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忠捏着手里的请贴犹豫难决。

因为发请贴的人是韩琦。

曾经的老长官宴请于他,按理说他必须要去,更何况,多年不见,对于这个简拔他于微末的老上级,他心里是一直心存感激的。

不过问题在于,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在,他反而不敢去了。

如今韩琦是一省总督,而他却执掌一卫的大将军,想想以往,李存忠心中就更忐忑了。拿着这张烫手的贴子,心里也不禁有些埋怨韩琦,这什么时候啊?还这么大张旗鼓地来请自己?这不是让自己为难吗?

想了好半晌,他还是去了自己的隔壁,那里住着甘肃总督戴琳。

“什么意思?”正在看着一份简报的戴琳,盯着桌上的请贴看了半晌,这才抬头看着李存忠。

“戴督,能否劳驾陪我一起去赴宴?”李存忠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戴琳看了他半晌,卟哧一声笑:“这贴子上可没有请我,我要是去了,那才是失礼。李大将军,你在想什么呢?”

李存忠有些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戴督,我是一个武人,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我就直说了,我好不容易才与韩公撇清了关系,如今韩公来这一手,我是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

“过去的老上级请你,大大方方的去便好了!”戴琳失笑道。

“可是我们过去……”

“过往已矣,多想作甚!”戴琳淡然道:“你如此作态,反而显得心中有鬼,始终没有放下过去的往事了。你觉得李相是那样小鸡肚肠的人吗?如果是,你能执掌一卫?薛平能总督西域都护府,韩琦能督黑龙江?李相既然敢用你们,就说明根本就不担心你们。你扭捏作态,反而真会让有些人多想的。”

“您的意思是,我去得?”李存忠道。

“当然去得。大大方方地去。”戴琳拿起了请贴,看了看地方,笑道:“领鲜!哈哈,这酒楼是李相开的。韩琦聪明着呢!”

出了戴琳的房间,李存忠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以不熟悉长安道路为由,寻了专门接待他们这一行人的礼宾司郎官,让他带着自己去领鲜酒楼,他相信,这位郎官一定会把自己的行踪汇报上去的,这也算是自己变相的报备了。

李存忠小心翼翼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他是一个武人,而且还是一个胡人。哪里有韩琦薛平他们这两人的根基深厚?能有今日之地位,实是侥天之幸。但他也很清楚,别看他手掌大权,一呼百应,威风八面,但这些威风,却是这个职位给他的。抛开这个职位,他就什么也不是,真要论起来,他现在的威权,还远远不如过去在河东为将的时候,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数千亲兵唯他之命是从。

但现在,所有的军队,效忠的是朝廷,是李相。要换掉他这个大将军,一纸文书,他就得乖乖地离开军队。

这些年,他一直憋着劲想要立下一份泼天的功劳,为自己的地位再加上一层重重的砝码。那就是彻底拿下吐蕃。有了这份功劳,他这一辈子,甚至到他的儿孙之一辈,也足够吃得了。辛苦多年,筹备多年,眼见着朝廷马上就要动手了,要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不检点而让李相不快将自己换了下来,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领鲜酒数的门口,李存忠却意外的碰到了李泌。

李泌刚刚被擢升为右千牛卫大将军,她的背景就不是李存忠能比得了。不说她的公公是吏部尚书曹信,男人是义兴社的第三号人物,她本身,更是秘营的大姐,这可是李泽真正的嫡系部队。

“李大将军,恭喜啊,我还是在邸报之上看到的消息,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李大将军贺喜!”李存忠谦虚的率先打招呼。

“大将军客气了!”李泌笑着还礼:“您今日也是在这里赴宴?”

“是,韩公请客!”李存忠故作毫不在意地随意道:“老上级相召,不敢不来。”

“大将军不忘旧,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李泌一笑:“那我就不打扰大将军了,我们一般老兄弟这些年来一直五湖四海,难得相聚,好不容易这一次聚齐了一部分,那我就告辞了。”

“请便,请便!”李存忠伸手相让,李泌也不客气,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地便跨上了楼梯。看着李泌的背影,李存忠却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这才举步上楼。

推开二楼一个包间的门,一眼便看到了韩琦,而在韩琦的身边,赫然坐着另一个老熟人,薛平。

“见过韩公,见过薛督!”虽然现在三人在地位之上已经持平,但李存忠却仍然老老实实地向二人见礼。

“存忠,我们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快快来坐,酒已经斟好了。”韩琦笑道。

“真是得罪了。”李存忠连连告罪,“刚刚在楼下碰上了右千牛卫李泌,跟她聊了几句。”

“看到了。”韩琦笑道:“李泌,李德,李浩,李瀚,李睿,燕九,还有朱一等一帮人,就在我们楼上,那上面可是领鲜专门给李相预留的房间,除了他们这些人,却是谁也上不去的。”

李存忠嘿嘿一笑,坐了下来,道:“他们都是李相的子弟兵嘛!听说这几个人,可是进了李相的家庙,给李相的祖宗叩过头的,算是李氏的旁枝。”

“如今更是皇族了!”薛平微笑着道。

李存忠微惊,但旋即又反应了过来,李相不是秦王后裔吗,这么算起来,楼上的这一批人,还真就是皇族了。

一批皇族中人,个个者掌握着兵权,却是极为罕见的。

“薛督还担心你不会来呢!”韩琦举起了酒杯,“我说存忠是厚道人,绝不至于不来。”

“怎敢不来?”李存忠心里却是有些惭愧,“韩公于存忠的大恩,没齿难忘,要是没有韩公,多半我现在便在草原之上放羊牧马呢!”

韩琦大笑:“有本事的人,迟早会脱颖而出,锥处囊中,总有锋芒毕露的时候。”

“可不敢这么说!”李存忠道:“千里马常有,伯乐可不常有。李相也曾说过,金子多得很,能擦去上面的土坷垃,那才是金子,要不然,他就只能是一块土坷垃,大唐千万子民,有才能者未知凡凡。”

韩琦先是一楞,接着却是大笑起来:“薛督,瞧瞧,存忠一看就是这些年读了不少书啊!典故这是张嘴就来啊!”

“以前在韩公麾下,不用我带脑子,只需要做事就好了。现在,存忠执掌一卫之兵马,有担负着西北之重担,一刻也不敢怠慢。起初是一读书就头疼的,但强忍着撑下来,最后却也觉得书里当真有不少的乐趣。”李存忠道:“二位都是学富五车的人,不要笑我便好。”

薛平与韩琦二人却是相视而笑。

“来来来,先为我们久别重逢,干一杯。存忠,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韩琦端起酒杯,问道。

“差不多八年了!”李存忠道。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八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八年!”韩琦一声轻叹:“西北那边,你准备得如何呢?”

“从我驻扎甘州的那一天,我便开始准备了。”李存忠道:“这是我能立下大功业的唯一的机会,八年来,从不敢有一日懈怠,现在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左武卫四万大军,便可倾巢而出。”

韩琦点了点头:“吐蕃地处高原,普通军队去了哪里,多有不适,战斗力会急剧下降,所以对吐蕃之战,主力只可能是你。但以四万之众,面对吐蕃数十万大军,你当真做好准备了吗?”

“不敢说对方是土鸡瓦狗,但对方经过上一次的大败,却是实力下降得厉害,再加上这些年来朝廷策略得当,对方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威凌我大唐的吐蕃了。”李存忠笑道。“只看一个阿不都拉便让德里赤南束手无策,便可以看出,吐蕃现在已经是外强中干了。”

“你在甘州驻扎了八年,练兵八年,而朝廷也在吐蕃经营了八年,现在是到了收获的时候了,等到这一次义兴社代表大会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肯定便要收获果实了,到时候可不止你一路人马。张嘉的右武卫,以及西域都护府的一部分兵马,都会进入吐蕃的。你能不能拿到头筹,可还得两说。”

李存忠一笑道:“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薛均现在如何?”韩琦突然问道。

李存忠道:“他被德里赤南扣在了拉萨,我们两国正式开战之日,只怕就是他被德里赤南祭旗之时。”

“他早就存了必死之心。也罢,他用一死换取河东薛氏重新拥有出头的机会,也算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韩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举起了酒杯,三人轻轻一碰,这一次却是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口将杯中酒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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