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

风雪满天,远处雄峻的天山已然掩映在风雪之中,往昔巍峨的雄姿有所消减,倒更似一条白色的巨蟒盘踞在荒凉的戈壁之上。

一只雄壮的马鹿自山坳之中飞快奔出,头大额宽,四肢强健,灰褐色的毛发紧贴在健硕的身躯上,油光发亮。

马鹿在雪地里没头没脑的狂奔,一骑快马随后自山坳之中奔腾而来,马上骑士大声呼喝,惊得马鹿愈发慌乱,速度也更快,四蹄在雪地里扬起一股雪沫,亡命奔逃。

骑士之后,又是十余匹快马紧随其后。

最前边的骑士在马背上双脚踩着马镫,两手松开缰绳自背后取过一杆火枪,双手短枪在马背上保持着平衡,瞄准前方雪地里狂奔的马鹿。

“砰!”

一声脆响,在风雪漫天当中远远传开,马鹿应声而倒,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当中。

十余骑风卷残雪呼啸而至,两个兵卒自马背上飞身跃下,将马鹿从雪地里提起,见到脖子上依旧血流如注的创口,大声赞道:“大帅好枪法!”

为首那骑士锦帽貂裘,双眉浓墨如刀,眼眸灿若星辰,一张脸方正俊朗,只是肤色有些黑……正是房俊。

房俊哈哈一笑,将火枪背好,一手扯着马缰,居高临下看了看已然毙命的马鹿,笑道:“今晚加餐,见者有份!”

“大帅威武!”

周围亲兵兴奋大叫,似西域这等酷寒之地,一到冬天便食物匮乏,固然大军有着充足的粮秣供给,但是整日里也就只能将肚子囫囵个饱,往往大半个月也见不到一点油水,瞧着这匹雄壮的马鹿,一个个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薛仁贵自后边策马上前,笑道:“大帅这枪法果然厉害,堪称百步穿杨!素闻大帅文武双全,不知此刻是否有兴致,来两句诗句颂扬这雪地行猎、百步穿杨?”

房俊想了想,道:“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如何?”

时间就好似一条奔流到海的长河,波涛汹涌,绝不回头。自己也不知是从下游回溯至上游,亦或是由一条河踏入了另一条河,然则结局便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

或许有朝一日,那些曾经美好的或是黯然的记忆,都将在岁月之中慢慢消磨,慢慢淡去,直至彻底忘记……

薛仁贵亦是文武双全之士,听了这两句诗,摸摸下巴,啧啧嘴,勉强赞道:“大帅还真是……才思敏捷啊。”

他也只能用“才思敏捷”来夸赞了,这分明就是一匹灰鹿,哪里是白鹿了?而且这“笑书神侠倚碧鸳”听上去令人不明所以……

房俊哈哈一笑,道:“薛司马如今官儿不大,但是这逢迎上司、阿谀拍马之道却是日臻化境,可喜可贺!”

薛仁贵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感慨道:“末将以往对于那等谄媚之术弃若敝履、不屑一顾,然而如今方才明白,无论是否身在官场,做人远远比做事难得多。若是连人都做不好,闹得众叛亲离、怨声载道,又能做得了什么事呢?”

“呦!”

房俊颇为意外,这是堪破了官场奥妙,悟通了人生真谛?

不由得一挑大拇指,赞道:“有前途!”

薛仁贵谦虚道:“所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大帅熏陶得好,末将不敢自傲。”

房俊眨眨眼,道:“这句是好话还是赖话?”

薛仁贵笑道:“自然是好话。”

身边亲兵都笑呵呵的看着,好话赖话,谁还能听不出来……

几个亲兵将马鹿抬起放在一匹马的马鞍上,那马鹿健硕非常,足有四尺多高、五尺多长,两三个剽悍的兵卒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它弄上马背,估摸着足足有四百多斤。

一行人驮着猎物原路返回营地。

风雪之中,旌旗漫卷,数万右屯卫、安西军将士围着弓月城扎营,将这座西域重镇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

回到营房,自有火头军将马鹿接了去,剥皮放血开膛破肚,而后架起篝火抹上盐巴。

营房之内,房俊于薛仁贵洗了手,各自换上一套宽松的棉袍,坐在帐内饮着热茶。

房俊饮了口茶水,先让人去将吐迷度请来,而后脊背向后倚在椅背上,道:“这些时日阿拉伯人按兵不动,必然是有甚图谋,要加强斥候侦查之力度,莫让那帮番鬼钻了空子。”

“喏!”

薛仁贵应下,神色轻松道:“阿拉伯人固然悍勇,却是有勇无谋,论起战略战术,实在是差劲儿。而且其军队固然人多势众,但是上下统属权责不清,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一旦打逆风仗,所有的指挥不灵、令行不一等等毛病便都暴露出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只要吾等稳住阵脚,他们奈何不得吾等。”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前日有长安信报送抵,言及辽东战事,大军已经开始逐一拔除平穰城外的高句丽军防御阵地,一旦这些依山而建的阵地被一一清除,平穰城便犹如剥了壳的乌龟一般,予取予夺。只要高句丽覆亡,东征之战结束,咱们这边的支援便会增大一倍不止,届时就算阿拉伯人兵力翻一倍,亦是必败无疑。”

随着房俊率领右屯卫抵达弓月城,且予以阿拉伯人迎头一击,狠狠的挫败其锐气,局面已然逐渐稳妥,再不复之前安西军被阿拉伯人追着跑的被动。

待到长安方面再有精兵驰援,阿拉伯人哪堪一战?

房俊蹙眉,提醒道:“有信心是好事,但若是盲目轻敌,却万万要不得。阿拉伯人能够纵横欧亚所向披靡,可不仅仅是依靠人多势众。其对于神灵之信仰,往往可以于绝境之中迸发超乎常理的战斗力,故而越是局势大好,就越是要多加小心。”

这个年代,唐人对于那些信封神明之番邦缺乏了解,也不屑一顾。根本就未曾体会到一支军队在绝境之中,心中有着信仰之时那种不畏死亡的强悍。

信仰,往往能够激发出生命深处的潜力,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薛仁贵自然从未见过那等神奇,不过他对房俊素来尊敬崇拜,见到房俊这般郑重,心中一凛,忙道:“大帅放心,末将绝不会犯下轻敌之错!”

房俊见他上心,颔首道:“战阵之上,从无必胜之说,自然也无必败之事。一时的疏忽轻敌,就很可能导致全盘皆输,越是形势乐观,就越是不能轻敌冒进,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将优势扩大,这才是一个统帅应当去做的事情。之前处于劣势之下兵行险招,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统领一军、肩负大任,便应当极力的去避免那种形势。”

“喏!末将受教!”

薛仁贵起身离席,一揖及地。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兵法,却是由“将”至“帅”之地位转变之后的圭臬。为“将”者,自当勇冠三军、以弱胜强,然而为“帅”,却不能以险搏胜,更不能有侥幸之心。

盖因为“将”者若败,亦不过是一军之败。

而为“帅”者之败,很可能就是一国之败……

……

两人正说着话,吐迷度从带头大步走进,进门之后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将大氅脱下放在一旁,来到房俊近前施礼,之后入座,搓搓手,面色沉重道:“阿拉伯人最近按兵不动,有些不同寻常啊。”

房俊于薛仁贵方才谈论的正是这个问题,看了薛仁贵一眼,笑问吐迷度道:“大汗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吐迷度连连摆手,道:“只不过吾素来与阿拉伯人打交道,深知其性情。其族野蛮暴戾,嗜杀成性,勇则勇矣,但是缺乏谋略,远不如你们唐人。身临战阵只知猛打猛冲,胜则勇往直前如山崩地裂,败则一溃千里如狼奔豸突……此前一番大战,阿拉伯人灰头土脸损失惨重,按照常理应当立刻予以反击,以维持大军之士气,这般隐忍不动,必定是有所谋算,不可不防。”

三人的意见几乎一致,显然都看出阿拉伯人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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