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藩万万想不到,这位当朝帝师,吏部天官,平时不苟言笑,逢人都是端着,哪怕是刘健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的人。

现在竟如此和蔼可亲,对自己如此亲昵。

果然,外头的流言蜚语,都不足为信啊。

别人都说我方继藩不是东西,可谁能知道,我方继藩为国为民,有着梅花一般的孤傲和正直。

外人都说,王公难以亲近,可又哪里想到,王公如此好相处,和他在一起,方继藩找到了家的感觉,心里忍不住哼哼:‘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方继藩谦虚的道:“王公这样关爱,继藩,继藩真是惭愧。”

王鳌微笑,依旧和蔼可亲,自己能不高兴吗?现在外头都在说自己什么,说自己德范遐迩,勋盖季世、正而有谋、可比管仲。

这是何等的评价啊,自己年纪大了,要的,不就是这正直的名声,有了这一段佳话,哪怕自己明日死了,这朝廷若是不追谥自己为‘文正公’,恐怕都难以服众了。

‘文正’,一想到这文正二字,王鳌眼里发亮,这是文臣至高的评价啊,比之武官被追赠为‘河间王’、‘黔宁王’还要高级。非德艺双馨,啊不,德才兼备,且于国于民有大功者,绝无得到的可能。

这些日子,他心情格外的好,看谁谁顺眼,见谁都想亲两口,哪怕是生的如萧敬那般稀奇古怪的,都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热情的执方继藩的手:“诶,别老是叫什么王公、王公,太生分了,吾于汝父,也算是有些交情,叫世伯即可。”

方继藩在思量着,叫一声世伯是自己占了这位皇帝老师的便宜。还是这他占了自己这刘杰师公的便宜,想了想,很干脆的道:“世伯好。”

王鳌乐了:“明日,老夫下值,你来老夫府上,你我煮酒言欢,一定要来,你不来,老夫不高兴的。”

方继藩只好应了。

这王鳌捋须,哈哈大笑。

刘健等人看在眼里,心里说,这方继藩平时做事心里糊涂,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帮了王鳌的大忙,难怪王鳌欢喜至此,于是,心里忍不住唏嘘,当初,为何不自己上奏呢。

羡慕嫉妒恨哪。

众人至暖阁,那徐经等人还没到,弘治皇帝精神抖擞,看着这些巩固之臣,忍不住感慨,朕有这些人,又有如徐经等人这般,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为朕效忠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进入盛极之世。

尤其是他看了朱厚照,朝朱厚照微微一笑,朱厚照乖巧的道:“父皇好。”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了,太子在南昌府的表现,也令自己甚为欣慰啊。

见徐经等人没来,朱厚照闲不住,又看父皇今日对自己格外的热络,便也美滋滋起来:“听说父皇要从内帑里拨付钱粮来下西洋,儿臣听了,欢欣鼓舞啊,父皇终于,开窍了……”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这脸拉了下来。

本来银子的事,就很避讳,尤其是这一箱箱的银子,从内库里搬出来,弘治皇帝心如刀绞。、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萧敬一见,便晓得陛下的心思了,便笑呵呵的道:“陛下,那徐经,想来快到了吧。”

“嗯。”总算可以不用搭理太子了,免得自己震怒,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朱厚照却还在傻乐,老方说了,内帑里出银子,这是好事,免得这朝廷为了造船和下西洋的事,叽叽歪歪,银子是国库掏的,那些给事中和御史像秃鹰一样,个个盯着下西洋的事,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这下西洋的事,怎么办得好?

所以,父皇有时候,还是很圣明的,也不全然昏聩无能。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来:“陛下,巡海大使徐经人等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刻意的喊了一个请字。

不多时,徐经、张鹤龄、周腊三人便进来,拜倒:“臣等……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这三人一来,顿时,暖阁里窒息了。

看着这三个久经磨难,一个个晒得皮肤翻起,哪怕穿了新的朝服,看其裸露出来的肌肤,都触目惊心,和这簇新的朝服相比,甚感违和的样子,这海中的艰辛,只一看便知。

弘治皇帝甚是感慨:“诶,真是不易啊,不易啊,来,都起来吧,赐座。”

宦官匆匆搬了锦墩来。

刘健等人,也为之动容,心里感慨,对这徐经,生出佩服之心。

哪怕是以往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张鹤龄,此时心里,都肃然起敬。

寿宁侯和这位张家的少公子,都长大了,能任事了。

徐经坐下,目光随即焦灼的在这暖阁中逡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一瞬间,徐经突然吸了吸气,这不吸还好,看着个子又长高,更英俊了一些的恩师,万千的情绪和思念涌上心头,徐经虽是拼命想在御前忍住这股泛滥的情感,可这情感,却还如泛滥的滔滔江水冲垮了堤坝一般,奔腾而出。

他眼里顿时通红,眼里泛着泪花,一眨眼,泪水便自眼角滑落下来,他忙是低头,用长袖揩拭自己的泪水,起身,呜咽着,拜倒:“学生回来了,恩师……还好吗?”

声音颤抖,情绪已无法控制。

于是泪水如雨帘一般,落在这冰冷的砖石上,滚烫的泪,似要消融这冰凉。

君臣们都默然。

天地君亲师。

此乃纲常。

这徐经出海近三年,遭受无数的磨难,几乎不成人形,现在乍然见到自己的恩师,如此举动,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只是感慨和沉默。

方继藩感动了,徐经哪,这一去,再回来,恩师竟差点不认识你了,便忙上前:“快快起来,你能回来,为师很高兴,昨夜为师还梦见你。”

徐经听罢,更是泣不成声,和方继藩拥抱一起,滚烫的泪落在方继藩的肩头:“让恩师担心,学生实是万死。学生许多时候,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恩师……”

“别哭,别哭。”方继藩拍他肩。

心里感慨。

徐经还是很有良心的。

这比王守仁那个混账好多了,修书过来,言辞都是冷冰冰的,起头一句话,就是恩师食否,大抵就是,师父,你吃了吗?你吃了吗?你吃了吗?吃你大爷,我方继藩是那种不吃的人吗?

徐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个宦官扶他重新坐下。

弘治皇帝,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感人一幕啊。他忍不住看向张鹤龄。这个大舅子……也清瘦了很多,从前的皮包骨,现在是骨包皮。

张鹤龄尴尬了很久,才乖乖的站出来:“陛下,臣有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皱眉:“你也知道你有万死之罪,你知不知道,张皇后得知你带着兄弟不知所踪,有多伤心。”

张鹤龄一听,懵了,随即松了一口气,乐了:“噢。吓死臣了,臣还以为,陛下要追究臣……”

他猛地醒悟,矫诏的事,可不能说,便立闭嘴。

弘治皇帝似察觉了什么,严厉的道:“以为什么?你说,现在交代,尚且可以既往不咎。”

“陛下……”张鹤龄只好乖乖道:“是臣万死哪,臣伙同太子殿下,伪造了陛下的旨意,随船出海……”

朱厚照脸色蜡黄。

他早就想到,这个该死的舅舅不是个好东西,但是……没想到这家伙,没义气到了这等地步,转过头就将自己卖了。

“臣还擅自做主,伪造圣命,将随船的财富,俱都赏给了随军的将士,这无数金银,统统散金,以至朝廷能得的,不过三成,臣……真是万死,万死之罪,臣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只是悔不该,被太子殿下所怂恿,臣对不住陛下,对不住啊……”接着,开始干嚎。

“……”

弘治皇帝侧目,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忙是垂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见张鹤龄悲痛的要死去,心说,这都三年了,也罢,还能说什么呢,你啊,也够令朕操心的,还散尽了财富,赏赐将士,这……有什么不可?

弘治皇帝道:“些许金银,若能使三军振奋,这也是理所应当,将士们辛苦,奖励忠贞,有何不可,你不要嚎哭了,起来说话。”

张鹤龄却打了个冷颤,很是小心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臣若是再老实交代一点什么,您……可别砍臣的脑袋。”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但说无妨,卿放心,朕岂会要你脑袋。”

众人见张鹤龄可怜,纷纷道:“寿宁侯是有功的,不必害怕。”

“是啊。”王鳌心情也格外的好,虽从前很是瞧不上张鹤龄,这时也忍不住道:“寿宁侯不必顾虑,你们哪,都是咱们大明的功臣。”

张鹤龄结结巴巴的道:“赏出去的金银,还有香料,以及其他珠宝,折银……折银……近一千五百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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