他的恩德,不愿逃散,他在贵州,立了一个好的榜样,这军士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而若守备愿尽忠职守,便可使军中无忧了。”

谢迁顿了顿,接着道:“前两日,兵部那儿,也有一份奏报,是刘氏代平西候的上书,说是平西候有遗愿交代,他若死,则刘氏当代其安抚军中诸卫,等朝廷委派新的守备或者是巡抚,再让刘氏辅佐天差,贵州乃西南中枢、桂、黔、滇三省,贵州的土人最多,崇山峻岭,亦是最多,因而,贵州平,则西南定,贵州万万不可有疏失,现在看来,只要平西候还活着一日,贵州,莫说是出现了瘟疫,便是再来个天崩地裂,也能稳得住,只是……可惜了平西候,他……实是受苦了。”

谢迁说到此处,眼里有些泪花。

无论文武之间,是否有什么沟壑和隔阂,可这等忠义,即便临死,也为国筹谋之人,依旧还是教人无比佩服的。

大明所缺的,不就是这般的人吗?

若人人是平西候,又何至于滋生这么多事端。

谢迁忍不住抬眸,却已发现,弘治皇帝的双眼,已是湿润了。

天家本当无情,既自称为天子,那么便该如天一般,驱使万物,而苍生为棋,可弘治皇帝,毕竟还是人,是有血有肉之人,脑海里,自登基而始,方景隆四处奉旨征战,不避矢石的画面;还有那拖着病躯,那魁梧的身子,转瞬之间,骨瘦如柴,却依旧顽固的拖着病躯,代朝廷安抚三军,巡视各营。

因为有这样的人,贵州……才没有闹出大乱子,才没有出现令弘治皇帝愤怒的事。

弘治皇帝双目赤红,努力着,没有使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唏嘘了一口气,幽幽道:“国难思良将,朕有平西候,方可无忧。可若是……平西候噩耗传来,将来,谁可替朕守备边地,安抚四方,弹压不臣呢?”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心口堵得慌,努力的深吸了一口气:“卿等,不可学他啊。忠心力,说来轻易,可要做,太难了,血肉之躯,怎么经受的了这样的折腾,朕病重的时候,便知这病魔的厉害,才知,那时哪怕动弹一分,便有蚀骨一般的疼痛,非坚韧不拔,难以抵挡。可平西候,莫说连命都不要了,便是这人之将死,竟还如此,这是何苦来哉。下旨,飞马派出钦差,命平西候,立即歇息养病。巡营之事,有刘氏,刘氏若是女流,不足以镇贵州,朕自会委派人前往,让他不必操这个心。”

刘健等人,个个默然。

内心深处,又何尝不钦佩这样的行为呢。

德才兼备,对于古人而言,德永远是在才之前的。

方景隆未必是个有通天之才的人,军中立有大功的将军,并不只他一个方景隆。

可是……

人们更多的,会愿意为忠贞之士而感动,而对于有才干的人,至多也就是为他立下赫赫功劳,而欢呼而已。

欢呼和感动是不同的。

诚如人们可能会为冠军侯喝彩,可流传千秋,最为君臣们感佩的,却永远是牧羊的苏武,是写下正气歌都文天祥。

弘治皇帝摆摆手:“倘若平西候有失,则命人至贵州,督造忠烈祠,差遣人供奉,使其香火不绝。”

说罢,弘治皇帝显得心情低落,道:“卿等退下吧,朕今日……乏了。”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告退。”

欧阳志也预备退下。

弘治皇帝道:“欧阳卿家。”

欧阳志驻足,木讷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靠在椅上,沉默着。

欧阳志便驻足站在一旁,他是个安静的人,只要弘治皇帝不说话,他便绝不会发出一语。

弘治皇帝眼睛依旧通红,眼角落出泪来,伸手:“取巾帕来。”

欧阳志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左右看了看:“巾帕在哪里?”

弘治皇帝只好用长袖拭泪,勉强打起精神:“你的恩师,一定很伤心吧。”

欧阳志想了想:“恩师在想办法,配置药方,营救师公。”

“对。”弘治皇帝喉头哽咽,这才像方继藩的性子,自己的父亲出了事,他肯定急得跳脚,但绝不会哭哭啼啼,定是要穷尽一切的办法,可是……疟疾乃是顽疾,这数百上千年来,人们对此都束手无策,怎么可能,配置出什么救命的药方呢。

方继藩,想来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吧。

朕已敕命,方继藩为驸马都尉,朕只朱秀荣一个女儿,从此之后,方继藩便是驸马,朕将他当做半个儿子看待,可哪里想到,却在此刻,这个孩子,却要遭受如此丧父之痛。

弘治皇帝摇摇头:“平西侯若有差池,朕即为他的父亲,走吧,陪朕走一走。”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陛下要去哪儿?”

弘治皇帝正色道:“西山!”

欧阳志默默的点头。

他作为门生,后知后觉,此时突然想到,师公重病,恩师……不知该如何的肝肠寸断,顿时……眼泪如雨一般落下来,哽咽难言,拜倒,匍匐于地。

弘治皇帝道:“怎么了?”

欧阳志呜咽道:“痛哉!”

……………………

自西南来快马,走的极快。

朝廷的驰道,自京师而始,纵横天下各州,马上的骑士,自疫区而来,却是精神抖擞。

哒哒哒……

快马径直飞奔入城,轻车熟路的至通政司。

通政司接到了快报,则迅速的报入内阁。

内阁之中。

刘健等人至内阁。

马文升等尚书尾随而来。

西南大变,陛下感佩于平西侯的忠义,没有心思继续议事,可灾情如火,作为内阁和六部的重臣,怎么可能也束手旁观?

刘健抱着茶盏,这是内阁的关门会议,除内阁大学士统统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吏部尚书王鳌、吏部尚书张升、兵部尚书马文升,除此之外,还有兵部、户部、刑部等尚书、侍郎,至于鸿胪寺、大理寺也都来了人,当然,九卿来此,更多是凑数的作用,这些事,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刘健坐定了,一脸疲倦,人老了,不知为何,连心也软了,听到了平西侯之事,刘健心里,也是难受的很,他定了神,看着肃穆的众人,道:“幸赖平西侯镇住了贵州,可其他诸省,疫情依旧可怕,哪怕是贵州,军中染病者,十之三四,长此下去,西南危矣,到了此时,理应尽速拨付钱粮、药材,前往云贵诸省,先安抚住人心吧。除此之外,也需防范于未然,天灾人祸、天灾人祸,有了天灾,便必定会有人祸,自古以来,尽是如此……”

众人依旧沉默,这时候,就必须内阁首辅大学士拿主意,且绝不容质疑了,情况紧急,哪里还有七嘴八舌讨论和争议的必要,内阁诸部,需拧成一根绳子,一切以刘健马首是瞻。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报,西南急报,我要见刘公,刘公何在?”

“快请。”

显然……又有快报来了,且还是十万火急的奏报。

刘健的话被打断,他皱眉,怎么又有奏报来了,是叛乱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他呷了口茶,勉强使自己定下神。

片刻之后,便见通政司左通政官刘赫大步流星进来,此时这刘赫,也懒得讲什么规矩,凛然道:“刘公,十万火急的奏报,贵州来的……乃平西侯亲书!”

“……”

平西侯亲书。

不是说……平西侯已经病入膏盲吗?

疟疾……到了严重的地步,理当是高热不退,浑身无力,呕吐不止,据说连平西侯巡营,几乎都是被人抬着去的,怎么可能,还能亲自修书?

这句话,有点侮辱智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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