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落了雪, 刁妈妈她们睡得东屋,糊窗子的油纸被风吹破了,冷风嗖嗖的涌了进来。

    因着二房的事, 刁妈妈睡得浅。

    梁堇也被吹醒了,俩人就披着袄子,下了炕。

    她拿着煤油灯帮刁妈妈照明, 刁妈妈从外屋的枣木柜子里,翻得了一件旧衫子。

    这夜里也寻不到剪儿, 她披着袄子, 冻得打哆嗦, 直接把衫子放在嘴边咬了一个豁, 然后双手一撕。

    家里不是没有闲布, 只是糊窗子用那好布可惜了。

    “这浆糊冻了, 可怎生是好?”

    刁妈妈端着浆糊碗,用小棍搅不动。

    说罢, 她就往碗里啐了几口唾沫,搅和搅和能用了些。

    梁堇正想劝她屋外的炉子上有热水,话还没出口, 她就啐了进去。

    “娘, 你下次别往这浆糊里吐唾沫了。”

    “你小时候的屎尿,都是我给收拾的,人长的还没灶台高, 就敢嫌弃我了。”

    刁妈妈不以为意,谁让这唾沫好使。

    母女俩人站在窗户下面, 把浆糊刚抹好,正准备糊在窗子上,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咒骂。

    在风中听的不太真切。

    紧接着, 就是蔡婆子的声音,

    “抓贼了,抓贼……”

    贼???

    刁妈妈连忙吹灭了梁堇手中的煤油灯,趴在窗子上的破洞那往外望。

    “贼来了?”

    桂姐儿被惊醒了,坐在炕上,围着褥子,四下里望。

    屋里漆黑一片,煤油灯上面的油芯熄灭后,飘着一股子难言的味。

    梁堇不敢动,怕煤油灯里的热油倾倒流出来,烫伤手。

    “娘,看到贼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粮不够吃,八成是小偷偷粮来了。

    这只是个开始,日后要关紧门窗,小偷只会更多。

    外面黑乎乎的,刁妈妈哪里瞅的到,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

    蔡婆子家遭贼的事,吓的刁妈妈一晚上都没敢睡,等到梁堇起来去上工的时候,她才撑不住,让梁堇帮她告个假。

    梁堇洗漱后,把堵在门后面的桌子给推到了一旁。

    昨夜里,刁妈妈不放心,怕贼闯进来,虽然门从里面给插上了,可她又搬了方桌和米瓮堵着门。

    又去西屋堵了窗子,抱着褥子躺在了西屋的炕上,也不嫌冷。

    梁堇出了院门,往蔡婆子家门口瞅了几眼,夜里,这蔡婆子又哭又骂的,折腾到寅时方才停歇。

    只见此时她家门是闭着的。

    她还要去灶房上工,不能在这久留。

    地上有层子薄雪,如今雪已不下了。

    梁堇踩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呲呲声,这个时辰,天还黑着,她都是提着个破灯笼看路。

    走着走着,雪中一只鞋印突然映入了眼帘。

    四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梁堇呼吸一窒,紧接着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她啊了一声,手中的灯笼随之摔在了雪地里。

    “可是二姐儿,去灶房上工怎麽这个时辰去,也太早了些。”

    赵娘子说着,帮她把雪地上的灯笼给捡了起来。

    这个赵娘子走路怎麽没有声音,吓了她一跳。

    “往常也是这个时辰去,到了灶房,还要给各院子烧热水哪。

    去的晚了,怕胡娘子怪罪。”

    梁堇从赵娘子手中接过灯笼,问,

    “赵娘子怎麽也起这样早,可是出来倒尿桶的?”

    “被你说着了,我想着夜里正好下了雪,用雪刷刷尿桶,这边的雪厚些。”

    梁堇怕误了时辰,和赵娘子又说了两句便走了。

    等出了下人院,她才放缓脚步。

    用雪刷尿桶,并不稀奇,下人院的婆子经常这样干,可现在刷,是不是太早了些,天都没亮。

    还有雪地上的脚印,她这边的雪能有多厚,能让她往这边来。

    不过她手里确实拎着个木桶,梁堇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想当初她家遭贼后,丢了几斤棉花,这赵娘子还特意送与她家一包袱的棉花。

    灶儿上的早食,是饼子和米粥,还有炒的一锅猪血掺萝卜。

    二房的粮不够吃了,胡娘子也定了量。

    像梁堇这样的小丫头,早食能得两个饼子,一碗米粥。

    这饼子比她的手要大些,是麦子磨成的面做的,黑黄黑黄的,吃起来有股子麦香。

    这些是能吃饱的,中午也管午食,只是晚上就没饭吃了。

    梁堇不爱吃猪血,只捡萝卜用。

    灶房里的人都在说蔡婆子家遭了贼的事。

    “听说家里的半袋子米,都被那贼给偷了去。”

    “那蔡婆子岂不是要疼晕过去了。”

    胡娘子都忍不住说道。

    半袋子米,拿到外面,说什麽也值个一两贯银钱。

    二房的下人,虽然平时和大房的人不对付,可听闻蔡婆子的米被偷了,也忍不住唏嘘。

    灶房里的人,谁家里没有几碗米啊,都藏着掖着不肯露出来。

    薛婆子早食分得了三个饼子,她只吃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偷偷的用汗巾子裹了藏在了袄子里。

    下人一天吃两顿,冯氏等人还是要吃三顿的。

    只是吃的伙食,比不上从前了。

    就拿午食来说,以前胡娘子都要蒸七八碗肉,肉食做的精细,种类也多。

    如今只做了豆腐煎鸡子,油炒笋,冬瓜炖肘子,半只烧鹅分成了四个碟儿。

    还有冯氏她们平时吃的米都是上等的粳米,她每次都会多蒸一两碗,怕不够吃。

    若是冯氏她们用不完,胡娘子就会分给灶房里的人吃。

    梁堇也分到过半碗,那粳米吃起来确实比她们平时吃的下等米好吃多了。

    午食粳米也如以往一样蒸多了,可胡娘子并没有分与众人吃,而是收了起来。

    等到晚食,再与冯氏她们用。

    这样一来,灶房也就没那么忙了,做完主子们要用的晚食,就能家去。

    二房至少还有些余粮,大房那边连余粮都没有了,正要闹着卖丫头。

    之前吴老太爷就让吴老太把丫头卖掉,他们养不起这么多了。

    可吴老太嫌人家牙婆给的价儿低,说什么不肯卖。

    这不,府里是彻底断了炊了,吴老太这才不得不又把人家牙婆喊来。

    “五百钱?一个丫头才给五百钱?你上次来,不是还说给一贯银钱的吗?”

    站在院子里的吴老太忍不住失了态。

    “老太太,你没出去不晓得,外面多的是人家都在卖丫头。

    五百钱不贱了,昨个张通判家里也在卖丫头,这还是看您郎君是同知相公,这才给您五百钱。”

    牙婆弯着腰,陪着笑脸。

    青州城内卖丫头的人家太多了,她们牙行都快收不下了,若不是看在吴同知的面上,这些丫头她连收都不想收。

    “张牙婆,这丫头你卖给我的时候,可是整整七贯钱啊,这才过去多少日子。”

    五百钱,还不如直接送她。

    上次人家给一贯钱,吴老太嫌少,这次人家给五百钱,更嫌少了。

    “老太太,这丫头是你春上的时候,从我这买的,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是个灾年。

    前阵两贯银钱,就能买一个丫头。

    你和府上娘子也都买了些,可今日谁要是再买丫头,连一贯钱都用不到了。”

    一旁的柳氏见吴老太气的不轻,连忙开口,

    “张牙婆,我们吴家要买丫头,一直寻得都是你,你能不能再给涨些,这五百钱,实在是太少了。”

    “娘子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知道你们府上照顾我生意,可这……我实在做不了主。

    五百钱已经不少了,娘子若是不信,可使人去寻旁的牙婆问问。

    咱们都是正经牙行,伺候过您的丫头,也只会卖到其他地方,是不会糟践人的。”

    有的牙婆给的价儿虽然高些,但是黑心肠,转头就会把丫头卖进勾栏瓦舍那些脏地方。

    吴老太才不管她糟不糟践人,丫头与了她,随便她卖到什么地界,她只想多要些铜子。

    可这些话又不能明说,她能不要脸面,可她的二郎是官身,不能不要。

    “娘,要不咱就卖了吧。”

    把丫头卖了,好拿钱去米行买米,柳氏劝道。

    这里面有三个丫头,都是吴老太今年开春买的,五百钱就给卖了,她肉疼的紧。

    另外还有大房的丫头,三房的丫头,一共是八个。

    这些被卖的丫头,胳膊上都挎着个小包袱,喜笑颜开的。

    终于能离了这地儿,她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尤其是前阵两贯银钱买来的丫头,自打被买来,连顿饱饭都没有吃过。

    也不给扯布做新衣,啥同知相公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住在下人院的张养娘得知府里今日卖丫头,连忙跑了过去,生怕跑慢了赶不上,

    “老太太,求你把我也卖了吧。”

    张养娘饿的受不了了,在这天天挨饿,每日就喝些薄粥,她宁愿被卖到乡下去,也不想再留在这。

    卖到别处乡下,至少还能有口饱饭吃。

    吴老太看着冲进来求着被卖的张养娘,面上有些不好看,

    “我家又不曾苛待你,你何故这般急着走?

    我是买来让你伺候我儿的。”

    “我……是我看府上日子不好过,这才求去,求老太太发发慈悲,卖掉我吧。”

    怎么没有苛待她?

    她要是再继续留这,怕是也会吃上那牲口吃的豆饼。

    那日大房一个叫蔡婆子的在下人院里哭诉,她也在场。

    牙婆见她可怜,这样冷的天,身上连个袄子都没有。

    “老太太,你若是卖她,我能再多与你十文钱。”

    张养娘来的时候,是有袄子的,牙行给的,被她给当掉了。

    当了几文钱,买了吃食。

    不是她不怕冷,冷的话,还能躲在炕上的褥子里,可人受饥,躲到哪都不行。

    她平时出门上茅厕,都是朝一个屋的曹养娘借袄子穿。

    吴老太见牙婆这样说,自然是欢喜的,可又不能表现出来,生怕被对方看出她是贪她这十文钱,自是要拿乔一番才松口。

    “谁让我老太太心软,与你们做的衣裳,也不要你们的了。

    天可怜见的,要不是灾年,也不会卖你们。

    你们别怨恨,等改明到了主家,别做那些登不了台面的事,给府里丢脸,你们毕竟是伺候过我的。”

    吴老太的目光从她们手中的包袱上收了回来,若不是顾忌名声,这些丫头,别想把这些衣裳带走。

    这些丫头都低着头不说话,没有一个站出来谢吴老太的。

    吴老太也不在意,而是让张牙婆随她进屋说话。

    “我家里有个妾,不要你钱,白送你,你把她也带走吧。”

    吴老太话里的妾就是薛小娘。

    她嫌薛小娘是个狐媚子,勾的吴老太爷不进自己的屋。

    并且还都把吴老太爷的银钱给哄了去。

    一个妾,日子过得比她这个正头大娘子都要体面。

    以前,她没少动过这样的心思,可是怕吴老太爷护着不许卖。

    可如今府里断炊了,把那个狐媚子卖了,合情合理。

    这送上门的好处,张牙婆可不敢用手去接。

    她当牙婆的,什么没见过。

    有不少正头大娘子背着家里郎君卖妾的。

    她这做的是正经生意,白与她了不假。

    可是这个吴老太没有对方的身契。

    等她把人带走,怕家里的人追到牙行讨要,再反咬一口说她偷拐他家的妾,这真是说不清了。

    吴老太见没有身契对方不肯要,便说,

    “这有何难,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说完,吴老太就带着赵婆子等人,去了薛小娘的住处。

    柳氏知晓她婆母想把薛小娘给卖掉,就没有跟着过去。

    薛小娘若是被卖,婆母吴老太定是不许她拿走吴家一个铜板的。

    估计身上穿的那身绸子衣裳也要被扒下来。

    柳氏想起了这个薛小娘去她屋里,斥责她的事,一个妾,就应该晓得自己的身份。

    那日若是她不曾对她不敬,今日被卖,她还是愿意在婆母跟前替她说句好话,给她留身衣裳的。

    可谁让她仗着公爹的势,就不把她这个大娘子放在眼里。

    那日吴老太爷把她叫过去,当着薛小娘的面,对她一顿呵斥。

    吴大郎死的早,她守着他的牌位没有改嫁。

    公爹即使不念她管家辛苦,也应该念着死去的吴大郎,给她留些脸面。

    她替吴大郎拉扯女儿,孝顺他的爹娘,若他泉下有知,得知她没有被他亲爹善待,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要知道,吴老太爷和吴二郎可从没有拦着她,不让她改嫁,是她自己愿意守的。

    当初,吴二郎还说,若是她愿意再嫁,他给她备几抬嫁妆。

    “巧姑,你过去看看。”

    柳氏不好过去,就使唤身边的丫头过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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