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八月,伴随着火车吭哧吭哧的声音在成都平原上传出,朱由检和朱由校继续向着南方进发。

四川百姓的日子比他们想的还要滋润,他们乘坐火车一路向南而去,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家家圈养牲畜,为本家提供肉食的场景。

可以说,“天启盛世”四个字,直到朱由校他们进入了四川,才能勉勉强强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让身为皇帝的朱由校恢复了不少自信,并且也更加期待起了接下来的诸多行程。

“呜呜——”

“这就是长江上游了吧?”

当汽笛声响起,朱由校眺望火车玻璃窗外的长江大桥,不由发问。

“回万岁,此地正是国朝仅有三座长江大桥之一的叙州长江大桥。”

陆文昭作揖回礼,闻言的朱由校微微颔首,转头看向了正在看书的朱由检。

由于东宫的勤政,因此需要朱由校和朱由检处理奏疏的时候并不多,眼下二人都在车上打发时间。

朱由校的桌前摆放着木凋和凋刻小刀,朱由检面前则是一摞摞的先秦典籍。

“弟弟自己便不下先贤,还需要看书吗?”

朱由校笑着打趣,朱由检也含着笑意抬头:“学海无涯,未来大明和齐国的许多新政都需要做出各自不同的安排,我得明了一切才能提前布置。”

说着,朱由检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本,打开后提笔开始书写。

他低下头开始书写,朱由校见他有事,便不打扰他,也跟着拿起自己的木凋开始凋刻。

两兄弟的下一站目标是昆明,而眼下的昆明则是戚家第三代将才戚武隆驻守。

从叙州到昆明还需要一天一夜,不出意外的话,朱由检他们会在前方的横江镇停下休息两个时辰。

“呜呜——”

和朱由检预估的差不多,当火车再度行进一个时辰的时间后,它如朱由检预料的一样拉响了停车的长汽笛声。

过了片刻,火车开始减速,最后慢慢的停下。

“哥哥有什么难受的吗?”

朱由检关切的询问,毕竟从四川上昆明也是上千米的爬升,他不确定朱由校的身体能不能撑住。

“没什么事,就是感觉这里相较成都比较干燥。”

朱由校活动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后开朗笑着回应。

“走,我们下去看看这横江镇。”

朱由校笑着下车,朱由检也紧随其后。

陆文昭带着十余名锦衣卫护卫他们,同时也告知随行仪鸾卫兵马提前检查街道。

得令的仪鸾卫兵马开始乔装检查街道,至于朱由校和朱由检则是来到了横江镇的镇外。

镇外,金黄色的稻田连成一片,田埂上是许多干活的老农。

他们的活计,无非就是巡逻田间,防止一些鸟类前来啄食粮食。

“这叙州我记得,当年奢崇明叛乱的时候,便主攻此地。”

“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没想到此地如此平缓,难怪奢崇明会想要夺下这里。”

站在乡道旁边,朱由校说着自己的感触,朱由检见状也微微颌首。

不过,在他颔首的时候,朱由校却侧过头来感慨道:

“若无弟弟安排,恐怕奢安之乱将不下于当年的播州之役。”

“哥哥谬赞了……”朱由检低垂眼帘回应,心里在想自己的事情。

瞧他那模样,朱由校忍不住询问道:

“弟弟今日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似乎有些心事。”

“确实有一些……”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稻田四周的农民道:

“我在想,我走之后,哥哥和燃哥儿会怎么治理大明朝,我寄回来的国策是否会被百官接受且采纳。”

朱由检的心里,家人是第一位,其次是百姓,然后才是友人……

提起友人,朱由检想起了人在大理的杨涟。

他理应去看看杨涟,只是这次自己带着自家哥哥,恐怕多有不便。

想到这里,朱由检对朱由校作揖道:

“哥哥,我此行恐怕得去一趟大理,至于麓川……”

朱由检迟疑片刻,朱由校见状也扶起他笑道:

“麓川之行,我一个人前往便可,弟弟说了那么多关于麓川的事情,我正好在麓川多待几日,看看当地情况。”

说罢,朱由校转身笑着摆手,示意朱由检跟上的同时也说道:

“火车还有一个时辰启程,不过我有些乏了,先回车上休息,弟弟自己先看看横江镇吧。”

尽管朱由校这么说着,但朱由检知道,他是对自己去见杨涟而有些不满。

这倒也对,毕竟当初杨涟上疏的时候折了他不少面子,他能敞开胸膛支持朱由检去大理就已经不错了。

朱由检瞧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朱由校消失后,他转身去了田间,与田间坐着的一些农民坐在了一起。

他那一身华贵的装扮,加上白皙的皮肤和引人注目的长相,坐在人群中十分突兀,以至于农民们都不敢大声聊天了。

“我是县上派来的,特意来看看横江镇情况。”

“你们小声些,不要张罗,现在镇上的官员都跑到火车站去了。”

朱由检笑着“自爆身份”,这让四周农民有些不知所措,而朱由检更是继续道:

“不用惊慌,上面派我我来横江镇,主要想问问你们眼下过得如何,可还能吃饱穿暖?”

朱由检的安抚,让坐在稻田四周,等待收获的农民们松了一口气。

他们见朱由检平易近人,人也跟着大胆了一些,笑着开口道:

“日子那是极好的,很有奔头。”

“就是现在粮食的价格开始变低,按照本来的粮价,我们应该过的比较滋润,但现在皇店收粮的价格跌落到了每斤两文,这还不如种些瓜果蔬菜呢。”

“是啊!一亩地种粮食只能产出半两银子的粮食,可若是种瓜果蔬菜,那可能收获一两银子呢。”

“现在米价降的太快,估计再这么降下去,我们都得改种东西了。”

“诶!你是县里来的,你说说,县里会管这些事情吗?”

“你说粮食价格为什么突然降那么多啊!”

“诶……”

农民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朱由检闻言笑道:

“县里自然会管,至于粮食价格,主要还是各地旱情结束了,地比人多,粮食自然就下跌了,你们的镇长没告诉你们这些吗?”

“镇长?”一个拿着葫芦喝水的五旬老农自嘲式的开口道:

“镇长那可不是我们能见到的,不瞒您说,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镇上的书办。”

“我也是!”

“哈哈,我也是!”

“话说咱们镇的镇长是谁啊?”

“不知道,都没见过。”

“这些人……”

田间农民话题大胆,他们觉得朱由检是一个不错的好官,比较他长得很不错,以貌取人在这个时代是常态。

不过,他们的话题也让朱由检注意了起来。

所谓书办,是从八品的镇长左右手,天启新政推行后,大明朝廷除了在基层村落设立村官所,安排村官任职外,对于集镇也是有安排的。

一个集镇分为镇长、镇兵马、左书办、右书办,此外还有算上镇兵马外的一队十七名兵马司士卒和左右书办麾下的各十名官员。

也就是说,一个集镇上,有官府编制的人是三十个人。

新政过后,集镇必须满足一千人到三千不等的定居人口,才能被称为集镇,三千人往上就是县城了。

因此,大明在集镇上,可以说是三十个人管三千人,每人管一百人。

由于政策宽松,镇长需要做的就是正常收税,统计人口和田地之类的事情。

各地的经济,基本都是由布政使司衙门、府衙门、县衙门下达,所以镇长抛头露面的时候并不多。

不过,即便如此,在关键的大事上,镇长还是要出面的。

只是在横江镇,似乎百姓根本不认识镇长,而这恐怕不是单独的个例,而是整个天下的缩影。

朱由检前世在山村扶贫的时候,一些深居简出的老百姓都不认识他,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官员了。

不过这种事情不是一种好现象,只能说大明的官僚风气太过严重。

“你们觉得镇长需要出来走动吗?”

朱由检询问农民们,他们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知道怎么说。

“你们知道镇长每天在忙着干嘛吗?”

朱由检见他们说不出来,又好奇的询问了一句,结果得到的却是他们的集体摇头。

见状,他只能叹气着给百姓们解释道:

“镇长要干的事情不算很多,但也是有事情做的。”

“就比如现在,再过半月你们就能收获粮食了,但粮食收获之后,不管是贩卖还是称重交税都需要提前做准备。”

“镇长此刻就在做这些事情,当然也有部分镇长无所事事,把事情丢给下面的人,不排除你们这里的镇长是这种人。”

“他是不是这种人,我之后会去帮你们查他的,我现在还想知道的就是,你们生活上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比如衣服不够穿,物价太贵之类的,只要你们觉得有困难的,别怕羞,都说出来。”

“可得知道,我这次也是好不容易下来的,你们说了,我才能上疏,向朝廷反应。”

朱由检故意把自己的权力说了大一些,这让许多农民都好奇起了他们的身份。

瞧他们不开口,朱由检也接着“自爆”道:

“我是府衙门的巡查御史,所以你们别担心得罪人,尽管开口。”

“事后如果有人敢找你们麻烦,我定然惩治那些人。”

“没没没!没人欺负我们。”见朱由检这么说,农民们连忙摆手表示没人欺负他们,其中有人也说道:

“我们觉得困难的,主要还是有些东西太贵了,还有就是粮食收购的价格太低了。”

“是啊!还是粮食收购价格太低了,而且有的时候粮食卖多了,皇店的人会拿纸币给我们,拿纸币拿着总归没有银币拿着舒心。”

“纸币!对,就是那个纸币!那玩意拿到手上只能去皇店买东西,衙门虽然也认,但衙门很多时候都还是让我们拿现银。”

“衙门让你们拿现银?”朱由检皱了皱眉:“现在全国田赋蠲免,衙门让你们拿现银干嘛?”

“干嘛?当然是交罚款啊!”农民们异口同声的喊出,又七嘴八舌的交代道:

“这生活在镇里和偶尔去县里,总归会被人罚款,有的时候那些官差说我们乱丢东西,要罚我们银子。”

“还有的时候,说乡道、县道要维护,我们走过那些路都得交一文钱。”

“这一文钱虽然不多,但每年总得去十几趟县里买卖家禽饲料,这一年下来也是十几文呢。”

“还有,一些路坏了,衙门二话不说就让我们自带工具去帮忙,不仅不给工钱,还连饭食都不给,得让我们自带……”

“还有……”

农民们说着自己的困苦,但其中大部分的困苦都是地方衙门搞出来的事情。

这其中,朱由检尤其对“乱收费,乱用工”的事情脸色不好。

这些东西,是他三申五令在杜绝的东西,为此他都退让半步,将朝廷的赋税让出一成给了地方,结果现在地方还是不知收敛。

“把这件事情告诉燃哥儿,他会处理。”

朱由检偏过头去告诉陆文昭,陆文昭也点头赢下。

只不过,他心底已经对叙州的官员判了死刑。

东宫那位可不比自家殿下,那位年少轻狂,动辄杀人,叙州官员落在自家殿下手上顶多流放,但落在那位手中……

陆文昭眯了眯眼睛,朱由检则是继续和农民们谈天说地。

农民们的需要很简单,他们的困惑的事情也很容易解释,只不过地方官员不管他们,让他们一辈子稀里湖涂的被官员们呼来唤去。

一个粮食为什么涨价,官员们都不愿意为农民解释,更别提其它的了。

因此,朱由检只好自己坐着开导农民们:

“这化肥、饲料价格高,是因为它作用大,生产比较困难。”

“现在朝廷在弄工厂,等工厂都好了,这些东西的价格就便宜下来了。”

“不仅仅是这些,到时候布匹、成衣、肉食价格都会下降,好日子会来的,你们不用担心。”

“现在监国的是太子殿下,殿下看不得贪官欺负老百姓。”

“太子?”听到朱由检的话,田埂的农民们愣了一下,并和左右的朋友相互对视。

那最先开口的大胆五旬老农也小心翼翼的询问道:“监国不是齐王吗?”

“那是老黄历了……”朱由检哭笑不得:

“齐王殿下早就从天启十七年开始就不监国了,天启十七年到现在都是太子监国。”

“啊?!”

那大胆的五旬老农闻言愣了愣,手里杵着的锄头都跌落在了地上。

“这这这……这……齐王殿下怎么会突然不监国了?”

“是啊!齐王殿下怎么不监国了?”

“难不成是被贪官排挤了?”

“不会吧……”

“齐王殿下为什么不监国啊!”

农民们七嘴八舌的追问朱由检,有的人甚至有些眼眶泛红,看的朱由检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早就卸任监国五年时间了,不曾想叙州横江镇的百姓居然不知道这个消息。

“唉……我说这日子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原来齐王殿下都已经不是监国了……”

“小点声!”

一个农民忍不住抱怨,下一秒被旁边那人踢了一脚,提醒了一下。

显然在他们看来,朱由检虽然平易近人,但毕竟是衙门的人。

这种话被衙门的人听到,虽然不至于处罚,但万一朱由检小心眼就不好了。

因此被踢了一脚后,那人并未生气,反而尴尬的朝朱由检赔笑。

对于他们的态度,朱由检自己都很好奇,他明明一直在为自家哥哥、自家大侄子做宣传,分功劳,为什么百姓总是更青睐他?

“放心,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倒是很好奇。”

“明明万岁和太子殿下为百姓做的事情也很多,为何你们都更青睐齐王殿下呢?”

朱由检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宣传“失败”在哪里。

“这……”农民们四下看了看,一时间说不出什么。

倒是那五旬的大胆老农则是大嗓门的说道:

“还能因为什么,齐王监国前,我们都是在陕北地里刨食的农民,每日一家七八口人也就两三斤陈米可吃。”

“不怕你笑话,我家当时三个娃娃都没有衣服,其中一个还是女娃娃,每日只能在家里,用被子裹着身体,只有等我和我弟弟回家的时候,他们才有一件衣服穿,可以轮换着出去玩。”

“齐王监国后,套虏被灭了,北方太平不说,陕西赋税也被免了,我家那三个娃娃这才穿上了衣服。”

“后来陕西旱情,我们没东西吃了,只能跟着造反,结果齐王殿下不追究我们的责任,还把我们迁移到了这块地方,给每户发了二十亩田地。”

“我们的好日子,那是齐王殿下给的,你说万岁和殿下,他们怎么关心我们,老头子没看出来,反正除了今年的蠲免,平常没得到什么好处。”

“对!”听到老农的话,其它人也跟着附和了起来。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解释,朱由检这才知道,他们居然是当年陕西民变的起义农民,这倒也难怪他们会记得自己的好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也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倒是有的农民见他见识高超,反过头来问他:

“大人,您既然是官,那齐王殿下不做监国之后,他干嘛去了啊?”

“齐王殿下就藩了吗?”

“是啊,齐王殿下在哪?”

“大人,您和我们说说,我们保证不和其它人说……”

“您是好官,您就告诉我们吧!”

一时间,农民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朱由检见状,只能扯谎道:

“殿下和万岁眼下正在成都巡视,接下来应该是昆明。”

“那就是要经过咱们这了?!”听到朱由检的话,四周农民都眼冒精光,十分激动。

朱由检见状只能摆手道:“也有可能不停这里,直接前往昆明去了。”

“那最少也离我们比较近啊。”农民们自我安慰着,朱由检瞧他们那模样,忍不住偷笑。

也在他笑的时候,一名身穿布衣的青年人走到了陆文昭旁边,在陆文昭耳边低语几句。

陆文昭听后,也走上前在朱由检耳边小声道:“大人,火车燃料都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对老农们无奈道:

“既然你们这么说,那你们就等等看,能不能等到吧。”

“我眼下也得前往乌蒙了,日后若是还有机会再见,定会去诸位家讨些酒水喝。”

说着,朱由检作揖行礼,老农们见状被吓得纷纷回礼。

等他们起身时,朱由检已经带着陆文昭离开了田埂,走到了乡道上。

一些农民瞧见他走了,也开始聊起了自己的事情,唯有那名大胆的五旬老农揉了揉眼睛,看着朱由检的背影,似乎想到了什么。

只是那个念头出现后,老农笑着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齐王殿下哪里有这么年轻……”

老农笑完便转身准备收拾自己的农具回家,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人的呼唤声却传到了耳边。

“阿爷!阿爷!我放课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诶~”听到熟悉的声音,句偻身子收拾农具的老农身形一顿,几乎下意识转身看向了农田坡上的乡道。

乡道上,朱由检三人和一名背着背包的放课孩童错身而过,孩童招着手跑向老农,不过他从朱由检身边跑过的时候降低了速度,带着几分疑惑看向朱由检。

等朱由检走远后,他站在原地看着朱由检的背影,挠了挠头发。

老农收拾好了东西,顺着台阶走上了乡道,瞧着挠头发的孙儿笑道:

“怎地?读书读傻了?抓脑袋作甚?”

“不是……阿爷。”孩童指着已经彻底走远,甚至几乎消失在视线中的朱由检等人背影说道: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那个人,他长得好像学堂里挂着的一个人……”

“学堂里挂着的人?”老农没反应过来。

“嗯!就是和皇帝一起挂着的那个人!”孩童指着已经彻底消失的朱由检等人,大声的对老农说着。

这时,不管是老农还是其它提着农具走上乡道的农民纷纷愣住,他们顺着孩童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早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他们能看到的,只有道路尽头那落日的余晖,以及似乎并不存在,又似乎存在的背影……

瞧着那抹看不到的背影,老农愣住了,接着好似喃喃自语般开口:

“孙儿,你说你们教习说齐王殿下今年几岁来着……”

“好像是三十二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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