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讲,如今天元帝一听秦放鹤要鼓捣什么东西,便会近乎本能地心惊肉跳,总觉得国库要缩水。
这会儿听了“天女散花”,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就,就完了?
“只用铁、火石、火/药?”
“是。”
“一个本钱不过百十文?”
“是,甚至可能更低。”
天元帝看下首的太子,见他同样颇感意外,顿时放下心来:
哦,朕不是做梦。
秦子归那小子,确实开始弄便宜玩意儿了!
知道勤俭持家了啊!
太子就发现,只要秦放鹤在的场合,天元帝的表情总是更丰富一点,更像个活人,带得太子自己也活跃些,当下便问:“秦侍郎说,此物若用好了,可一换二?”
“是,”秦放鹤展开经过众人重新计算后做出的图纸,“此物爆炸后,少说也能飞出三两丈,蒙古马矮小,有极大把握擦伤敌军下肢。若小队密集冲锋,则杀伤力更大。”
同来的还有当日参加集会的两名匠人,秦放鹤简单讲了概念后,他们便轮流上前,讲各处细节说了。譬如具体是什么原理,怎么样的爆炸机制,成品可能多大等等。哪怕上位者听不懂,但你必须要讲,这是本分。
太子听后,颇有收获,“这么说来,倒比轰天雷好用些。”
秦放鹤笑道:“凡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单看什么地方用什么东西,就好比蒙古用骑兵,而交趾多丛林兵,道理都是一样的。”
训练有素的骑手会在轰天雷发出后及时反馈给战马,战马习惯了就不会轻易受惊吓,甚至可以配合骑手进行高速躲闪,所以现在大禄军队的轰天雷对蒙古小股骑兵能起的作用很有限。
最要紧的是,成本偏高。
但天女散花不同,它是埋在地下的,踩中之前,谁都没准备。
只要炸了,天王老子都得吓一跳,人仰马翻不是梦。
区区百十文钱,莫说换敌军一人一马,就算只换条马腿也值啊!
马只要折了马腿,也就没救了。
所以天元帝几乎没怎么迟疑,就批准了工部下属的火器营研发。
“不过此物问世之前,需得找个隐蔽之处,”天元帝嘱咐说,“整日炸来炸去的,也不像话。”
现有的火器营那边就整天噼噼啪啪的响,改造什么火铳、火炮的,如今再来个什么地/雷,要不了多久,估计地皮都能给翻一遍。
秦放鹤应了,见太子还在盯着那张图纸看,“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子有点不好意思,“孤只有一事不解,方才你们说此物需重压方可触发,那该如何试验呢?”
做这些东西,还挺有趣的。
不必秦放鹤说,其中一名匠人便答道:“回殿下的话,可在合适的位置架设投石机。”
对火器营的人而言,控制投石机的方向和距离不
算什么,而不同重量的石块自不同高度落下,便可模拟骑兵在冲锋和慢行时的状态。
太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巧思。”
众人议了一阵事,天元帝便叫他们散了。
见太子不动,天元帝抬了抬下巴,“你也去吧。”
太子心头微动,举止越发沉稳,“是,父皇也早些歇息,儿臣告退。”
出去的路上,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无法克制地泛起一丝窃喜,父皇又允许我与秦侍郎一同离开了?!
是不是说明,我这阵子确实做得还不错,父皇开始认同我了?
啊,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四人分作两拨,一前一后离开,相差不过几息,秦放鹤自然也听到了后面太子的脚步。
火器营的两位匠人已经忍不住开始低声讨论要从哪种材质开始,又琢磨工部往年剩下的各色边角料够不够。
“废料不少,可锈透了的铁忒酥,莫说伤人,怕不是一炸,就成齑粉了……”
“我记得有种石头,质硬不逊钢铁,以往多用来铺地,如今看来,或可代铁。”
秦放鹤听他们说了会儿,“这几日两位也辛苦了,稍后你们看看需要什么,都拟一遍,递上来我尽快批了。”
那二人领命而去。
走着走着,其中一人不由叹道:“咱们也算撞大运了,遇上这么个不吃独食不贪功的上司。”
原本这位秦侍郎来时,工部上下都有些不大服气,可日子久了就发现,人家年纪虽轻,办事却老练,为人处世硬是要的。
渐渐地,那些成见也就没了。
“嗨,你我一个月不过几两养家银子,倒感念起人家手指头缝儿里漏的这些来。”另一人却笑得不以为意,“再说堂堂三品大员,难不成还会亲手做这些脏活儿?终究要派给你我。”
“你这话就不对了,”最初说话那人却道,“一码归一码,做这个本就是你我职责,难不成换别的官儿,你就能不做了?再说了,以前火器营也不是没功劳,可曾落在你我这些虾兵蟹将头上?纵然有天大的好处,还不都是上头那些大人们分了去,如今秦侍郎却愿意带咱们面圣,只这一点,我就服他!”
铁打的工部,流水的匠人,一批又一批,又有几人曾得到过面圣的殊荣?
做人得有良心,不能把人家对你的好视作当然。
另一人听了一怔,面上就有些热辣辣的,“这倒也是……”
原本这法儿就是人家想出来的,愿意分功,是人家大气;就算不分,你不也得老实做活儿么!
你呀你,真是……
他们两个改道直奔火器营,秦放鹤却要径直出宫,与太子顺路,既然知道太子来了,便要有君臣之分,不好走在前面佯装不知。
于是秦放鹤稍稍放慢了脚步,退到路边,请太子先行。
“不必多礼,”太子伸手虚扶,“倒是孤有颇多想要请教的。”
“不敢,太子尽
管问,臣定然知无不言。”
要不怎么说人都需要适当的鼓励呢,自从天元帝公开表达了对太子监国的肯定后,太子整个人看上去都自信、舒展多了。
太子一开口,秦放鹤就知道太子时真的用心学了,而不是胡乱找话头。
“孤在想,此物若成,是否也可用于别处?譬如交趾等国?”
“殿下想得不错,”秦放鹤笑道,“区别只在重量,大差不差。只是目前看来,交趾恐怕暂时用不到……”
埋雷,说白了就是阴谋,就是设伏,从理论上来说,往往要选在己方比较熟悉的地段上。
蒙古虽然也是别国,但多有平整开阔的地面,注定了敌方很难提前埋伏、偷袭,而大禄军队去了,也能在极短时间内掌握当地情况,非常方便埋雷、布局。
但交趾不同。
植被、河流多的热带、亚热带国家以丛林战为主,那些地方地形地势、水文特征极其复杂,又多毒虫野兽,指不定哪棵树的树冠里就藏着敌人、哪个水窝窝里就埋着削尖的竹排……别国将士去了,光适应就很难,根本没有多少余力再去埋雷阴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埋了,我方对战场环境的了解程度远不如对方,很有可能非但不能将敌人引入埋伏圈,反而会误伤己方,甚至中了他人埋伏。
像那种狭窄的空间,火炮、手/雷等投掷类也不行,因为植被茂盛,遮挡太多,容易误伤不说,携带造成的损耗也大于收获。
“那火铳呢?”太子又问。
秦放鹤摇头,“丛林湿气大,现阶段的火铳弹药非常容易受潮……”
“这么说来,只能依靠步兵了。”太子叹道。
“云贵那边便常年训练着这样一批特殊的将士,”秦放鹤边走边说,“他们在平地上的战斗力或许不如寻常步兵,但一进入山林,就好像回到老家……”
当然,若两军长期对垒,我方军队彻底摸清并控制了部分地盘之后,倒也可以搞一搞天女散花。
太子眼睛一亮,“这么说来,明年要护送那位昭顺公主回国的,就是这些精锐了?”
“不错。”秦放鹤道。
恐怕那些人接到的命令中,除了护送昭顺公主回国之外,还有探查交趾地形和国内局势的任务。
五百人呢,里面怎么不得混几个侦察兵。
两人边走边说,原本漫长的宫道竟似眨眼走完了。
眼见宫门口近在咫尺,太子还有些意犹未尽,“今日与秦侍郎探讨,孤受益无穷啊。”
“太子谬赞。”秦放鹤道。
“哎,非孤过誉,”太子笑笑,多少有点羡慕,“眼下无人,孤不怕说句私心话,孤冷眼瞧着,父皇待秦侍郎你,倒比待孤亲近多了。”
“殿下说笑了,”太子以玩笑的语气说,秦放鹤便也以玩笑的语气答,“岂不闻爱之深,责之切?恕臣大胆冒昧,两位皇孙若在家中惹祸,殿下可会训斥?”
太子毫不犹豫地点头,“父
皇素来赏罚分明,孤自然也要效仿。”
秦放鹤又问:“那若惹祸的是别家孩童,太子也会责罚么?”
“这……”太子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复又有些欢喜。
见他明白,秦放鹤便不再举例,“正因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陛下才如此宽和。”
太子纵然有千般万般不好,可有一点,弥足珍贵:脾气好、能听得进去劝。
听了这话,太子便笑起来,眉宇间隐约有昔年四皇子的爽朗,“子归啊,你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秦放鹤也就跟着笑了。
稍后送太子上车,秦放鹤方才上轿回家。
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头大衣裳,就有管事苦哈哈来报,“老爷,前儿您弄得那些什么鸭绒鹅绒的,果然都生了虫了,另外一份也臭不可闻,狗子路过了都狂吠不止……是小的直接扔了呢,还是您老亲自去瞧瞧?”
“又失败了?”饶是秦放鹤,也不禁有些沮丧。
那管事忙道:“老爷,可不是小人不尽心呐,都是照着您说的做的,一星半点都没错呀。小人这眼,都不敢合一下。”
“没怪你,”秦放鹤失笑,“罢了,你们也辛苦了,自己去账上支一份中等赏银吧。”
“那怎么好,”管事的不接,“主子交代的事儿没办成,哪儿有我们受赏的道理,这银子拿着烫手。”
“糊涂,”秦放鹤笑骂道,“白给银子还不要,罢了,那你先去吧,那些鹅绒鸭绒都烧了,仔细烧干净在掩埋,放置过的屋子也用生石灰好好弄一遍,可不许偷懒。”
“哎!”那管事的麻溜儿去了。
“爹!”阿嫖从里间出来,显然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也有您搞不成的事么?”
多稀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