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宫阙门口,晋王妃一身绛色宫装站在汉白玉台阶上,身形婀娜容颜秀美,清澈的眸子望着大槐树下摇椅上的那个身影,早已盈满了水气。

将左右跟随的侍女斥退,轻移莲步上前,走到摇椅一旁蹲下身去,青春曼妙的身体弯出一道盈润的弧线,握住晋王李治的手掌,贴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脸蛋儿上,轻轻婆娑着……

她亦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未曾经历太多人生浮沉,又哪里有更多的言语与体悟,去劝慰自己的丈夫呢?

然而看着这个英俊高贵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心中宛如刀割一般疼痛。

她只能用这样的亲昵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慕和担忧……

感受到手掌新传来的滑腻和温热,李治这才将目光从辽阔的天空收回,微微转头,便见到妻子秀美的侧脸,以及剪水一般的眼眸。

还有那缓缓流出的泪水……

手指肚轻轻拭去挂在娇嫩肌肤上的泪水,李治轻笑道:“你已为人母,自当坚强,何以依旧这般多愁善感,柔嫩娇弱?”

晋王妃吸了吸景致的琼鼻,柔声道:“臣妾才不娇弱呢!臣妾愿意与殿下一起,哪怕天塌地陷,哪怕黄河倒卷,亦携手并肩,不离不弃!”

李治爱怜的婆娑着她的脸蛋儿,轻声道:“说的什么浑话,还天塌地陷、河水倒卷……本王乃是皇子,天潢贵胄,你嫁给我,这一生一世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好似要上阵杀敌一般悲壮,真是个傻丫头。”

晋王妃不依,道:“臣妾才不是傻丫头!臣妾知道殿下心里委屈,更知道殿下的凄苦,明日臣妾便入宫,哪怕是跪在太极殿外,亦要求得父皇恩典,赦免殿下的圈禁之罪!这些事情分明都是赵国公弄出来,何以他如今好生生的逍遥快活,却要殿下承受这等孤苦之刑罚?父皇不公平!”

太原王氏源远流长,历朝历代人杰层出不穷,即便是一介女子,亦有一种低敛沉稳之中透露出来的昂藏之气,巾帼不让须眉。

然而李治的笑容却淡了下来,缓缓抽回手,说道:“父皇烛照万里、千古圣君,其实汝可以随意诋毁?这等话语以后万万不可再说。”

“我……”

晋王妃心中一颤,知道自己说错话,正欲解释,忽听身后脚步响动,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内侍快步跑来,神情略显振奋,高声道:“殿下,赵国公前来拜访,正于门外求见!”

晋王李治面色瞬间阴沉,盯着这内侍一声不吭。

晋王妃却柳眉一轩,不悦道:“他还嫌害得殿下不够么?出去回话,就说殿下身体不适,不便会客。”

以往,她将长孙无忌当作能够辅佐晋王登上帝位的霍子孟,对其殷殷期盼,视作晋王之肱骨。然而在晋王被陛下圈禁之后,晋王妃顿时将所有委屈、怨愤,尽皆倾泻到长孙无忌身上。

若非长孙无忌办事不利牵累晋王,深受陛下宠爱的晋王又何以会被圈禁?

李治扫了她一眼,沉声道:“赵国公乃本王之舅父,血脉相连,焉能不见?传出去怕是又要多一个薄情寡义、不孝长辈之罪名。”

晋王妃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李治这才看向那内侍,淡然道:“出去传话,请赵国公入府相见,而后你便去九嵕山昭陵,为母后打扫神道、侍奉松柏吧。”

那内侍先是一愣,旋即“噗通”跪地,哭泣哀求道:“殿下,饶了奴才吧!”

李治神情坚定:“出去!”

身为晋王府的家奴内侍,却对赵国公登门拜访报以喜悦和殷望,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些人心中不安于现状,甚至存有怨尤,一旦这种心思生根发芽,极有可能会背着他作出某些自以为有利于他晋王的事情。

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这等人,不懂隐忍、不知进退,如何能够留下身边?

那内侍再不敢多言,脚步沉重的离去。

……

就在大槐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之中,李治亲自烧水沏茶,招待长孙无忌父子。

亭外是一方池塘,夏日炎炎,池塘中荷花茂盛,荷叶首尾相连层层叠叠,遮住了大半个水面,微风拂过,叶片颤巍巍摇动,池水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时有锦鲤畅游其中,摇头摆尾。

风过凉亭,暑气顿消。

李治提着黑陶茶壶,将清澈翠绿的茶水注入两个黑陶茶盏之中,而后将茶盏分别推到长孙无忌和长孙冲面前,笑道:“今日闲坐品茗,忽然发觉似黑陶这等简陋之茶具,方能使得茶叶之真味愈发呈现,以往只知一味崇尚奢华,却哪里识得这等真谛?”

长孙冲连忙道谢。

长孙无忌愣了愣,抬手拈起茶盏,略作沉吟,这才浅浅的呷了一口。

茶水滚烫,入腹之后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唇齿之间残留的回甘使得浑身上下有一种通透之感,似乎这茶水就应当在盛夏之时饮用。

李治则对着长孙冲微笑道:“久已不见兄长,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碰面,却不想今日兄长居然登门,本王深感欣慰。”

对于长孙冲出现于此,李治很是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父皇既然连一张海捕公文都不愿颁布,自然是存着留长孙冲一命的心思,既然如此,只要长孙冲不要在大唐境内大摇大摆的四处招摇,大抵也没人会去寻他的晦气,非得将其行踪举报给父皇,明正典刑。

长孙冲苦涩一笑:“戴罪之人,苟延残喘,本不该污了殿下之门楣,可吾等毕竟是表兄弟,不得不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

李治奇道:“不知兄长有何难处?不过非是本王不愿相助,本王眼下之情形,兄长也可见到,被父皇圈禁于这府邸之中,虽然一应俱全,却终究没了自由,怕是有心无力。”

我一个被圈禁的亲王,能够坐在这里和你们父子喝喝茶,这已经是父皇莫大的恩赐了,其余的权力半点也无,哪里能帮得上长孙冲?

再说这天底下若是连你爹长孙无忌都办不了的事情,除去父皇之外,谁还能办得了?

长孙冲却闭口不言。

李治便看向长孙无忌,看看这父子两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温言问道:“殿下最近可好?”

李治想了想,道:“不好。”

长孙无忌:“……”

现在的年轻人怎地都不按套路来,说话噎死人,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

李治叹了口气,指了指花园掩映之中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颓然说道:“长安太热,尤其是一到三伏天,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固然有冰块供应,可哪里及得上凉风习习、细雨绵绵?所以本王打算向父皇求情,准许本王前往骊山的别苑居住,反正都是圈禁,在哪里圈着还不是一样?只是却被父皇给拒绝了……”

长孙无忌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您这可是圈禁呐,自古以来都是皇室之中比废黜爵位更为严重的惩罚,差一步便是除名玉碟、废为庶民了,您这心是有多大,居然还因为天热请求皇帝将你的圈禁之地换一换……

不过这话语之中的意味,长孙无忌自然听得出一二。

不仅他听得出,长孙冲也听得出。

长孙冲闻言,接口说道:“殿下乃是陛下皇子,天潢贵胄,天资绝顶乃当世豪杰,岂能甘愿一生圈禁于此,壮志消沉,随波逐流?”

李治奇道:“本王自然不愿一生圈禁于此!”

长孙冲刚刚面色一喜,听闻李治续道:“……所以本王请求父皇,换一个地方圈禁啊!圈禁什么的,本王无所谓,但是这天气太热着实受不了……”

长孙冲:“……”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聊着聊着把话给聊僵了,岂能不尴尬?

李治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笑着给父子两人斟茶,道:“舅父与兄长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声道:“殿下当真就打算消磨于此,一腔抱负尽付东流?”

言辞神情之间,满是蛊惑。

李治沉吟不语。

心中却恨不得将长孙无忌捅上几刀,本王已经被你给害成这样了,你还不肯罢休,难不成非得本王被父皇砍了脑袋,你才能死心?

父皇的儿子多得是,你别揪着本王一个人往死里祸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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