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闻言上前,冲着桌上几人鞠躬施礼,而后直起腰杆,一脸严肃说道:“吴越一带常年遭受台风侵扰,百姓苦不堪言,往年台风季大抵集中在五月至七月之间,其余月份固然偶有发生,却不常见。然而今年气候与往常迥异,八月之后有数次台风登陆,摧毁民房无数,十余万百姓遭灾。华亭镇周边数十座盐场今年损失严重,有十余座盐场被海浪侵袭,出现不同程度的损毁,经由华亭镇公署严密检查,为防止出现塌方引起长时间的停工以及人员安全,决定暂停这十余座盐场的租赁,收回之后,重新修葺,之后是否继续租赁,则视修葺进度另行决定。而这其中,便有沈家租赁的两座盐场在内……”

他倒是文质彬彬,语调不疾不徐吐字清晰,可停在沈综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当初华亭镇建成诸多延长,起先的时候大家持观望态度,心存疑虑,故而租赁并不积极,等到后来发现盐场实乃一本万利的买卖,一堆堆雪白的盐粒简直就是等价的铜钱一般,这才发了疯似的想方设法认购租赁。

吴兴沈氏最开始也是观望的那一拨,后来依仗着家族势力巧取豪夺,方才从几位商贾以及几家实力不强的家族手中弄过来两个盐场,这给沈家带来极大的利润。

若是被华亭镇收回,损失的钱财岂止数以万计?

他急忙说道:“据我所知,盐场虽然遭受台风有些许损毁,但并不影响晒盐,况且吾等租赁盐场,付出的租金数以百万计,这若是说收回就收回,吾等之损失岂非打了水漂?非是吾等吝啬,实在是顶不住啊!”

裴行俭淡然道:“这一点还请放心,咱们华亭镇自由规矩,万事以德服人,您若是能等到盐场修葺之后再行复工,那您便等着,若是等不了,当初签订的文书亦可取消,毕竟台风损毁盐场乃是不可抗力,非人为因素,租金折算之后,剩余的部分自会予以返回。”

沈综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去特么以德服人!

这不就是捏着老子脖子么?

等着盐场修葺完毕,鬼知道修到什么时候!退租金更不行,这两个盐场沈家下了大功夫,不惜得罪了以往关系不错的两家这才弄到手,岂能这么轻易的双手奉还?

可裴行俭有理有据,租不租都随你,他没法反驳,只能求助的看向王景。

前两天之所以沈家会答应投入太原王氏的阵营,一起支持晋王夺嫡,就是应为王景答应了一旦沈家因此遭受到房俊的报复打压,便会全力支持沈家,甚至承担沈家的损失。

否则沈家吃错了药敢跟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房俊对着干?

要知道沈家如今最大的进项不仅是盐场,还有海贸……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什么事情就越是发生,未等王景给予回应,裴行俭已经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前些时日有人举报,说是沈家船上有恶徒行凶,曾趁夜潜入别家船上偷盗货物、损坏船只,皇家水师秉持为了所有海商负责之原则,将会对此严查。另外,沈家有数条海船乃是私自打造,未经水师查验合格便擅自投入海贸之中,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过两天水师都督将会给沈家下发文书,勒令整改,期间一应海贸都必须予以停止,海贸执照暂时吊销,直至审核结束,若证实所告不实,或者经由整改得到水师许可,方可恢复正常海贸。”

沈综面色难看,根本不看裴行俭,只是盯着王景。

沈家料想到会遭受到房俊的报复,却未曾想到这报复来的这么快、这么猛,盐场也就罢了,海贸一但断了,没有了海量的财富支撑,沈家顷刻之间便会沦为二流门阀。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王景履行当初的承诺。

王景面色阴沉,房俊的打击报复早在他预想之内,只是也如沈综一样未曾料到对方居然从盐场、海贸这两样下手,一下子就将沈家的脖子狠狠的掐住,喘不过气来。

“越国公怕是有些武断了,无论盐场之租赁,亦或是海贸执照之获取,都是经由陛下恩准,更与朝廷签署了协议。如今越国公反掌之间就要将这些统统推翻,无视之前的文书契约,此等做法怕是会引起所有租赁盐场、出海经商者的恐慌,一旦陛下问责,越国公可能承担得起?”

他不看裴行俭这个跟班儿,只是盯着房俊说话。

房俊哂然一笑,慢条斯理道:“王大郎这话不仅危言耸听,甚至有污蔑本官之嫌……不过本官一向大度,素来以德服人,所以不会跟你计较。至于你的担心根本没必要,华亭镇也好,市舶司也罢,自设立的那天起,便自有严谨的章程制度,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一切清清楚楚,沈家是否违反了章程,谁都看得见,非是谁想要诬陷就行的。据本官所知,太原王氏与吴兴沈氏素有生意往来,沈家的盐场与海贸,大概都有太原王氏的份子吧?”

王景冷着脸,淡然道:“此乃商贾之事,轮不到越国公来管。”

房俊哈哈一笑,也不动气,和颜悦色道:“你这人当真不是好人心,正常的商贾之事,本官自然懒得管,但是本官好心提醒王大郎一句,有人检举沈家的海船上藏匿有数名亡命之徒,这些人以前曾是海盗水匪,给沈家收编之后以船员的身份混杂出海,时常谋财害命,更有甚者,这些人打着‘梁王’之旗号,啸聚众匪、招兵买马,欲行不轨之事……只是不知,太原王氏是否与这些人暗中有所勾连?”

沈综如遭雷噬,面色惨白,失声道:“冤枉!”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席,一揖及地道:“还请魏王殿下明鉴,沈家如今清清白白,从不曾有半分悖逆之心,有人意欲构陷沈家谋反之罪,请魏王殿下为吾沈家做主!”

由不得他不害怕。

房俊这话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当年沈法兴揭竿造反,建都毗陵,就在太湖之西、金陵之东,自称“梁王”,裹挟江南士族数万精锐,割地称王意欲成就一统天下之伟业。

如今房俊提及“梁王”,岂不是说沈家又一次不安于现状,不愿臣服于大唐,依旧想着揭竿造反的大事?

这特么九族都不够诛的,搞不好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大半的江南士族都要被牵连在内……

这也太狠了!

李泰端坐桌上,手里拈着酒杯,正浅浅的饮着一杯琥珀色的花雕酒,酒水清明澄澈,馥郁芬芳,饮入口中醇厚甘鲜,回味无穷,与关中的白酒相比,别有一番江南明秀的韵味……

沈综一颗心直往下沉,等了许久不见魏王李泰回应,亦不叫其起身,顿时愈发慌乱,只能求助的看向王景。

王景坐姿笔挺,若非脸上的淤青狼狈,倒是确有几分名仕风采,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房俊,缓缓说道:“越国公之言极为不妥,捕风捉影之事,焉能强加于人?您可知或许只是您无心之语,却极有可能对吾等门阀造成难以估量之影响,届时太原王氏、吴兴沈氏门风受损、声誉损毁,事后却又全无证据,越国公又应当如何补偿?”

“呿!”

房俊嗤笑一声,微微抬起下颌,一脸嚣张跋扈,说出的话更是差点将王景给气死:“王大郎你该不会是未成年吧?居然说出这等幼稚之言!某乃朝廷命官,奉皇命镇守华亭镇,提督皇家水师,自然赋有监察地方之责,某觉得你们暗地里有不轨之行为,那自然就有权彻查,至于查不查得出来那是另一回事。眼下某自然并无凭据,否则你以为还有资格坐在这里?”

王景气得脸色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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