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淮都?城外, 風中帶着濃重血腥味,淮河水勢洶湧,掩過厮殺聲。
而在城闕之內, 無數凡人正安眠于睡夢中?, 自摘星臺望去, 燈火闌珊,夜色濃稠。
就在這片濃稠夜色中, 桓少白步出廊下,大?步向外行?去, 身後,青年神情沉凝, 冷聲道:“你當真要去送死?”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許, 但?實?際年紀卻不止如?此, 修士的衰老速度比凡人慢上太多。
青年看着自己這?個素來不馴的兒子,心情着實?說不上?太好。
雖然與桓少白的父子之情堪稱淡薄,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便是看不順眼, 也沒有眼見他去死的道理, 所?以才會特意找了借口将他召回族中?。
自己已設法?讓他避開此事, 如?今他卻還要上?趕着前去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此番若身死, 便不必想桓氏為?你收屍。”青年再度開口, 話中?透出濃重警告意味。
手握王玺, 這?上?虞的主人,終究只能是聞人氏。
這?一點, 身為?桓氏子弟,桓少白應該再清楚不過。
聞人骁決意要殺的人, 便她是天命境修士,也注定?只有一死。
桓少白沒有回頭,腳下甚至沒有慢上?半分:“勞煩費心,大?可?不必。”
他從來不在意所?謂的身後之事。
青年臉色更沉了幾分:“桓少白,你與陳氏女相識不過寥寥幾月,值得你為?她不計生死涉險麽?!”
“她是我的朋友。”桓少白邁出大?門,背影未曾有片刻猶疑。
就像他曾經為?蕭禦斷去自己雙腿一般,今夜,他同樣會不惜性命為?姬瑤出手。
因為?他們是他的朋友。
“走出這?裏,你便不再是桓氏子弟。”青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桓氏不會為?了一個桓少白開罪國君。
“那往後,我便只做桓少白。”夜色中?,桓少白微微笑了起來,雙目璨璨如?星。
他走出了桓家。
淮河之上?,稀稀落落的燈火仍舊亮着,偶有絲竹之聲傳來,帶着幾分哀切,順着水面飄遠。
宿子歇自曲折暗巷繞過,深秋将至,夜色中?萦繞着揮之不去的寒意,他卻因為?奔波出了一身熱汗。
停在一處有些破敗的樓閣前,宿子歇壓根沒有敲門的意思,擡腿一腳踹開,院中?正飲酒猜拳的打手驀地一靜,都?向他看了過來。
他以靈力震退衆多圍上?前來的打手,徑直向正廳中?行?去。
一把拎起抱着酒壇快要醉死過去的中?年男人,宿子歇沉着臉,一字一句道:“聯絡你家主上?,即刻派兵,取道衛國,迎瑤山君入商!”
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掀起眼皮,打量了宿子歇一眼,嬉笑道:“郎君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宿子歇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商國暗諜所?在,但?無論在千秋學宮過得如?何落魄,也未曾向其求過什麽。
而今夜,他也不是來求他們。
宿子歇沒有與他兜圈子的意思:“宿昀不是一直都?想要座學宮麽?迎瑤山君入商,他便可?得償所?願!”
他口中?宿昀,正是商國如?今國君。
宿昀也是宿子歇的父親。
商國為?苦寒之地,以善戰聞名,卻常被譏作蠻夷,境內仙門道統傳承均是寥寥,更不說建成一座千秋學宮。
即便以厚禮相請,也輕易難以求得九州士人入商,令商國幾代國君都?氣悶不已。
聞聽宿子歇此言,中?年男人終于正色幾分:“公子所?言為?真?”
“自然是真!”宿子歇對上?他的目光,擲地有聲道,“上?虞容不下一位瑤山君,但?我商國容得下!”
中?年男人默然一瞬,他放下手中?酒壇,面上?醉意尚在,眼底卻已是一片清明:“王玺敕令已下,她真的還能活下來麽?”
“公子該知,王玺敕令是為?何意。”
舉國之力殺一人,就算奪天地造化,她也未必能活下來。
宿子歇望向透不出光亮的夜色,神情緊繃,不錯,他當然知道王玺敕令意味着什麽。
片刻後,他啞聲開口:“她一定?會活下來。”
為?什麽?
“因為?有更多的人希望她活下來!”
中?年男人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并未反駁,只道:“想讓她活的,不過庶民,而要她死的,是上?虞的君王!”
“庶民又如?何!”宿子歇雙目微微泛着紅色,“庶民便可?欺麽?!”
他想起了在東境中?見過的無數黔首,無數掙紮着求生,又在天災面前被輕易抹殺的百姓。
“這?上?虞之中?,最多的難道不是庶民麽,這?九州天下,最多的不是庶民麽!”
承受苦難的是庶民,被剝削驅使的是庶民,君王與世?族坐享其成,卻還将其視作草芥,肆意踐踏。
他們的意志,便不重要麽?!
淮都?城外,就算蕭禦帶護衛攔下大?量人馬,仍有數名黑袍死士追上?姚靜深等人,出手時頗有不死不休的意味。
拼殺之中?,黑袍兜帽掀落,露出幾張略顯熟悉的臉。
趙氏——
姚靜深意識到這?一點,心底微微發寒。
這?些黑袍死士之中?,竟有許多趙氏族人。
所?以當日聞人骁名義上?将趙氏盡數誅殺,暗中?卻将其沒為?死士。
以趙氏和姬瑤的仇,他們自然與她不死不休。
姬瑤臉上?露出些微帶着諷意的笑,面上?赤痕越顯可?怖,體內功法?運轉,拼命吞噬着來自魔君心髒的力量,與王玺敕令對抗。
這?是早早寫進此方山河本源的規則,當聞人骁敕令下達之時,此間河山萬物,都?在他的意志下,要将姬瑤抹殺于此
。
流動的靈氣,拂過的風,腳下土地……盡數成了姬瑤的敵人。
謝寒衣擡手化解洶湧而至的靈力,為?姬瑤撐起的屏障終于不堪重負地破碎開來,他為?反震的力量噴出一口鮮血。
王玺敕令,原來這?樣可?怕。
背後長刀劈下,葉望秋高聲道:“師兄,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姬瑤擡起了指尖。
長刀猛地頓住空中?,她的身體自謝寒衣懷中?浮起,素白裙袂在風中?翻卷,姬瑤反手,四周撲上?前的黑袍修士盡數身體爆裂,鮮血驟然染紅草葉。
只是她自己的鮮血也在這?一刻将白衣染紅。
“你們走吧。”她淡淡開口,在劇痛之下,神情仍是近乎漠然的平靜。
謝寒衣看向她,似乎猜到了她想做什麽:“阿瑤,不要——”
或許還有辦法?,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姬瑤并不覺得還有什麽其他辦法?。
要對抗一國氣運,唯有仙人之力。
姬瑤并無把握以自己殘留的仙力能否與上?虞氣運抗衡,不過,她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先殺了聞人骁。
她從不是猶疑的性情,既已有所?決斷,便不必心懷僥幸。
姬瑤放開對法?則的對抗,任無邊壓力碾壓而來,要将她的身軀湮滅。
“阿瑤!”謝寒衣等人齊齊向此處奔來,眼神難掩驚惶。
但?就在這?一刻,有溫和光芒自姬瑤身上?亮起。
那卷帛書出現在她身前,徐緩展開,其上?形形色色的福字在夜色中?像是有流光閃動。
這?是……封應許自東境為?她送來那卷萬福書……
絹帛完全展開,一個又一個字跡自其上?脫身而出,攜着星星點點的光芒環繞在姬瑤身周。
身體表面的可?怖裂痕在流光下寸寸消弭,滿是毀滅氣息的敕令法?則與來自萬福書的力量相撞,恍惚間,姬瑤仿佛聽見了來自本源法?則中?的尖銳鳴嘯。
這?股力量溫和得幾乎沒有攻擊性的力量下,卻能夠對抗來自君王的敕令。
姬瑤怔然地望着身周浮動的字跡,這?是為?她所?救的東境百姓,對她的祝願。
來自君王的敕令,在溫潤光芒中?,轟然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