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忘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望向赵腊月与柳十岁,眼里的怜惜已经重新变回漠然,说道:“你们不用同情他,也许他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能省很多麻烦。”

比如不需要洗澡,不需要吃饭,不需要满足自己的那些欲望,比如很多事情,但……那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禅子还说过,也许他只是舍不得断掉景阳的所有因果。”

南忘接着说道:“这具身体便是他与前世最后的联系,他的神魂本能里想要回来,自然不想在那边醒过来。”

不想前世的所有烟消云散,所以这一世才无法醒来?

这个说法怎么听都有些过于玄妙,但禅子曾经与景阳真人论道百日,对转世重生最为了解,他的看法理应最接近真相。

“可是……已经回不来了。”柳十岁看着石榻难过说道。

石榻上的那具遗蜕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伤口,被仙气浸染多年,根本无法修复。

“这个洞府被他藏了这么多年,说明他一直没有真正死心,但他知道必然某天会面临最后的选择。”

南忘说道:“所以他才会留下那块黑牌,又不愿意直接交给我们,还要在玄天宗处过一道手……”

选择,是最困难的事情,哪怕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最信任的人,也不会变得轻松更多,只不过那份沉重会传递出去。

赵腊月与柳十岁这时候的心情便很沉重,他们应该怎么做?

幽静的洞府里忽然响起银铃的声音。

阿大一直盯着那张蒲团,不是它颈间银铃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南忘,那是银镯与银饰彼此撞击的清脆声。

洞府里没有风,她的衣裳却飘了起来。

一道难以形容的蛮荒气息从她的身体里散出,随之而出的是无数朵如花般的火焰。

那道蛮荒气息并不如何高妙,却仿佛来自远古,有种莫名的神圣感觉。

那些火焰散发的热浪也并不如何逼人,却有着岩浆般的厚重感。

她用的是南蛮神术。

赵腊月猜到她要做什么,神情微变,却没有阻止。

在柳十岁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下,那些花般的火焰落在了石榻上,落在了景阳真人的遗蜕上。

嗤嗤嗤嗤。

在洞府里躺了一百多年,没有半点变化的那具蜕蜕,就这样熊熊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灰。

那些灰里没有半点杂质,也没有一点异色,竟是纯白的,如雪一般,更像是被青山剑阵磋磨下来的极细玉屑。

忽然有风从山里来,拂动石榻上的那些灰,变成了无数道轻烟,就此消散在空中。

看着眼前的这幕画面,赵腊月与柳十岁的心里充满了怅然的意味,仿佛与某位生命中最重要、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存在就此告别。

南忘微嘲说道:“死就死了,就该灰飞烟灭,何必不舍,还要弄这么多玄虚。”

说完这句话,她便负起双手,向洞府外走去。

阿大嗅了嗅那张蒲团,摆了摆尾巴,转身跟了上去。

前面是银铃在响,后面也是银铃响,回荡在幽静而漫长的通道里,与不见天日的河水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是召魂一般。

……

……

青山一直有个传说,剑峰里有鬼。

因为那座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因为那些凌厉的剑意,因为那些不时会自行飞出乱石的剑胚,这种传说的形成很好理解。

事实上,现在这座剑峰的主人确实是个鬼。

在青山宗的剑典里,剑鬼与剑灵是一个意思。

当景阳真人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联系烟消云散的那一刻,剑峰的云雾也散开了片刻,迎来了一道明丽的阳光。

阳光照亮崩塌的乱石与那道崖壁。

坐在崖洞里的平咏佳不知道去了哪里。

……

……

阳光真的有些烈,平咏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推开了眼前的木门,迎面便看到了那座小桥。

作为真正的无形剑体,他从青山来到大原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是像当年那般只会在地面奔跑,速度也只会比井九慢些。

至于溪谷里的青山弟子们更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

他慢慢走上那座小桥,向着小溪对面而去,脚步非常轻,比风还要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禅室圆窗那边,西来正抱着阴凤尸体对着湖水悟剑,忽然转身望了过来。

平咏佳能够瞒过所有人的感知,却瞒不过他。

西来的视线落在平咏佳有些微白的脸上,微微挑眉,就像看到了世间最奇怪的东西。

听到西来的声音,元曲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禅室里,那道灰色的、曲折的怪剑随之而入,发出嗡嗡的声音,对准了平咏佳的后背。

卓如岁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廊下,吞舟剑静静地搁在膝上,承天剑意已经织成密阵,挡住了禅室的入口。

明明是同门,他们对平咏佳的到来却是如此警惕,甚至还在西来之上。

“你们果然一直在怀疑我。”平咏佳站在桥下,一脸委屈说道:“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怀疑我的前提是怀疑师父?”

如果不是怀疑平咏佳会借机夺了井九现在的身体,赵腊月怎么会一直不肯回青山?三千院怎么会忽然变成青山宗的一间别院?

元曲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尴尬。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尴尬。

卓如岁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我们信你也没用,那两个师姑都不在,事后回来整治我,我怎么顶得住?”

平咏佳用了极大勇气才敢离开青山来到这里,怎么甘心就此离开,对着禅室里喊道:“师父,他们怀疑你是个坏人!”

卓如岁与元曲急了,心想就算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你怎么能说出来?

平咏佳不管他们,继续喊道:“他们总想着您飞升失败后,被迫转剑生,是强夺了我的身体……所以现在他们担心我历劫重来,就要把这具身体夺回来。”

卓如岁再也顾不得什么,站起身来喝斥道:“喊什么喊!还有外人在这儿!都听了去了!”

平咏佳还是不理他,继续喊道:“以前的事情我确实都忘了,刚开始知道自己来历的时候,甚至也有过这种怀疑,但是……但是……我觉得当时肯定不是这样的。”

卓如岁心想你觉得有个屁用!如果掌门真人当年不把你从万物一剑里打出来,怎么能转剑生?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平咏佳越想越委屈,声音里也多了些哭腔。

……

……

“当然不是这样。”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禅室里传了出来。

三千院变得寂静无声,卓如岁与元曲震惊无语,平咏佳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因为这句话里大有深意,虽然确实极有深意,而是因为这句话是井九说的。

井九从禅室里走了出来,如瀑般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美不堪言,仿佛梦中之人。

不管在哪里活着,都是一场大梦。

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让一个不知身在梦境的人醒来,既然醒来,便是梦破了。

整个世界也都醒了过来。

不管是莲花池里的那些花朵还是变成冰雕的三个弟子。

卓如岁赶紧让开道路。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递过去一条布带。

当年青天鉴里的那幕画面顾清记得很清楚,对他交待的也很清楚。

井九接过那根布带,把黑发随意束起,望向平咏佳说道:“瞎想什么呢?”

平咏佳从惊喜里醒过神来,听着师父的话更觉委屈,指着卓如岁与元曲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是师兄们在想,关我什么事?

井九没有理他,转身便到了湖畔,向西来伸出右手。

西来把怀里的阴凤递了过去。

阴凤的尸体被他抱了好些天,犹有余温。

井九举手把阴凤的尸体扔进了天空里。

阴凤骤然散作无数道光粒,隐隐构成一只大鸟,尾羽变得短了很大,双翼却是更长,仿佛画里的凤凰一般。

光粒与空气磨擦,带起无数道火焰,渐渐消失在天空的极高处,就像是去了异世界的凤凰。

井九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那个中年男人,说道:“不错。”

西来说道:“还可以。”

井九说道:“来?”

西来说道:“等我三天。”

卓如岁与元曲、平咏佳也赶到了湖边,听到这番对话,心想难道你还要去沐浴焚香更衣?

“我没有什么信心,给我三天时间准备后事。”

西来微笑说道:“不过,没有信心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能杀死你。”

井九眼里生出欣赏的神情,说道:“现在的你有些意思。”

卓如岁心想你们这两个世间最没意思的人知道意思是什么意思吗?

西来离开了三千院,剩下几道清风在湖面来回。

井九把手伸进风里,发现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心想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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