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一二一……”

“哔哔——”

“立定!”

云南临安府梨花驿,伴随着明军熟悉的齐步口号和哨声,一旗百余兵马当即齐刷刷的站在了原地。

类似这样的队伍足足有数百支,分部在沿红河南下的各个驿站、军营中。

作为与安南相邻的地区,改土归流后的王弄县成为了进入安南为数不多通道中,较为好走的一条。

由于地势狭长,呈阶梯状,北高南低,渐向东南倾斜,而红河经过境内流入安南,因此此地是进攻安南的重要站点之一。

中原王朝同安南之间的爱恨情仇,几乎贯穿了中原王朝自秦代以来的历史。

超过四次的统治历史几乎见证了中原王朝文明的鼎盛时期,而后续安南同中原王朝的分离过程,本身也处于中原王朝文明由盛转衰的关键节点。

“安南之失,绝非只是军事之失,更多的则是政治之失、文化之失,诸君不得不引以为戒。”

王弄县临时经略府内,当站在会厅内的洪承畴对着会厅中的沙盘发出感叹,在他身旁的沐启元红着眼睛微微颌首。

见状的洪承畴安慰了一句:“黔国公病逝的事情,我已经上奏朝廷了,想来朝廷会给予嘉奖的。”

“小国公眼下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好好着手冬月出征的事情。”

“经略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做。”沐启元作揖应下,而他们的话题也说明了一件事。

黔国公沐昌祚病逝了……

只是、沐昌祚的病逝,对于征讨安南的计划基本没有太大影响,洪承畴虽然有些唏嘘,但为了自己的前途,他还是更在意安南之役。

短暂的安慰后、他将目光放到了沙盘上。

望着沙盘上的中南半岛,以及狭长的安南,洪承畴打起了精神。

针对安南的问题,他研究得十分深入,因为相对于中原王朝其他地方,安南其实存在几分特殊性的。

就好像同时期的燕云十六州、也与汉人王朝相隔了四百余年。

可是燕云依然能回归中原王朝核心,而安南却彻底离散。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跟安南地方势力的不可制有很大关系。

就像当年大唐朝廷选派的最后一任静海军节度使,其实本来由独孤损前往担任。

结果因为政治斗争的缘故,导致这一职务被本地人曲承裕乘机窃取。

再加上当时大唐中枢对地方控制力度每况愈下。

导致静海军节度使一直在曲氏部将、牙将里流转,安南行政系统的本地化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此外,由于安南陆路交通不便,宋朝时、前往安南的主要方式依然是海路。

因此从客观上也限制了对安南的控制。

在这种情况下,安南地方的独立意识自然也就越发强大。

再加上中枢朝廷一直到了北宋时期,都对安南带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甚至伐安南时还出现大败的情况。

这么一来、安南的独立自然成为了难以避免的现实。

像明朝虽然前期实际控制了安南,可是同样由于地方势力抬头的原因,导致中枢在安南的统治成本高到吓死人。

再加上一旦中枢出现人为因素的失误,也就导致明廷的统治无法继续延续下去。

“欲通安南,当以交通为先。”

“唯有交通顺畅,方能使汉家之恩威传达至安南。”

“日后若是安南有变,大军亦可犁庭扫穴。”

洪承畴的话,让众臣不由得纷纷点头,而他也手持一根木棍,轻声道:

“眼下我朝同安南之交通关键,在于三点。”

“第一,云南、广西二省地处西南,为交通安南之关键所在,故平整西南官道便是关键所在。”

洪承畴看向了会厅内的十余名将领和官员,他们也纷纷点头,而洪承畴也给出答卷道:

“我们在过去一年内,已经整修过沿途官道,搭建数十座大小桥梁,疏通水道,如今西南之地畅通无阻,只需后续管理维护即可。”

说罢、他用木棍指向了云南和广西接壤安南的山区,继续道:

“第二,想要连接安南,还需要在广西、云南边境多开辟几条山路,以连接安南。”

“届时大军当可分兵从山道出发,以为前导和备选之路,日后也能进一步为移民所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彷照秦始皇修灵渠伐百越。”

“我大明、亦当疏通红河与西江的水系,以借助水道之利控扼整个安南。”

说到最后,洪承畴斩钉截铁地说道:

“只要能够做到这些,安南十五府,四十一州,二百一十县自然能够再次回到我大明掌控之中,进一步收复三宣六慰。”

洪承畴要讨朱由检的欢心,因此对于朱由检对外的政策他都会一条不漏的查阅,仔细研究,最后他得到了一个道理。

“要想让齐王殿下记住自己,就要用最少的银子,办最多的事情,收最好的结尾……”

朱由检对外的态度一向强硬,而洪承畴也投其所好的采取了十分强硬的态度。

“这一战,齐王殿下一直在关注安南的事情,不断地下发手书询问进度……”

洪承畴看了一眼诸将,随后道:

“殿下说了,此战一方面则是对百姓宣布,我大明要做的,是恢复汉唐荣光!”

“其次、便是收复安南故土!”

“这一战如何打?怎么打?可以等会再讨论,眼下需要注意的是战后的治理问题。”

“当初宣德朝没有维持对当地的统治,便是因为治理不得人心,当地百姓野蛮,不识王化。”

“因此、要打下安南,还要守好安南,最重要的是平衡安南的人口问题,而这点是殿下专门提出来的。”

“殿下已经下旨,冬月出兵后,大明将会在腊月开始对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等地百姓进行迁移。”

“因此、诸省可以提前在秋收开始就进行布告,有愿意迁移者,不论男女老弱,均可领熟田二十亩!”

“殿下千岁,经略高明……”听到洪承畴的话,一群将领纷纷拍起了朱由检和洪承畴的马屁。

洪承畴很享受这样的吹捧,不过吹捧之后,他站在狭长的安南沙盘前,洪承畴指着云南、广西和安南国交界处沉声道:

“安南面积、不过一省,并且分裂为多方势力,人口也不过数百万。”

“郑、阮、莫、武四氏昏庸无能,可用兵力亦不过二十万。”

“此战、我军此战只需要廉州府的戚都督和两位戚总兵、以及临安府、广南府的马总兵和秦总兵兵贵神速,就可以在十日内攻下前安南国的国都升龙府!”

洪承畴的话,让站在人群里的马祥麟、秦民屏感觉很受用,他们不由微微点头,而马祥麟更是对洪承畴道:

“承蒙经略信任,届时安南西北部的莫氏和武氏就交给在下了!”

见马祥麟都没有什么问题,洪承畴也轻声道:

“安南虽地狭人少,可是终究不能小视。”

“当年不光赵宋吃过他们的亏,就连蒙元也都吃过他们的亏。”

“如今既然要收复安南,便不可小觑!”

“吾以为我等兵力正好,只需要以犁庭扫穴之势,彻底击灭安南,便可恢复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洪承畴的话,让马祥麟觉得这仗打得很舒服,他手指划过安南狭长的国土说道:

“吾也深以为此,只是殿下发话,要慢慢打,细细打,这有些难度……”

马祥麟显然不明白朱由检口中“慢慢打、细细打”的意思,而洪承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的太仔细,而是伸出手指着沙盘道:

“安南西侧高山适合藏匿兵马,后续的收尾,马总兵和秦总兵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和戚都督和两位戚总兵领兵一路南下便可。”

“后面的事情,则是交给小国公和吾总兵便可。”

洪承畴所指的,是沐启元和吾必奎,而这二人的营兵没有经过训练,实际上还是以前的**。

让他们收拾后方,这让马祥麟和秦民屏有些不放心,但人群里的龙在田却很清楚洪承畴这么做的目的。

所谓的“慢慢打和细细打”,需要的就是沐启元和吾必奎这种残暴的人。

“好了、都退下吧……”

似乎不愿意和马祥麟过于扯皮安南的事情,洪承畴一摆手,便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马祥麟见状,也只能和秦邦屏一同作揖退出会厅,其余将领亦如是。

在他们退出军营的同时,距离他们千里之外的风景秀美处,也迎来了大明朝的布告。

“文孺先生,朝廷下令了,从今年开始,皇庄收粮的价格是番薯一石一百文,马铃薯一百五十文,麦一石三百文,水稻一石三百文。”

“今岁云南分得一百万亩上限,我大理府独得二十万亩,府台大人给您下发五亩番薯田的限额,希望先生好好使用……”

田埂上、当一名书吏策马而来宣布番薯政策时,田埂下靠在一头水牛背上的老翁正用斗笠着脸,躺着抬手,示意知道了。

书吏见状,摇了摇头后便离开了,而那名老翁也摘下了头顶的斗笠。

斗笠之下露出的,是已经五十五岁的杨涟。

相比较当初被流放时的风采,眼下的他皮肤坳黑,不过精气神倒是不错。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在他旁边的那头水牛也缓缓站了起来。

杨涟将自己的竹筒水壶和东西装进了布袋,挂在了牛角上,然后坐在了牛背上,骑着牛便要返回家中。

这一路上,杨涟倒是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诸如万言扬、冯三元这等诸党官员,尽数在水田之中插秧耕种,日子寒苦。

杨涟有朱由检的特别关照,来到大理后,领着六亩地,一头耕牛,三只猪,十几只鸡鸭和两只羊。

除此之外、便是他那坐落在苍山洱海边的一个小院。

当然、他这样学识的人,自然不可能只是负责种地,包括万言扬他们也是一样。

让他们种地,是朱由检想让这群只知道嘴炮的家伙吃吃耕种的苦,因此他规定了万言扬等一百多名发放到大理的官员,必须每人种三亩地。

两亩自己吃,剩下一亩则是供应齐王府,让朱由检亲口尝尝这群嘴炮文官所种的米。

除了种地之外,他们还有别的任务,那便是教导滇西的少民读书识字。

自天启四年开始,被发放的官员基本都有这样的工作。

朱由检给他们制定了严格的标准,诸如万言扬等人,被判流放十年,十年内不得用银子铜钱,还要被锦衣卫监察。

吃的米是他们自己种的,而盐酒茶肉和杂书等东西,都需要他们在大理本地教导少民孩童读书识字才能拥有。

每用燕山教材教授一堂课,便积攒一课时,而一斤猪肉、牛肉和羊肉分别是十课时。

盐一斤二十课时,粗茶一斤二十课时,劣酒三十课时,杂书一本一百课时……

总之,万言扬他们想要吃肉,就得多上课,哪个官员敢包庇他们,第二天就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因此、相较于万言扬他们,杨涟可以说轻松多了。

他还可以卖粮赚钱,还有水牛帮忙耕种,家里的鸡鸭保证了蛋白质,猪和羊则是被他用番薯养的白白胖胖,眼下已经发展到了十几只的规模,鸡鸭也达到了上百。

水牛在洱海边的海埂上行走,苍水为背景,杨涟手中拿着一个葫芦,里面装着一些朱由检时不时让人送来的御酒。

水牛走了一刻钟,随后便看到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当一人一牛来到门口,杨涟推开门,门也不上锁,不怕被人偷东西。

水牛走了进去,而杨涟也洗了一把脸,门也不关的躺在了院内的摇椅上。

他的背后是一座土木结构的三房,主屋正面是会厅,左侧是穷的只有十几张纸张的简陋书房,右侧是卧房。

左右的耳房,左边是柴房,右边是厨房,院里还有一口大理知府让人帮忙打的水井。

相较于还在住草屋的万言扬等人,杨涟简直是来度假的。

躺在摇椅上,不等杨涟收拾午饭,一个身着粗布麻衣,身材有些匀称青年就架着一辆驴车来到了他家门口,并下车走了进来,对杨涟作揖道:

“文孺先生,殿下这次让人给您送来了延龄御酒和二两银子。”

“酒放着,银子你们自己拿走吧,老夫现在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他要是有心,就让老夫回京去。”

杨涟懒洋洋的开口,显然他知道朱由检不会让他回去。

以杨涟的脾气,恐怕没几天就要和朱由校吵起来了,到时候朱由检还得做和事老。

“殿下让先生可以多走走,看看一些民生,告诉他百姓缺什么。”

“缺什么……缺什么他能不清楚吗?”杨涟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起身,走进了书房。

过了一刻钟后,他折着手书走了出来,心疼的把手书递给锦衣卫,又看了看对方递过来的二两银子,最后心疼道:

“给我买点笔墨纸张,剩下的归你了。”

“是……”锦衣卫闻声一笑,随后便作揖离开了。

倒是在锦衣卫离开后,杨涟看了看远处的苍山洱海,叹息一口气道:

“你倒是想让百姓均富,可我只怕贫者越贫,富则越富啊……”

说罢、他合上了门,而这份文书也在八百里加急的四天后和洪承畴的奏疏一起送到了朱由检的手中。

看着杨涟在手书上所写的“贫者越贫,富则越富”八个字,朱由检将手书放在了桌上。

他又何尝不知,均贫富是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只是他身在其位,即便事情不行,也得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次的番薯政策,地方的士绅豪强都分到了多少?”

朱由检读懂了杨涟的意思,番薯政策确实惠利百姓,但问题是,这个惠利能不能落到百姓手上?

朝廷下发的想法是好的,可地方的官员就不会和士绅豪强同流合污,将番薯田的名额全部给士绅豪强吗?

他询问陆文昭,而陆文昭闻言则是顿了顿,随后小心翼翼作揖道:

“下面的官员,确实有将番薯田的名额作为礼物,送给了豪强士绅,不过依旧留给了百姓不少的数量……”

“不少是多少?”朱由检皱眉,而陆文昭也支吾了起来,过了半响他才道:

“大约、三分之一……”

“何地爆发此类事情最多?”朱由检闻言,心中感激杨涟提醒的同时,也生出一丝无奈。

“大多是闽浙、江西、南直隶、山东等地……”陆文昭作揖回答道;

“江南商人大肆在各省圈地,随后隐晦收买官员,将番薯田的名额拿到了手中,雇佣佃户耕种。”

“殿下……番薯和马铃薯的收购价变高了,商贾逐利而走,这并不奇怪。”

朱由检看着陆文昭,冷声道:

“我知道不奇怪,但这种贿赂官员的行为,你认为妥当吗?另外政策是为了给百姓牟利才下发的,眼下好处都被商贾占了,百姓落得什么好处了?”

“百姓确实没有落得什么好处,可殿下……”站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王承恩也道:

“土地被士绅商贾集中种植番薯,再售卖给皇庄,这中间减少了许多运费。”

“承恩、孤的目的不是为了减少运费,孤的目的是惠利百姓,其次才是朝廷!”朱由检有些气了。

或许在陆文昭和王承恩看来,减少运费能买更多番薯,救更多的灾民,可问题帐不是这么算的。

朝廷要救民,但也要惠民。

眼下政策的红利全被士绅商贾吃了,那百姓虽然看上去只是少赚了一笔银子,但实际上这种行为是对经济的破坏。

财富集中而不流通,这对于朝野上下的经济没有好处。

晚明不仅仅是天灾,还有一笔经济的帐。

眼下大明国营盐酒茶,这些东西价格上涨,而百姓在面对商品价格上涨的同时没有落的好处,那么就等于是社会通货膨胀了,百姓手里的钱贬值了。

朱由检这次下发番薯田的政策,就是要从这方面来扶持农民,但结果却被士绅截胡了。

“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看着自己本该发给百姓的银子落到了士绅和贪官胥吏手中,朱由检攥紧了手中的朱笔,最后开口道:

“三娘子桉可以再添一批人了!”

说罢、朱由检低头拿起了洪承畴的奏疏翻阅,而陆文昭和王承恩则是对视一眼,尽是无奈。

自家殿下,似乎和士绅豪强有说不尽的仇怨,没有消停的一刻。

二人会这么想,是眼界的问题,而朱由检很清楚,经济问题不解决,那么大明就是富国弱民疲民,最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政策下发如果没有成效,那不如不下发。

这样的政策下发,只会让百姓的负担变重。

“番薯田的政策,让毕自严好好做出调整,各地锦衣卫也给我严查!”

朱由检一边说,一边翻阅奏疏,同时看到了沐昌祚在七天前因病去世的消息。

“黔国公沐昌祚病逝,这份奏疏送往皇宫,请皇兄和英国公处置吧。”

“……”与朱由检的平澹不同,王承恩和陆文昭语塞片刻,随后才不敢相信的上前接过奏疏看了一眼。

在确定了沐昌祚确实病逝后,陆文昭作揖离开了书房,而王承恩则是继续老实的站在角落。

“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年年抓,年年抓不完……”

“承恩,你说御马监之中,是不是需要清理清理了?”

朱由检手持奏疏翻阅,脸色平澹,而王承恩闻言当即跪下作揖道:

“自然要打,不过这打完之后,人手不足,恐怕后续上位的老鼠会吃的更多……”

“眼下的老鼠,最少还能办事……”朱由检接过话茬:“你说的是这意思吗?”

“奴婢……”王承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而朱由检也放下了奏疏道:

“罢了,你抓一些,就当杀鸡儆猴了。”

“奴婢领命……”听到朱由检的话,王承恩作揖起身,不敢再言语。

书房之中,只剩下了朱由检翻阅奏疏,帮忙处理政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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