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之局至此尘埃落定,哪方势力能从中获得好处各有看法,但毫无疑问的是,青山宗必然是真正的大赢家,会分得最多的利益,至于太平真人逃走的问题……只要柳词还能斩出那一剑,便没有任何人敢借此生事。

但井九不这样看。

经此一役,太平真人站到了明处,阴凤叛逃,青山埋下了内乱的引子……中州派才是大获全胜。

他对白早、童颜没有太多情绪。

那两个年轻人只是继承了过冬的理念,想要杀死西来,继而想杀死师兄。

至于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是青山自己的问题。

就连青天鉴都是他主动还给童颜的。

他算到了很多事情,只是算错了一件事情。

于是最后才会发展成这样。

想着这些事情,井九对白早点了点头,走回了船舱里。

白早怔住了。

他转身离开,看似寻常,为何她的心像辽阔的西海一样空落落的,像少明岛四周的浮冰一样冷?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她不理解柳词真人明明把太平真人囚禁了三百年,今天却又站了出来。

来时十七艘剑舟,浩浩荡荡,回时十四艘剑舟,同样浩荡,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柳词真人斩出惊天一剑,千年宿敌南趋身死,西海剑神重伤逃走,西海剑派覆灭,青山宗只付出了两艘剑舟的代价,死伤的弟子数量也不多,怎么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行走天地间的剑舟却是那样的沉默。

看着青山剑舟远离,各宗派的修行者们也很沉默,有的是因为震惊与敬畏,有的则是想到了更深远的原因。

那片雷火的威力较诸天劫也弱不了多少,柳词真人就这样接了下来,到底有没有受重伤?

如果他出了事,那修行界将会迎来怎样狂暴的一场风雨?

阳光渐炽,海风不断,浮冰渐化,天空里的流云被吹得四向散去。

各宗派的修行者也随流云一道离开。

中州派的云船很安静,弟子们站在几层楼船里,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天空。

今天的局势太过混乱,最后发生的事情太多,谁知道青山宗会不会忽然发疯。

云船最顶层的舱房里,只有两个人。

白真人看着童颜,神情淡漠说道:“今次柳词必死,你立下大功,要求什么?”

童颜跪在地上,说道:“请师尊让青儿活着。”

白真人同意他带着青天鉴离开云梦山时,曾经给出过承诺。

如果太平真人被童颜的局算死,就给青天鉴自由。

童颜非常清楚师尊不可能让青天鉴这样的天宝离开中州派,所谓自由自然就是活着。

白真人淡然问道:“太平死了吗?”

童颜望向眼身边地板上的青天鉴,沉默了会儿,起身行礼出了舱门。

微风轻拂缎带,如捉摸不定的情绪。

白早在门外等着他。

看着童颜清冷的眼神,她知道了母亲的决定,有些意外。

童颜清冷的眼神渐被痛苦与歉意取代,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气息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能让白早看到自己的痛苦与软弱,却不能让白真人感知到。

白早声音微颤说道:“你尽力了。”

童颜嗯了一声。

然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你真的尽力了吗?

从开始到最后,青儿始终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以为他只是想带着自己逃离云梦山,哪里知道关于西海的这个局还有那张被火鲤大王带进幻境里的仙箓,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交易与阴谋。

他把青儿瞒得很好。

他把世界骗得很好。

最后他终于成功了。

那么。

他再次问了自己一遍。

你真的尽力了吗?

你连太平真人都能算到,你连整个世界都能骗过去,那么你有什么理由做不到这件事呢?

答案不问而明,事实上在白真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他没有把雪姬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师尊。

一个字都没有。

……

……

十四艘青山剑舟抵达朝天大陆后,有一艘脱离了大队伍,转而向南。

往南去不远便是益州,继续往那片灵气全无的荒山里去,便能看到一座倒塌的山崖。

崖前到处是最细的粉末,看不出来花草树木的原形,更找不到那间旧庙与黑棺材。

这艘剑舟是神末峰的。

赵腊月把白猫抱回了舟里。

白猫流了很多血,长毛被粘在一起,看着很是凄惨,像是受了很重的伤,把元曲与平咏佳吓了一跳。

南忘冷哼了一声,提着昏迷中的南筝向船舱里去,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没有杀死这个曾经的族人。

白猫知道她这声冷哼是什么意思,也不理会,只是靠在赵腊月怀里,闭着眼睛装虚弱,心想这种待遇是老子拼命换回来的,休想我离开!

……

……

满天星光。

最高的那座山峰,白的有些耀眼。

巨大的剑舟悬停十余里外的夜空里,被照的非常清楚。

这里是朝天大陆最荒凉的地方,不用担心这画面会惊扰凡人。

井九站在峰顶,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他没有心灰意冷,生出离开青山的想法。

神末峰的剑舟离开大队伍,是因为他与某人有一场重要的谈话要进行。

夜风轻拂,星光微乱,柳词落在了他的身边。

井九说道:“你来晚了。”

柳词说道:“我为何飞得慢,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因。”

当年离开云梦山的路上,好像就有过类似的对话。

不管是井九还是柳词,神情都很平静淡然。

杀死南趋是世间最难的事情,但在他们眼里看不到太多喜悦或者说余悸。

这个事实在三十年前井九重回青山的那天便注定了。

只要他们联手,便天下无敌。

只要井九愿意接受那件事。

南趋以剑鬼为人,以人为剑,确实开创了新的剑道。

但正像柳词说的那样,井九已经走在了前面,而且他才是真正的二者合一。

剑随人起,当然柳词扮演的角色更重要。

如果今天斩出那一剑的人是卓如岁,能砍死南趋吗?只怕连根毛都砍不到。

只有柳词有能力,也有资格斩出那一剑。

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绝对意义上的天下第一人。

“雾岛还会再出一个南趋吗?”

井九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问。

柳词看着星光下的剑舟,说道:“不会了。”

井九说道:“西来还会回来吗?”

柳词说道:“应该很难了。”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是你啊。”

柳词嗯了一声。

……

……

这声嗯很淡,没有明显的音调起伏,却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当年有人太平真人从剑狱里放了出去,雷破云被灭口,都表明青山里有只鬼。

回到青山的这些年里,井九一直在找那个鬼是谁。

柳词与元骑鲸是他最信任的对象,也是他最怀疑的对象。

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做到这些事情,方景天就算不隐藏实力也不行。

但他不知道那个鬼究竟是谁。

都是曾经一起吃过火锅、杀过人、向师兄出剑的同伴,怎么想都没有道理。

今天答案终于揭晓了。

柳词,便是那只最大的鬼。

井九看了眼他拿在手里的承天剑鞘,平静说道:“你们赢了。”

宇宙锋在峰顶上方的夜空里静静悬浮着,吸收着星光。

今夜不会有飞剑之争,两个人的境界实力相差太远。

更重要的是,井九在荒山破庙里接受了柳词来自西海的邀请,一切已成定局。

井九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师兄算好的,我不得不服。”

柳词说道:“不,你想错了,他也想错了,准确来说,你们都想多了。”

井九说道:“请我归鞘,难道不是他的安排?”

“我放师父出剑狱,不代表支持他,更不会听从他的安排。”

柳词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就是想要一把剑。”

这些年他与井九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谈话里,说得最多的便是剑。

柳词或者认真,或者无奈,或者唏嘘,或者感慨,不停地说着……自己没有剑。

说这些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他想要一把剑。

或者说,他想把自己的剑要回来。

井九以前从来不接他的话。

那年他把中州派的仙箓握在左手里,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柳词问不要用那个方法把手套住,他依然毫不犹豫拒绝。

这是井九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最忌讳的事情。

承天从来不是剑,是剑鞘。

这道剑鞘是专门用来控制那把剑的。

青山宗开派至今数万年,一直如此。

历代掌门都是执剑人。

剑在鞘中,便不得自由。

井九不喜欢这种感觉,哪怕今天已经接受了柳词的请求,依然不忘说道:“这是我的剑。”

柳词说道:“我是掌门,这当然是我的剑。”

井九摆手,示意这么幼稚的问题不要再继续争执下去。

柳词忽然问道:“你专门让顾清把青天鉴送还给童颜,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中州派的想法?”

井九说道:“我当时以为他与苏子叶要杀的是西来。”

柳词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你或者是这样想的,但你收到师父的信后,就应该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错,杀死他是我一直最想做的事。”

收到那封信后,他与柳词、元骑鲸在天光峰顶开过一场小会,元龟是见证。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他为这次伐西海定下了基调——先杀南趋,再杀死太平,便天下太平。

这是目标也是提醒,更是警告,不管柳词与元骑鲸谁是那个鬼,都应该想想后果。

如果一切按照他的推算进行,不管中州派想法再多,白早与童颜的局再如何完美,青山也不会蒙受任何损失。

至少是他的青山不会有任何损失。

唯一有件事情他没有算到,现在看来却是被白真人算到了。

柳词站了出来。

天劫,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看了柳词一眼,说道:“不值得。”

柳词看了海上一眼,笑了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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