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如水,月满西楼。
夜风吹来,风铃叮当脆响。从这青木塔楼的二楼朝西眺望,凤尾树的百丈荫盖就如赤炎山的火焰一般,暗红色的层叠树叶翻涌如浪,在淡蓝的月光中闪着冷艳的光。
拓拔野推开窗子,果然看见蚩尤独自一人坐在长廊上,提了一葫芦的酒,边往喉中倒灌,边怔怔地出神。拓拔野翻过窗子,跃到他身旁,笑道:“小子,又偷了什么好酒,躲着自个儿偷喝?”
蚩尤见是他,嘿然一笑,将酒葫芦抛给他,道:“木易刀木胖子的酒,烈得很。”拓拔野咕咕喝了两口,赞道:“好酒。”舒舒服服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蚩尤道:“纤纤睡着了吗?”
拓拔野目中闪过黯然之色,点头道:“这两日她一直困得很,早早睡了,想来是那迷药太过霸道,要几日才能消尽。”瞥了蚩尤一眼,微笑道:“这两日你怎地愁眉不展?每夜到这来喝闷酒?”
蚩尤脸上微微一红,嘿然不语,半晌方含糊道:“乌贼,你说此刻八郡主的元神苏醒了么?”
拓拔野“咦”了一声,心中恍然:原来你小子也不全然是榆木疙瘩。微微一笑道:“瑶碧山清风明月,她也该醒了。你就不用太担心了。”蚩尤面色蓦地微红,瞪眼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担心什么?”抢过拓拔野的酒葫芦,仰头连灌了几口酒。
拓拔野微笑不语,心中却泛起惆怅之意:八郡主元神苏醒之时,则是南阳仙子元神离散之日。赤前辈与南阳仙子之间,终究只能是有缘无份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罢?
那日在赤炎城的高空上,南阳仙子数番被赤炎金猊重创,元神早已如风烛飘摇。若不是因为与赤松子重逢,欣喜欢悦,强自苦撑,早已魂飞魄散。赤帝登仙,她意动神摇之下,元神更为虚弱,险些便要破体离散。幸而赤松子及时发现,强行将她元神封回烈烟石体内,饶是如此,她亦只能强撑数日。
赤松子悲恸之下,决意将她带往瑶碧山两人最初见面的地方,静静度过最后的时光。待到南阳仙子登仙之后,再将烈烟石真身送回烈炎等人身旁。赤霞仙子等人虽不愿意,但烈炎既已同意,他们也无话可说。
烈碧光晟败北,率叛军连夜退往紫澜城。那里地势险要,储备丰富,又接近南荒,乃是他部署了几年的大本营。此夜之前,他亦已将诸多王亲贵侯、族中显要尽数迁往紫澜城中,早已计划在焚毁赤炎城之后,以此为都。
烈炎与姬远玄两军会合之后,整顿军队,解救伤兵。待到火山渐止,烈炎又亲自从赤炎大牢中请出安然无恙的战神刑天,以准赤帝之身份,赦免其罪,并念其勤王有功,加封为平南大将军。刑天领封,自此惟烈炎马首是瞻。
大军整顿完毕,众人商议之后,立即向凤尾城进发。凤尾城为火族圣城,城主木易刀与烈炎素有交情,位置又临近土族,以之为都城,最为适合眼下形势。拓拔野见蚩尤、纤纤昏迷不醒,无法西行,且火族形势尚不明朗,遂随同烈炎一道赶往凤尾城。
木易刀闻风远迎,又规劝与之交好的附近城主,纷纷投诚。烈炎大军便在凤尾城内外驻扎。众人欲即刻奉烈炎为赤帝,但烈炎自知资历不足,尚难以服膺人心,因此坚决不肯立时登位,在众长老与战神军前,挥剑立誓,不灭烈碧光晟,决不登赤帝之位。众人无奈,只有改称其为“炎帝”,并四遣令使,往火族一百零六城颁发炎帝旨谕,号令诸城主奉炎帝为尊,共同讨伐逆贼烈碧光晟,恢复火族和平。
但火族诸城之中,大多城主与烈碧光晟交情甚笃,加之审时度势,烈碧光晟羽翼广大,远占上风,因此十成中倒有六七成纷纷转向投靠烈碧光晟。余下的三四成中又有近半保持中立,因此支持烈炎的,不过是火族北面十余城而已。
两日之后,烈碧光晟在紫澜城迫使长老会通过决议,推选他为新任赤帝,定紫澜城为圣都城,立吴回为火神,泠萝仙子为圣女。
水族、木族纷纷遣使紫澜城道贺,公然支持烈碧光晟。土族则以烈碧光晟策动土族叛乱为由,支持凤尾城炎帝,并由太子姬远玄亲率大军,暂时驻守凤尾城援助。四族中惟有金族保持中立。
火族南北两立的格局由是形成。
几日内,紫澜城请战之声不断,好战将士均想一举剿灭炎帝,收揽巨功。但烈碧光晟素来谨慎,无完全把握之事,必不贸然而行。
烈炎兵力虽然不过七万,但刑天战神军骁勇善战,又有土族大军支持,绝非轻易可以击溃。他既定的战略方针乃是与木族勾芒携手,出其不意,腹背夹击,闪电攻陷凤尾城。
然而勾芒未登青帝之位,雷神势力犹在,族中动乱纷立,无暇南顾。况且连日来,东海龙族频频骚扰木族海岸,试图联络雷神,合力对抗勾芒。值此重要关头,勾芒自然不敢贸然南下。
因此烈碧光晟虽已集结叛军二十万、南荒蛮兵十二万,却始终按兵不动,静候良机。叛军中桀骜张狂的将士等得不耐,请缨不断,烈碧光晟始终不准,并下令私自出兵者立斩无赦。军令如山,诸将不敢有任何妄动。
而凤尾城内,烈炎方甫登炎帝之位,也忙于稳定局面,巩固人心,暂时无力南下讨贼。当下叔侄双方就此划界对峙,积蓄力量,各候时机。
过了几日,姬远玄见凤尾城暂无危险,而土族中仍有诸多事情尚未处理,便领兵辞行,留下大将常先率部两万协助镇守。那夜凤尾城中举城大宴,为姬远玄饯行,众人大醉方休。
烈炎、拓拔野等人一直将姬远玄送出数十里方归。一路上相谈甚欢,立誓共讨水妖,还复大荒和平。
拓拔野在凤尾城内为蚩尤疗伤,三日之后,蚩尤的经脉基本修复,已经可以自行运转真气疗复了。
吴回的祭神迷药甚为厉害,纤纤始终沉睡不醒。拓拔野极为担心,终日守侯榻前,以真气念力,护守其神识。纤纤迷睡之中,偶有梦言呓语,多是呼喊科汗淮与拓拔野的名字。
拓拔野听了更觉难过。到了第三日夜里,纤纤终于从昏迷中醒转。拓拔野、蚩尤大喜,又寻了一些解毒药草煎熬之后喂其服下。如此过了两日,她的神志才渐转清明。
纤纤醒来之后,盖因余毒未清,连日怔忪不语,瞧见拓拔野、蚩尤,神态矜持漠然,仿佛殊不相识一般;尤其对拓拔野,始终冷若冰霜。过了两日,倒是与蚩尤偶有说笑,对拓拔野的态度越来越发冷淡,让蚩尤有些受宠若惊,不明所以。
拓拔野料想她必是着恼当日自己没有将她从吴回等人手中救出,虽然当日情势紧急,敌众我寡,自己无力解救,但心中仍然颇为愧疚。累她受了这么多苦楚,他心中早已自责痛骂了不知几千几万回。
若在从前,他必定搜肠刮肚说笑话逗她开怀,或将她抱在怀中温言抚慰;但自从纤纤那夜为他自杀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单独相处之时,彼此都颇觉尴尬,难以恢复从前那无拘无束的兄妹似的关系。机智而巧辨的拓拔野,亦变得笨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却不知纤纤心中固然着恼,实则暗自期盼他能象从前那般抚慰自己,即便是轻轻抱住自己,说一些体贴温柔的话语,也能让她破涕为笑,阴霾尽散;但见他始终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开口说的话,也是寡然无味的道歉之语,心中气苦,更加冷若冰霜。
拓拔野瞧她板着脸不理不睬,滑到嘴边的话便又吞了回去,一筹莫展,彷徨无计。纤纤见他如此,自是更为委屈悲苦,咬着牙暗暗怒骂:“拓拔野,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臭乌贼!”每骂一声,心中的气苦酸痛便加深一分。如此恶性循环,两人之间犹如隔起无形的冰墙一般。
每夜纤纤吃完晚饭,不愿面对众人,便早早地回房歇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灯火,想着从前在古浪屿上与拓拔野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悲苦难当。
月光从窗外斜斜地照入,虫声如织,隐隐地听见远处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忘了一般,孤苦伶仃,自怜自艾,泪水浸湿了枕席。
有时听见拓拔野的脚步声远远地从走道上传来,心中一紧,既而狂跳起来,连忙擦干眼泪,侧转身子装睡。心中期盼拓拔野能象从前那般将她拦腰抱起,揽在怀里,温言抚慰。
但拓拔野轻轻开门之后,每每伫足凝望片刻,便又吹灭灯火,轻轻锁门,将她独自一人关于黑暗之中。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心中凄苦,泪如泉涌,忍不住将头蒙在被中呜呜咽咽、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
拓拔野浑然不知她女儿心态,只道她一则余毒未清,脑中混沌不明,二则气怒未消,怨艾犹在,是以索性由得她去。倒是觉得蚩尤连日来闷闷不乐,心下颇为诧异担忧。今夜从纤纤房中出来,又寻不着蚩尤,料想他定然又去了那青木塔楼的长廊上喝酒,当下一路寻来。果然在这找到蚩尤。
拓拔野听蚩尤适才这话,方知他在担忧烈烟石。想来这小子见烈烟石冒死相救,才知她情意深重,榆木疙瘩终于长出绿苗来。伸手从蚩尤手中夺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微笑道:“瞧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还不是在担心她么?”
两人虽然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但从前说起感情之事,多半是拓拔野滔滔叙述,蚩尤静静聆听。盖因蚩尤个性虽然桀骜狂野,对于男女感情之事却颇为腼腆,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从前一心复城,对异性殊无兴趣,后来迷恋纤纤,也只暗暗放在心里。这几日回想烈烟石为了他竟然抱着赤铜火玉盘跳入滚滚岩浆,既震撼又迷惘。自己与她虽然也算一路风雨,但看不惯她自私冷漠,始终恶声恶气对之,想不到她竟然会为自己牺牲若此!
他素重情义,骇异之余,又颇为感动迷惑,不知她为何会作出这等举动来。心底深处,也不免对自己从前所为羞惭愧疚,担心她能否安然无恙。此时听见拓拔野突然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禁面红耳烫,支吾不语。
拓拔野见他窘态,大感有趣,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也会不好意思吗?”
蚩尤扬眉欲语,又突然顿住。叹道:“他奶奶的,我是在担心八郡主,却……却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样。”
拓拔野笑道:“我想的哪样?”
蚩尤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这乌贼脑中都是黑汁乌水,龌龊不堪。”伸手抢过葫芦,喝将起来。拓拔野见他开怀,微笑道:“八郡主对你好得很,你担心她也是应该的。”
蚩尤“扑哧”喷出一口酒,咳嗽着笑骂道:“臭小子,你成心不让我喝酒是不是?”与拓拔野这般玩笑之后,闷闷不乐的心情大为转好。
拓拔野微笑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从前没瞧出来吗?八郡主对旁人冷冰冰的,对你可是温柔得很。倘若当日换了是我在火山之中,她决计不会冒死相救。”
蚩尤面色涨红,嘿然不语。脑中突然想起烈烟石平素望着他时的眼神,从前丝毫没有留意,此时想起,果然觉得温柔如春水,与看着别人时大不相同。又想起烈烟石坠入岩浆前的含泪的眼睛,凄伤、温柔而甜蜜。心神大震,如遭电击。难道果如拓拔野所说,八郡主是因为喜欢自己才这般舍命相救吗?
这几日反复寻思,虽然隐隐之间也猜到一些大概,但总觉得这般猜想太过荒唐,他对烈烟石向来冷面白眼,她为何会对自己情有独钟呢?怔怔半晌,摇头道:“我与她素无瓜葛,她又怎会……嘿嘿,她多半是感激我当日在帝女桑中救了她,才会舍命救我。”
拓拔野笑道:“那可未必。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她喜欢你,说不定只是因为一个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理由。”
蚩尤对拓拔野素来信服,况且这拓拔磁石对女子又极有魅惑力,经验颇丰,听他这般说,心中又相信了几分。生平之中,首次有一个女子对自己情深如此,也不知是震撼、感动,还是愧疚,面红耳赤,抓起葫芦又是咕咕一通猛灌。
又听拓拔野道:“你小子喜欢她么?”
蚩尤一震,险些呛着,见拓拔野目光炯炯,不似在玩笑,正欲皱眉否认,想起她的深情厚意,又不禁怦然心动。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禁泛起一丝温柔之意。脑中忽然又掠过纤纤的俏丽姿影,心跳如撞,口干舌燥,烈烟石的脸容立时又转模糊。
拓拔野对他了如指掌,见他神情古怪,怔然不语,知道其心中必定还是喜欢纤纤,对烈烟石至多不过是感激、感动而已。将心比心,暗自叹道:“这便如我对纤纤妹子一般,明知她一腔深情,但终究只当她是好妹子。娘说得不错,我们男人的心也当真难以琢磨得很。”想到纤纤这几日对自己冷若冰霜,心下一阵难过。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八郡主回来啦!八郡主回来啦!”拓拔野与蚩尤一震,霍然起身,向下眺望,均想:当真巧了,说到就到!
广场上灯火纷纷燃起,人声喧哗,无数人从附近涌出。烈炎与赤霞仙子等人也从凤留阁冲了出来。
城门次第打开,数十名龙兽侦骑急驰而入,沿途叫道:“八郡主回来了!”见着烈炎、赤霞仙子等人,纷纷翻身跃下,拜倒道:“八郡主已在三里之外,即将入城。”烈炎大喜,众人也纷纷欢呼起来。
蚩尤心中巨石落地,一阵欢喜,但突然又紧张起来,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与之面对,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般扭捏作态,惹人笑话?该如何便如何,顺其自然。即便她当真喜欢我,又与我何干?救命之恩,日后相报便是。”当下昂然挺胸,不再多想。
过了片刻,果见一个红衣女子翩翩御风飞行,从城楼上掠了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广场中心。月光斜照,脸容莹白如冰雪,双眼淡绿,春水似的波荡。徐徐转身,四下扫望。眉目之间,似有一丝迷惘。正是八郡主烈烟石。
众人欢呼,烈炎大喜,抢身上前道:“妹子,你没事了吗?”
她微微一笑,摇头不语。抬头望见倚立塔楼栏杆的蚩尤,忽然顿住,妙目凝视,动也不动。
蚩尤骇了一跳,心“咯噔”一响,无端地乱跳起来。却见她怔然凝望了他片刻,目中闪过迷惘困惑之色,刹那之间似乎在追索什么,然后又恢复成冰雪般冷漠的神情,扫过拓拔野,朝其他人望去。
拓拔野、蚩尤微微一怔,她的眼神冷漠迷惘,与原来的温柔脉脉大不相同,倒象是恢复为从前初识的八郡主。
拓拔野喃喃道:“奇怪,她竟象是认不得你了。”
蚩尤怔了半晌,仰头喝了一口酒,嘿然道:“那岂不更好吗?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早说她对我没有什么了,都是你这小子在胡乱猜度。”紧绷的心情登时放松下来,但不知为何,心中又颇有些失落和酸苦,甘香的美酒喝在口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烈烟石与赤霞仙子、祝融等人见过,一一行礼,随着众人朝城南凤留阁走去,仪态举止果然又恢复如从前一般,冰冷淡漠,与数日之前判若两人。
拓拔野心下诧异,拉着蚩尤道:“走罢,救命恩人回来了,总得亲自拜谢才是。”蚩尤点头。当下两人跃下塔楼,尾随而去。
月光如水,纤纤伏在床上悲悲切切地抽泣了许久,泪眼朦胧,瞧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墙上,树影摇曳不停,极似拓拔野挺拔的侧影,心中更加悲苦难当。突然又想起了古浪屿上挂冠圣女的前夜,拓拔野所说的那句话来:“我对你的喜欢,决不是那男女之爱。我只将你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子一般……”那寒冷彻骨的凄苦与悲痛,又如冰霜一般封冻全身,就连泪水也仿佛被瞬间凝固。
那夜她乘着雪羽鹤从古浪屿逃离之时,心中原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再也不去想那无情无义的臭乌贼,但自从那日在凤尾楼上与他重逢,又如春水融雪,情难自已。
这些日子与他相处之时,虽然冷若冰霜,但心中每时每刻,无不在期盼着他能如往日一般,呵护疼爱自己。隐隐之中,甚至觉得,哪怕他依旧只是将自己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子一般宠溺,她也会欢喜不已。但是,那可恨的乌贼竟不知为何变得如此迟钝,仿佛连疼爱她的勇气也没有了。难道自己在他的心中,竟是这般的疏远陌生而惹人厌憎么?想到此处,心中如被万千尖锥刺扎,泪水瞬间解冻,不住地汹涌流淌。
纤纤颤抖着擦拭脸上滚滚的泪珠,从怀中取出那七窍海螺。橘红色的半透明的海螺在月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夜风吹来,海螺发出细微的声响,象是哭泣,又象是叹息。
她将海螺紧紧地贴在脸上,一阵惬意的冰凉,鼻息之中,仿佛闻着海浪的芬芳。想起拓拔野在夕阳海滩,乱发飞舞,吹奏海螺的情景,心痛如割,****。
夜风吹窗,帐摇纱动。纤纤觉得浑身冰凉,蜷起身子,在月光中簌簌发抖。自己的影子在白壁上微微颤动,如此孤单。
她又想起从前与拓拔野同床而睡之时的情景来。午夜醒来,或睡不着时,她每每悄悄地逗弄拓拔野,或是用手扮作蛇兽,瞧着墙壁上那如毒蛇似的手影,伸缩着“咬噬”拓拔野的臀部,掩嘴格格低笑。或是强忍怦怦心跳,偷偷地亲吻墙壁上拓拔野脸颊的侧影,当自己的唇影轻轻地与拓拔野的脸影错合之时,她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来。那甜蜜、快乐而害羞的感觉,如今想来竟已如此遥远,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
孤单人影,半壁月光。纤纤怔怔地在夜风中独坐半晌,自怜自伤,忽而心乱如麻,忽而万念俱灰。茫茫人世,竟是如此寂寞无依,心中凄苦,觉得世间之事了无兴味。泪水冰凉流淌,突然喃喃呜咽道:“臭乌贼,你当我稀罕你吗?我要找娘亲去。”
心中一振,登时温暖起来。仿佛浓雾中的小船突然看见灯塔,沙漠中的行人蓦然望见绿洲。是了,在这纷扰尘世上,她并不是孤独一人。昆仑山西王母,那不正是她千里迢迢来这大荒的目的吗?
一时间心中重转振奋欢喜,恨不能立时便插翅飞往昆仑山去。她素来任性妄为,行事随心所欲,当下便欲连夜离开此地。转念又想:“这般一走,那臭乌贼多半又要担心着急了。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找得着我?”不由踌躇起来。
又恨恨地呸了一声,喃喃道:“那没情没义的乌贼,就是要让他急得找不着东南西北才好呢!哼,倘若他当真记挂我,就算将大荒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我找着。”想到明日拓拔野发现自己再次不告而别,必定手足无措。“扑哧”一笑,心中快意无比。
忽听见窗外有人叫道:“八郡主回来啦!八郡主回来啦!”人声鼎沸,步履纷织。纤纤跳下床来,朝外眺望,只见无数的人影从窗外掠过,朝着凤尾楼附近奔去。她心中一动:混水之中最易摸鱼,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再不迟疑,收好海螺,推开窗子,轻飘飘地跃了出去。
庭院中月光疏淡,树影参差。她立在槐树之后,等得汹汹人流过往之后,方才跃出贵宾馆的篱墙,朝着城西奔去。
到了城西角楼之下,街巷寥落,四处无人,城楼的岗哨也只顾着朝外巡望。纤纤心下稍安,自发髻上拔下雪羽簪,默念解印诀,将雪羽鹤从簪中放出,轻轻跃上鹤背,驱之高飞。
鹤声清亮,雪羽如云。等到众哨兵发现之时,雪羽鹤早已一飞冲天,横掠皎皎明月、寥寥夜空,朝着西北方向倏然飞去。
凤留阁中,人头攒动。凤留阁虽名为阁,其实却是极大的宫殿。位于城南风爪山之北,绵延数里。飞角流檐,纵横交错,极是雄伟。原是凤尾城主木易刀的府邸,自炎帝以凤尾城为都之后,这里便改为炎帝御宫与长老会大殿。
今夜炎帝在此宴请群臣,酒宴近半,便闻听八郡主归来,众人纷纷离席前往迎接。
见烈烟石平安回来,众长老都颇为欢喜。
烈烟石乃是圣女传人,人所共知,当日其真身被赤松子带往瑶碧山,众人都不免有些担心。那赤松子乃是火族巨仇,又正值与南阳仙子生离死别,倘若在南阳仙子元神离散之前,或有心或无意,发生什么苟且之事,破坏了烈烟石冰清玉洁之躯,岂不糟之极矣?所幸赤霞仙子传音告之众人,烈烟石臂上守宫砂鲜红依旧,众长老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赤松子与南阳仙子在瑶碧山相伴数日之后,南阳神识逐渐逸散。今日清晨,烈烟石突然醒来,见卧睡在赤松子腿上,惊怒交集,竟将重伤未愈的赤松子再度打伤。赤松子见南阳已死,心如死灰,也不还手,只哈哈笑着将近日之事告之。烈烟石惊疑不定,撇下赤松子,朝凤尾城一路赶来。途中屡与叛军相遇,凭借体内强霸的赤炎真元大开杀戒,慑敌突围,时近深夜终于赶至。
蚩尤与拓拔野站在人群之外,隔着无数的人头,看着烈烟石冷淡地与众人一一行礼,突然觉得与她如此遥远。数天之前的诸多情景,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烈炎一眼瞥见拓拔野与蚩尤,招手喜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快快进来!寡人正遣人去找你们呢!”拓拔野、蚩尤微笑应诺,分花拂柳,从退让开的人群中大步走入。烈烟石转过身,碧翠眼波淡淡地望着蚩尤二人,微波不惊,仿佛毫不相识一般。
蚩尤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酸苦,想道:“也不知你是当真忘了呢?还是故意装作认不得我?”想起当日烈烟石舍命相救,心潮汹涌,热血灌顶,不顾众人环伺,突然单膝跪倒,昂然大声道:“八郡主救命之恩,蚩尤永志不忘!”
众人大多不知当日烈烟石舍命相救蚩尤之事,见平素桀骜冷酷的蚩尤竟然大礼言谢,无不哗然。
烈炎也吃了一惊,突然一凛,难道当日烈烟石竟是为了解救蚩尤,才掉入岩浆之中的么?他对自己妹子素来了解,性子冷漠极端,若非极为重要之人,决计不会丝毫理会,更不用说舍命相救了。心中“咯噔”一响,隐隐猜到大概,脸上不禁泛起惊喜的笑容。
蚩尤虽然桀骜不驯,但豪爽勇武,重情讲义,与自己亦颇为投缘,倘若素来冷漠的妹子对他倾心,美事玉成,他这作兄长的自然也替妹子欢喜。但又想起烈烟石注定将是孤独一生的圣女命运,心下一沉,皱眉不语,担忧不已。
烈烟石凝望蚩尤,碧眼中茫然困惑的神色一闪而过,淡淡道:“我救过你吗?”众人更加讶然,惟有赤霞仙子明眸流转,眼中闪过黯然而欢喜的神色。
她与烈烟石见面的刹那,念力横扫,便已探知八郡主的心锁已经消失。想必烈烟石在火山岩浆之中,煎熬沸烤,又被南阳仙子元神与火山灵力汹涌冲击,终于将心锁法力激化,令她提前遗忘了与蚩尤的情孽纠葛。
祸福相倚,烈烟石为了解救蚩尤,舍身跃入赤炎火山,却偏偏修炼成了强霸无比的赤炎真元,又彻底地将蚩尤遗忘。事态之发展,无不顺遂赤霞仙子的心意,让她欢喜莫名,但心底深处,又有着淡淡的愧疚与悲伤。
蚩尤一愣,难道她当真忘了吗?烈烟石淡然道:“我连你是谁也认不得,又怎会救你呢?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声音淡雅而冰冷,宛如在蚩尤头顶浇下了一盆雪水。
蚩尤徐徐站起身来,心中惊疑,又想:“是了,难道是她脸皮薄,生怕旁人知道,所以才装作不识得我吗?”但见她目光冷如霜雪,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一沉,与拓拔野面面相觑,狐疑惊诧。从烈烟石掉入岩浆的那一刻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刹那间,两人的心中齐齐涌起这个疑问。
拓拔野心知有异,但眼下火族众长老皆在,纠缠于此未免不妥,轻轻捅了一下蚩尤的肘臂,微笑道:“八郡主施人大恩,不记于心,果然是仙子风度。”
赤霞仙子淡淡道:“拓拔太子与蚩尤公子粘合圣杯、救出赤帝,对敝族也有大恩,相形之下,小徒的所为算不得什么。这点小事,还是请蚩尤公子忘了吧。”
蚩尤、拓拔野微微一怔,觉得她话中似乎另有深意。
蚩尤心下恚怒,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乔蚩尤岂是知恩不报的人!”正要说话,被拓拔野轻轻拉住,听他笑道:“仙子说的是,大恩不言谢,他日必当竭力以报。”
众长老纷纷笑道:“拓拔太子客气了!太子的大恩,我们全族当铭记在心才是。”烈炎微笑道:“不错,拓拔兄弟、蚩尤兄弟,两位对我火族的大恩重于赤炎山。舍妹之事,就不必挂于心上了。”
众人微笑称是。烈炎拉着拓拔野与蚩尤二人入席,祝融、赤霞仙子、众长老也一一入席而坐。烈烟石与赤霞仙子坐在一处,恰好隔着大殿,坐在蚩尤的对面。
管弦声起,觥筹交错,众人言笑甚欢。惟有蚩尤皱眉不语,凝望着烈烟石,兀自心道:“难道是在岩浆中烧损元神,才将往日之事忘了吗?但倘若是失忆,又何以惟独记不得我呢?”心内七上八下,百味混杂。
自他得知烈烟石对他情深意重,死生相与,心中便大为震撼,对她亦不免有了一丝莫名的情愫。虽然远不如对纤纤那般神授魂与,但也有温柔感激之意。此时见她忽然判若两人,冷漠如此,竟似将从前之事尽数忘却,惊异之余不免微感失落。
烈烟石见他始终凝视着自己,目光动也不动,秀眉轻蹙,眼波中闪过微微的怒意。
蚩尤一凛,那眼神冷漠而厌恶,仿佛将他视为什么可厌憎的怪物一般。他素来狂傲自尊,心下登时也起了恼怒之意,转头不再看她。心想:“难道那日在火山中,我昏迷之下出现了幻觉吗?这女人根本不曾冲下来救我?是了,这女人这般自私冷漠,又怎么可能舍命救我?什么对我有意思,多半是那乌贼胡说八道,乱自揣测。”
这般一想,登时释然。但是心中那失望苦涩之意,不知为何却更为强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余杯烈酒,由喉入腹,犹如火烧刀割一般,心中却依旧空洞而酸涩。
突然之间,熊熊火光中,烈烟石那含泪而凄伤的笑容再次映入脑海之中。如兰花般渐渐曲张、渐渐闭拢的手、破碎而迅速蒸腾的泪水、温柔、甜蜜而凄苦的眼神……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他猛然震动,杯中的美酒险些泼将出来。
心乱如麻,一时间此情彼景,似是而非,真幻难辨。蓦地忖道:“罢了罢了!她救我性命乃是毋庸质疑之事,我岂能因她记不得我,就这般胡乱猜测?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记不得我岂不是更好吗?都是那臭乌贼胡说八道,让我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
当下打定主意,不管她究竟是否当真记不得自己,乐得与她保持眼下的距离。至于那救命之恩,日后自当竭力相报。一念及此,心下登时轻松起来,不再多想,只管仰头喝酒。
酒过三巡,突听殿外有嘈杂之声。龙兽长嘶,有人在殿外叫道:“城北哨兵有要事相报!”
众人一惊:“难道竟是叛军绕道北面杀来了么?”管弦声止,鸦雀无声。
一个传信兵疾步而入,在殿外阶前拜倒道:“适才城北十六岗哨兵望见一个女子骑着白鹤从城内飞出,朝西北而去。飞凤骑兵追往拦截,却已迟了一步。夜色中瞧不清楚,但象是纤纤圣女……”
“什么!”拓拔野与蚩尤大吃一惊,霍然起身。蚩尤足尖一点,闪电般越过众人头顶,朝外疾冲而去。拓拔野抱拳道:“诸位请便,我去去就来!”话音未落,人影已在数十丈外。
拓拔野三人乃是火族贵宾,纤纤又因火族之故备受磨难,听闻她不告而别,烈炎等人哪里还坐得住?纷纷起身,随着拓拔野二人奔出大殿之外,朝城西的贵宾馆疾奔而去。
数百人浩浩荡荡,如狂风般卷过青石长街,径直奔入贵宾馆中。守馆军士见炎帝、火神、圣女以及诸多长老同时奔来,无不惊诧骇然。
拓拔野与蚩尤焦急若狂,四下搜寻。门窗摇荡,半壁月光,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