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越近,女方为表重视,就越不会轻易让男方见到自家女孩儿。

    于是整个四月,秦放鹤都没能跟未婚妻见一面,只好出去应酬。

    闻喜宴刚结束,四月初一,内侍总管胡霖就亲自来到汪府,说要带着秦放鹤去挑宅子。

    秦放鹤受宠若惊,“陛下所赐,无有不好,岂有我挑的道理?又劳烦您亲自走一趟。”

    胡霖一应行事,全是天元帝的替身,故而也不拿乔,笑道:“陛下只说选一处与你,可宅子有好些呢,权当杂家偷个懒,你自己去看了,来日如何,可怨不到杂家头上喽!”

    这话便有几分俏皮,透出交好之意。

    御赐这种事,除非皇帝指名道姓说好了赏哪一件,不然里头的门道可多着呢。

    就好比这御赐宅院,正如胡霖所言,空着的符合条件的好些,总有个高低贵贱之分,赐哪一处不是赐?皇帝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若胡霖有心拿捏,完全可以随便抓最不值钱最不好的那套,秦放鹤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他亲自带着秦放鹤去一一看过,便是借机卖人情。

    秦放鹤心领神会,塞了个红包与他,胡霖顺势收了,“那就沾沾你的喜气。”

    内侍不比宫女,到了年纪好歹还有放出去重新过活的机会,内侍一旦入宫,就要老死在里头,也不会有亲生的后代,能依仗的唯有帝王恩宠和钱财,故而在这上头分外看重。

    他看出天元帝对秦放鹤的欣赏,也有意为来日全身而退铺路,愿意提前入个股。

    两人果然去看。

    来都来了,秦放鹤也不扭捏,将各种细节一一看过,不懂的就问。

    胡霖也难得出宫,权当放风,乐呵呵叫下头的人答了。

    能被高阁老及其爪牙笑纳的宅子,自然都是好的,秦放鹤最终在两套之间犹豫不决时,便有人瞧了胡霖的脸色,上前提示,“小秦大人,这两套单这么看,确实差不多,不过西街莲花巷子这套的水井,下头水脉走的乃是西山来的泉水一支,格外甘甜些,水质也更清冽,长期饮用,于身子大有裨益。”

    西山秦放鹤是知道的,城中好些富贵人家还会特意派家下人去取了来煮茶呢。

    故而一听这话,秦放鹤也来了兴致,当场打了水来喝,果然别有风味,爽快应下。

    又额外谢过胡霖,“若无您在,这样的内幕,我却从何而知呢?”

    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了。

    见他领情,胡霖也欢喜。

    一来二去的,人脉不就这么搭起来了么!

    这座宅院是前后小三进,左右又向两侧延伸打通,做出极其宽敞亮堂的两个跨院来,相当于三套三进宅院合并了,既不逾制,也很实用。

    因大禄朝等级森严,阶层分明,什么品级的人家住前后几进宅院都是有数的,但好些富贵人家人口众多,根本住不开,都是这么干的。

    自从抄家后,宅子就都被查封了

    ,里头虽然无人洒扫,但也无人进去破坏。一应亭台楼阁并假山流水都是齐备的,大件精致家具也都在,如今换了新主人,只需要派人来清理一番,略作修补调整,也就能住了。

    秦放鹤反复看过,十分欢喜,又请了师父师娘来瞧,如此这般指点一番。

    汪扶风和姜夫人涉猎颇广,尤其是姜夫人,出身更好,对风水堪舆一道颇有心得,兴致勃勃指点几处,皆是一语中的。

    稍后,秦放鹤又向阿芙写信,大致绘制了院落格局,问她可有喜好,以便布局。

    婚房嘛,两个人住,自然要参考两个人的意见。

    那边阿芙得了书信,果然喜出望外,羞涩过后,也开始着手布局起来。

    那里,将是他们的家,属于她的小家。

    赵夫人见了,欣慰之余,既喜且忧,夜里反倒不得安睡,睁眼直到天亮。

    倒是宋伦不晓得她一番慈母心肠,只是笑得志得意满,说她欢喜糊涂了,又与父亲宋琦道:“您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一番行事,再没有不妥当的!”

    现在满朝文武,谁不羡慕他得了这样一位出色的半子!

    事到如今,宋琦也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只好埋头给孙女准备嫁妆压箱底。

    想了几日,赵夫人终究放心不下,私下里对女儿说,“他如此细致,自然是好的,然听娘一句劝,你可以依靠你的丈夫,但永远不要完全信任他,更别把一颗心彻头彻尾交出去,将一身生死皆系于他身……”

    正沉浸在对未来憧憬和喜悦的阿芙听了,不禁十分吃惊,略一迟疑,“可是父亲他……”

    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么?

    赵夫人笑了笑,怜爱地摸着长女的脸颊,“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伦待她不好吗?

    其实是很好的,至少在外头任何人看来,都是很好的。

    可是但凡有心往上爬的男人,往往骨子里都极度自私冷漠,他们最爱的是权势富贵,什么妻子儿女,都要往后靠。

    更有冷心冷肺者,便是亲生父母,师门兄弟,时机一到,说舍也就舍了。

    说句不中听的,那秦放鹤之所以待阿芙这般好,多半是看在这个姓氏上,而不是这个人。

    但凡她换个姓氏……

    阿芙听了,似懂非懂,“我晓得了。”

    可是,他待自己,实在很好。

    他懂她。

    赵夫人看出女儿心中迟疑,也是叹息。

    过来人的经验,其实真的很难被当下人理解和接受,因为她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知道里头的苦。

    遥想当年自己年少时,不也是如此吗?

    她搂着阿芙,像小时候无数次哄她睡觉那般,轻轻拍打着,柔声道:“若真要终身有靠,一个是握紧自己的嫁妆,嫁妆是出嫁前娘家带来的私人产业,纵然日后事发,朝廷也不会全部查抄……再不济,你可以传给子孙后代,也是他们来日安身立命的底气。

    ”

    说到这里,赵夫人顿了顿,低头看着女儿仍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再一个,一定要有自己的子嗣,儿子也好,女儿也罢,你是他们的亲娘,哪怕男人待你再不好,可亲生孩子不会。哪怕为了自己的前途,终究会换个孝顺的名声出来……”

    秦放鹤自然不知道赵夫人私下里教导阿芙“防备”自己,他正忙着收礼、挣钱。

    连中三元的消息已经陆续下到各地,而之前那些故交们的贺礼,也先后到了。

    章县新任县令的,章县县学的,白云村的,白家书肆的,齐家的,齐振业本人的,甚至远在南边的方云笙的,远在西面的周幼青的,或多或少,都送了,凑起来就很惊人。

    就连傅芝和柳文韬师徒二人,因为一个曾担任过秦放鹤院试的学政,一个是会试的主考官,明面上看,多少有一星半点师徒情分,不管背地里作何感想,也都大大方方送了贺礼。

    偶尔在外头见了,也会停下来,和颜悦色说几句恭喜。

    汪淙也在四月初七回来了,带着满满三条船的家当和贺礼。

    他的家眷、随从,以及行李用具并书籍等物装了一条大船,剩下两条船全是礼物,有给董春那边的,也有几位师伯、师兄弟的,自家父母的,昔日好友的,另有单独一船,乃是给小师弟的新婚贺礼。

    “有我自己买的,也有你嫂子的心意,还有汪家宗族凑份子的,”汪淙笑道,“大件不多,只一对红珊瑚盆景,并一整套玉雕摆件和几样瓷器、几本古籍,小小巧巧,也不逾制,正好给你们小夫妻两个家里摆,又喜庆。

    再者多是今年江南织造的新款料子,绫罗绸缎都有,从那边买实惠好些……”

    额外再有天然的养殖的彩色珍珠若干,螺钿器皿,苏绣摆件等等,光单子就拉了老长。

    这不仅是董门的荣光,也是整个汪氏宗族的荣耀,大家都很尽心。

    好多人干脆连日后小娃娃的项圈、手镯、长命锁等都预备下了。

    半路上听说皇帝都御赐了宅院,汪淙干脆在靠近京城上岸补给时,又自掏腰包添了一些。

    这种一辈子一回的大事,若自家人的东西给外人比下去,那笑话可就大了。

    秦放鹤推辞不得,且又是好意头,笑着谢过。

    汪淙前年成婚,妻子也有孕在身,大不了来日大侄子大侄女出生,自己还回去也就是了。

    不怪世人再如何疲惫,也对举办婚礼乐此不疲,太容易回本了。

    毫不客气地说,光这一波他收的新婚贺礼,总价值就超过之前董春给的红包。

    而且俱都来路光明正大,朝廷都管不着。

    汪淙刚回京,先要去太学报道,也要四处拜过师门并诸位世交、旧友,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而秦放鹤也在渐渐处理完了贺礼外,又迎来许多书商。

    每一届殿试过后,朝廷都会命国子监辖下的官方书局将本届进士们的考卷和优秀文章印刷成册,一部分下发到地方各

    级官府衙门并府州县学,余下的⒇[(,也可对外公开贩卖。

    这一部分,进士们是没有钱拿的。

    所以殿试过后,各处书局也好,进士们本人也罢,都会借机为自己刻本印书,一来扬名夸耀,二来也挣点来日的活动经费,可谓一拍即合。

    但今年真的太特殊了。

    连中六元!

    此乃亘古未有之幸事,曾经替秦放鹤发过刻本的白家书肆这会儿都欢喜得疯了,掌柜的自不必说,曾与秦放鹤交好的孙先生也连升三级,直接回清河府本部做了个大管事,谁见了不问声好?

    再有秦放鹤留过墨宝的酒楼并个别庙宇,此刻也都连夜将匾额刻了,悬挂在自家最显眼的位置……

    这种含金量,真的是难以想象的。

    早有京城的几大书肆虎视眈眈,这会儿官方书局的考卷刻本一发,他们就一窝蜂似的扎来汪府,想着拿下秦六元的第一本私人印刷。

    就这一本,别说挣钱了,哪怕叫他们倒贴银子也愿意啊!

    六元已是前无古人,指不定也后无来者,无论刊刻发卖多少,都可作传世之用!

    而第一家与秦六元合作的书肆,也必然在圈内外留名!

    秦放鹤对京城书肆了解不多,就全权托了汪扶风的心腹去打探,最终选定一家叫八达书局的。

    那边的人传来话说,想单独给秦放鹤起个本子,文章不必多,十篇即可,但最好是之前没公开过的。。

    来人笑道:“只放了一点风声出去,好些个书商都恨不得在门口连夜打地铺排队了。没得说,直接来七千精细本子,二两一本,一概本钱都由小店应承,不必您费一点精神,权当孝敬六元公一点心意。”

    大禄朝实际人口过亿,但真正算识字读书的,根据历届科举比例来算,也不过两三百万。

    七千本,倒也合适。

    可二两一本,都快赶得上圣人言了,是不是太贵了些?

    来人便笑:“哎呦我的六元公,不贵了!如今谁不当您是文曲下凡?再迟些,只怕生祠都要立起来啦!但凡识字的,说不得要抢一本来藏着。况且大禄朝一十五省,其下又有州府无数,七千本放出去,都不够抢的!”

    也就是想起个格调,不然别说七千本,就是七万本,也不怕消化不了。

    本国卖不完,没关系,还有临近诸多藩国,那些小国俱都仰慕中原文化,如今出了活文曲,谁不羡慕?说不得要买几本染染书香。

    秦放鹤听了,“也罢。”

    做买卖么,人家是专业的,自己还是别瞎指挥了。

    只是他也没想多占便宜,依旧让八达书局先把本钱扣出来,再按照旧例分成。

    那边得了准信儿,高兴都来不及,却也不好意思挣钱。

    能为六元刻书,他们书局的知名度也就彻底打开了,格调也立下了,在业内是独一份的,光这份荣耀和宣传,足可抵千金万金。

    来日这位秦爷若再封侯拜相,那等富贵更不必多言,而他们刻的这个本子,只怕也要身价倍增……所赚的无形财富,何止千万?

    奈何也不便违拗秦放鹤的心意,便只除了各项开销成本、税费,所得一概利润,俱都一文不少,原封不动送了过来。

    如此,光这一回刻书,秦放鹤就轻松入账一万一千多两稿费,合理合法。

    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完全实现由他个人力量决定的知识转化为金钱。

    荷包日益丰满,秦放鹤也有了底气,再行事时,越发顺畅自如。

    转眼到了五月初八,大吉,诸事皆宜。

    大婚当日,秦放鹤早早就起来了,先带着诸位好友一起换过衣裳,又如此这般演练了战略战术,又去拜过师父师娘,待到辰时一过,吉时一到,便骑上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往宋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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