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哑对他回答还算满意。

当然不是因为能生儿子就不纳妾的保证,而是他承认“若不能绵延香火,恐怕我无法不纳妾”这句话,他不愿欺骗她。

若有人对她保证不纳妾,她是不会相信的。

她再天真,也不会以为这里男女平等。

绵延香火这件事,无论小户人家还是大户人家都一样。

七出之条就有无子一项。

所以,韩希夷虽然保证说只要生有儿子就不纳妾,她也不会据此就选择他,她问这个问题另有目的。

从沉思中回神,立即撞入韩希夷眼中。

黑眸深不见底,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席卷进去。

她慌忙挣扎道:“你要我现在就回答你?我……”

“不!姑娘不用现在做决定!”韩希夷急忙打断她,“请姑娘慎重思量。愚兄……愚兄等得起!”

其实他等不起了,父亲病重,一再催他。

清哑松了口气,不自觉道:“我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

她目前没对任何男子动心。

若论有好感,韩希夷可算一个。

但这不足以让她把终身交出去。

韩希夷体贴道:“愚兄明白。”

若论这感受,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清哑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向前走去。

韩希夷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含笑指点路边花草。

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对他经历了刚才的事后依然从容不迫感觉有些刺眼,怎么觉得他跟她不但未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一层呢?

想起吴氏那热烈的目光,她觉得还有必要跟他约法三章。

她道:“韩兄,我不能给你承诺。”

韩希夷停步,看着她笑,“我明白。姑娘不必担心。”

清哑道:“人家会误会!”

韩希夷柔声问:“姑娘想说什么?”

清哑道:“你不许讨好我爹娘。”

好奇怪的要求!

韩希夷觉得有些憋屈。

然顿了下,他便爽快道:“好!”

清哑又道:“你也不能再找理由送我东西。”

韩希夷更觉憋屈。

但他依然道:“好!”

清哑道:“你不能碰到我就赖着不走了。”

就像今天这样。

韩希夷再应道:“好!”

清哑道:“你别盯着我看。人家要说闲话的。”

其实是目光太炽热了,她觉得不自在。

韩希夷看着无比认真的少女,苦笑。

他并没有老盯着她看,然情感流露很难控制的。

他商量道:“不管如何,都要以姑娘闺誉为重,这个我一定铭记在心。可是……不是还有情难自禁一说吗。照姑娘说的,我从此要离姑娘远远的,连看也不能看。那姑娘又怎么认清我呢?”

清哑一听可不是吗,他没了机会自己也没了机会。

于是,她蹙眉细想。

想了一会觉得没主意,心想这不该我操心吧。

于是她道:“那是你的事,不该我操心。男孩子追女孩子,就是要动脑筋,发挥聪明才智。你没能耐,就该被淘汰!”

韩希夷先愣愣地看着她,半响才用力点头道:“好!!”

随着这一声有力的“好”字落音,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醉人。

清哑诧异:自己说了什么他高兴成这样?

韩希夷看着她迷惑的样子,柔情汹涌,喃喃道:“清哑!”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叫她闺名。

清哑忙道:“我们走了!”

转身就走,脚步很快。

韩希夷微笑,觉得她害羞了。

过了桥,清哑四下一看,五桥村已抛在身后。二话没说,她又回头上桥。因为事情说完了,她想回去了。虽然还有几座桥没看,她也不打算看了。韩希夷是个很好的游伴,可终究有些顾忌。

水上,小船也调转头,往埠头划去。青年汉子坐在船一侧,紧闭着嘴唇,不紧不慢地摇着浆。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在田野间溜过,韩希夷和清哑的身影总是闯入视野。

他们站在桥边说了许多话,十分投契的样子。

快到埠头时,只见吴氏、清哑和韩希夷一行人离开观音庙,正往埠头走来,一面说笑。春风送来谈话内容:

“这树开花吗?”

“开。过些日子就要开了。”

“花什么样的?”

“不明显。不像一般花卉。”

……

韩希夷送郭家母女上了船后,自己也上了韩家船。

两船一前一后离开埠头,扬帆远去。

已临近傍晚,埠头汇聚了许多小船,捕鱼的人回来了,香客也一拨拨赶来搭船回家。

待夕阳西下,两兄弟上岸,向观音庙走去。

褪去人流的观音庙,格外清幽安静。银杏树静静伫立,宠辱不惊。青年汉子朝大哥看了一眼,大哥便停住脚,在一个常年做买卖的摊位上拿了个凳子坐下。青年汉子踏上石阶,向庙里行去。

庙堂上空无一人,观音像前的香案上燃着香,青烟袅袅。

他站在那,静静地打量雕像。

岁月剥蚀了雕像的色彩,为它浸染了沧桑的痕迹。

目光落在香案一侧的签筒上,定住了。

似乎犹豫了好一会,他上前,在蒲团上跪下,抬起拖沓的长袖,隔着衣物双手合拢,闭目静静默祷。

寂静中,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将签筒拿下来,双手抱住摇动。“哗啦哗啦”竹签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庙内显得很刺耳。须臾停止,他将签筒放在地上,右手抽了一支,方站起来。

将签筒放上香案,又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投入功德箱,才转身。

转过身来,霍然发现东屋门口站着一个老和尚,鸡皮鹤发,在幽暗的庙堂内看去有些渗人。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像个幽灵一样。

青年汉子纹丝不动,更未大叫大喊。

两人静静地对视一会,青年汉子先上前,冲老和尚微微躬身施礼,然后将那竹签递给他,“有劳大师。”

老和尚对他一笑,顿时显露慈祥温暖。

他接过竹签,转身进入里间。

一时转来,递给他一个折叠着的签文,外加一根细细的红绸。

青年汉子接过来,再次躬身道:“谢大师。”

也不拆开来看,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那时外面暮色已浓,加上银杏树树冠遮蔽,光线更暗。

他走下石阶,方才停住脚,单手将折叠的方纸打开,举到眼前细看。一看之下,微微一怔,似疑惑,似怅然,久久不动。

另一边,大哥神情担忧地看着他。

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叫他时,他忽然走了过来。

大哥精神一振,忙起身迎上去。

青年汉子直接走到上午清哑攀梯的地方,仰头观看。

大哥一见,急忙朝庙里奔去。须臾扛着梯子转来,照样靠在银杏树的枝干上。又前后移动,等放稳了,才示意弟弟上梯。

又迟疑地问:“要不我上去系?”

青年汉子摇头道:“不用!”一面就上去了。

直至梯子顶端,在幽暗的树隙中找到那蝴蝶结。

他身量高些,同样的位置,蝴蝶结就在眼前,凤尾甚至触及他鼻尖。看着它,他眼前浮现那个浅绿身影在梯上的情形。

看了一会,才移开目光,打量附近树枝。

最后,目光定格在蝴蝶结右边一根树枝上。

他伸出双臂,左手连袖压住枝条,右手飞快将红绸缠绕上去。然后将重新折叠起来的签文放在树枝上,左手按住,右手拉着红绸一端将它们捆在一起,反复缠了几道。再打个结,左手再按住,然后右手一扯,便系紧了。

系好的签文正和蝴蝶结平行,仿佛守护、相望。

他默默地看着它们,不知想什么,忘记了下梯。

大哥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着头,也不催他。

直到庙里传来说话声,有和尚出来了,青年汉子被惊醒,才一步步下梯来。落地后,对大哥道:“好了。走吧。”

大哥道:“是。”一面扛了梯子去还。

夜幕完全降临,一弯月儿挂在天空,兄弟两个没有去赵大爷家,摇着小船在江上飘荡……

清哑和吴氏到家,天也黑了。

船过水闸,尚未到家门口,就见郭家老宅门前灯火通明,就听一个声音道:“……你们几个都要赏。刘虎家的,你快要生了,可要当心身子。要是有个好歹,刘虎可不要跟我拼命!弟妹,你拿些补品给她……”

是郭大全的声音。

刘虎家的就是冬儿。

就听阮氏答应道:“嗳。我先就送了的。明天我再拿些。”

又一个男声道:“大爷这样关照,我们怎么好意思。”

郭大全道:“这应该的。你媳妇做事用心,还聪明,我小妹也常夸的。我们就是这样:能干的,用心的,忠心的,郭家都不亏待!”

一阵笑声应和,很是热闹。

笑声中,郭大全问:“娘和小妹怎还没回来?”

郭大有道:“已经派人去接了。”

清哑对吴氏道:“是大哥回来了。”

吴氏也笑了,向岸上高声道:“回来了!”

顿时,就有人往水边跑来,连狗也兴奋地叫着奔来。

大家且不去对岸新宅,先在老宅这边靠岸,上来看众人做什么。

“娘,小妹!”郭大全过来叫。

“大哥!”清哑也喜悦地喊他。

“就你一人回来了?”吴氏问。

“嗳,就我回来了。”郭大全回道。

灯光映照下,他笑吟吟的,十分从容。

他本生就一副亲和人的面孔,自掌郭家人事以来,周旋在官衙和商场,又经历了一连串斗争和变故,连牢房也坐了一遭,可谓历练有成,整个人看着越发气度从容,完全褪去了庄稼汉的泥土气。

雇工们对他敬服不用说了,常有女织工用爱慕的眼光看他。

“在做什么?”到门口吴氏又问。

郭大全忙说了。

原来他正奖赏冬儿等几个出色的织工。

吴氏打量了挺着大肚子的冬儿一番,笑道:“冬儿做事是没的说,应该赏的。你男人回来了?那你们快回家吧——”她看着冬儿身边一个管事模样人问,又转向郭大全——“大全,往后少派刘虎出去。冬儿要生了,他得在旁看着。”

郭大全忙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刘虎手上还有一桩事没了,旁人不好接手。等他把这桩事了了,就让他回来了。”

冬儿忙道:“我生还有两个月,不怕的。再说有太太和**奶照应,比他在家还强。他就在家也就是这样。大爷该让他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千万别耽误了事。”

刘虎也笑道:“就是,就是。”

那笑容有些勉强,眼神闪烁不定。

郭大全呵呵笑道:“你就别撑了!明天带人出去把事情办了,早些回来陪媳妇。她生以前我都不敢叫你出去了。”

说完冲冬儿意味深长地笑。

冬儿见他打趣自己,不好意思地低头。

刘虎干笑两声,便收了笑盯着冬儿。

清哑觉得他眼神阴沉,不禁有些奇怪。

郭大全又对管事吩咐一番,才和郭大有陪着吴氏等人过浮桥来。

老宅门口,刘虎一直看着他背影。

冬儿拉他道:“回家去。怎么还不走?”

如今他们就在村里租了屋住,在郭家附近。

刘虎任她拉了走,嘴里质问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家,你一天到晚住坊里了!就为了那点赏,还是费心做给别人看呐?”

自成亲以来,冬儿一直被他宠着,连重话都不曾受过一句。

听见这硬邦邦的一番话,没头没脑地责怪她,自不能忍。

她当即站住脚,气道:“你这说得什么话!这不是今天姑娘和太太都出去了,我怕**奶照管不过来,才晚走一步。再说,太太奶奶姑娘都赏识我,我就该比旁人尽心,不然怎么工钱比人多呢!”

刘虎道:“尽心尽心,你不怕累,连肚里儿子也不顾了?”

冬儿怒道:“我又没下地干重活,不过是各处走走看看。累累累,我从前在家不累?要不是进了这坊子,我就算怀了身子,还不是一样要下地干活、烧锅做菜,你还能弄两丫鬟来伺候我?”

刘虎哑口无言,却越生气了。

“是,我没本事!人家有钱,有本事!我不如人!”

说完,他咚咚迈大步朝前跑了。

冬儿气得喊“死鬼,你别跑!”一面小声嘀咕“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一面手扶着后腰跟了上去。

已过桥的清哑一行人对这一幕完全不知,郭大全一路走一路跟娘和小妹说些城里买卖人情来往等事,有两桩特别提出:

一是严未央四月初一出嫁,早早下了帖子,请清哑去徽州。

二是临湖州两处使用郭家专利的商家和当地商人产生纠纷,闹到锦署衙门来了,夏织造依照朝廷给郭家的专利规定判那当地商人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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