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當遮蔽視線的煙塵散去時, 戰場上方面目猙獰的羅剎已然溢散為縷縷血霧,玄虎仰天發出怒吼,聲震雲霄, 衆多骁武衛望着這一幕, 心神?震惶, 身周籠罩的那重赤色靈光也随之轟然崩解。
    在主将脫離戰場後?,骁武衛便于玄石軍的沖鋒下?呈潰敗之勢。許明河麾下?十餘将領當然不願就此認輸, 在混亂中?召集部?屬,試圖重新結陣, 但将離顯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親自帶領數百玄石士卒沖鋒在前, 将骁武衛陣型徹底打散。
    到了此時, 無論是誰坐鎮指揮, 也已經難以挽回局面。
    菱晶不斷破碎,原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骁武衛兵卒先後?消失在禁制戰場中?,這場演武已近尾聲。
    将離禦馬回?望,神?情雖冷峻如平常, 但心中?也?不免有了幾分?起伏。
    玄石被骁武壓制十餘年, 直到今日, 終于扭轉了局面。
    衆多在最初沖鋒時便因傷亡脫離戰場的玄石軍士卒此時也?在密切關注禁制戰場中?情形,見?骁武敗局已定, 紛紛露出喜色, 口中?歡呼起來?,
    不遠處,骁武衛士卒看着這一幕, 臉色實在算不得好看。身周氣氛沉郁,他們的姿态再不複演武開始前的輕松寫意, 無人有心情談笑。
    這些骁武衛士卒沒想到,原該必勝的一局演武,最後?勝的竟是一直為?他們手下?敗将的玄石。
    他們何時也?能聚罡氣成形?之前居然不曾聽說?半點風聲!
    許明河望向禁制戰場,臉色尤為?難看,脖頸似乎還殘存着被将離一槍穿喉的痛楚。
    他的臉色如此難看,不僅因為?骁武潰敗得這樣?快,更因為?其中?有他指揮失當的緣故。
    在面對悍然而來?的将離時,他選擇了避退,也?正是這一錯誤決策,令在毫無防備下?面對玄虎,本就有些慌亂的骁武衛丢了士氣。
    戰場之事本就瞬息萬變,主将的任何決定都可能會影響戰局走勢。
    若非許明河這一退,玄石或許還要與骁武苦戰一番才能有結果。
    許明河心中?暗生悔意,但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無法轉圜。
    當最後?一名銀甲士卒被人從馬上挑飛時,整個?禁制戰場只剩下?數百玄石軍,将離禦馬向前,衆多士卒跟随在他身後?,陣型嚴整。
    絲絲縷縷殘留的赤色霧氣中?,玄虎随着軍陣緩行兩步,有睥睨之态。
    負責裁決演武的朝臣揚聲宣布:“此次演武,玄石軍勝——”
    青雲臺上,當聽到這句話時,周圍一時鴉雀無聲。
    玄石軍真的勝了?
    也?就是說?,骁武衛輸了?
    那可是骁武衛,骁武衛怎麽會輸?
    哪怕親眼所見?,衆人仍覺有幾分?不可置信,這可是骁武衛中?精銳!
    諸多世族下?意識看向長孫靜,即便到了此時,他面上神?色也?未見?有什麽變化,難以從其中?窺探出他真實情緒。
    相?比之下?,宿昀的情緒便要外露許多,他坐在主位,面上笑意漸深。玄石贏下?演武,不僅讓他在與長孫靜的博弈中?占據了上風,同樣?,在來?年關于玄商軍費的分?配上,也?有了可轉圜的餘地。
    過往數年間,骁武衛所得軍費補給,向來?都是最多的。
    就算長孫靜神?色似乎并未因骁武衛的潰敗動容,但宿昀很清楚,他心中?定然已經暴怒。
    他了解長孫靜,就如長孫靜了解他。
    青雲臺安靜得能聽見?風雪之聲,在眼前局面下?,沒有人再做交談,就在這片有些凝滞的氣氛下?,将離與許明河分?明帶着麾下?十餘将領再度走上青雲臺。
    雖是勝者,将離臉上并未顯出過分?喜色。擊敗骁武是他十餘年來?的目标不錯,但他也?不至因為?一次小勝便得意忘形。
    不過許明河一行便難顯頹然之色,敗在玄石手上,他們如何甘心。
    躬身向君王行禮,宿昀噙着笑開口:“諸卿不必多禮,這場演武着實精彩,玄石當受重賞!骁武悍勇,也?該受嘉獎——”
    話音還未落下?,長孫靜擡頭看向宿昀,忽地開口:“君上此舉,未免失當。”
    語氣顯出些微刺人冷意。
    “将軍何意?”宿昀也?看向了長孫靜,君臣二人的視線再度在空中?相?撞,無聲交鋒,青雲臺上氣氛頓時變得更為?詭秘。
    “骁武衛受君上厚待,今日卻深負王恩,如何能賞。”長孫靜不疾不徐道,“他們,當受重責。”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了以許明河為?首的十餘骁武衛将領身上。
    在長孫靜看來?之時,許明河等人眼底現?出深深懼色,不容錯辨。
    這話是什麽意思?在場世族都覺得莫名,長孫靜這是有意借宿昀之手責罰骁武衛,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就在衆人視線彙聚在長孫靜和宿昀之間時,站在下?方的許明河擡起了手。
    他咬緊牙,眼底分?明是面對死亡的恐懼,卻還是運轉內息,重重拍在自己天靈處。
    随着一聲悶響,許明河七竅流血,身體直直向後?倒下?。
    他自戕了。
    一名武道宗師,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死在了他自己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有人驚得失聲叫了出來?,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宿昀看着這一幕,玉冠冕旒垂下?,他眸色深沉。
    在許多人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時,下?一刻,許明河身後?十餘骁武衛将領也?紛紛拔出佩刀,雪亮刀鋒閃過,青雲臺上鮮血飛濺,混着風中?碎雪灑落,血跡蜿蜒,染紅地面薄雪。
    一切好像都陷入了靜止,周圍只聽得風雪的嗚咽聲,十餘具屍首倒在宿昀面前,已是聲息全無。
    謝寒衣在看到這一幕時,慣常有的笑意已經盡數褪去,神?色分?明多了幾分?沉重。
    在他看來?,長孫靜已經不像是人,而是一頭為?權勢異化的怪物。
    姬瑤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緒,轉頭看來?。
    對上她的目光,謝寒衣笑了笑:“沒什麽……我?只是……”
    話說?到這裏,他忽又停住,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心情。
    姬瑤看着他,未曾言語,不過片刻後?,卻在桌案下?向他伸出了手。
    謝寒衣怔了怔,面上不自覺地勾起一點笑意,這算是安慰麽?
    他握住了姬瑤的手。
    碎雪落在骁武衛銀甲之上,徐徐消融,即便将離見?過無數生死,此時也?不免覺出難言寒意。
    只因長孫靜一句話,許明河等人便自戕于此,未作?半分?猶疑。
    只是一句話,便能令一名武道宗師不做任何辯駁,毅然放棄自己的性命——
    這何其可怖。
    長孫靜對骁武衛上下?的掌控,或許比傳聞中?更甚。
    但骁武衛今日輸的不過是一場演武罷了!
    許明河未曾死在沙場上,他死在了自己手中?。
    這一刻,自邊疆沙場拼殺而出的将離不免覺得有些可笑,眼前情景,實在有些可笑。
    無數道視線投注在長孫靜身上,他神?色卻一如尋常。
    既然輸了,便該承擔後?果。
    妙嘉看着他如常神?色,心底微微發寒。
    她忽然有些明白宿子歇為?何會那般畏懼長孫靜。
    只是輸了一場演武,他便要麾下?大将以死謝罪,如此心性,未免太過狠絕。
    這樣?的人,不管做朋友,還是做敵人,都很可怕。
    “不過一場演武罷了,何至于此。”宿昀開口,面上仍帶着幾許笑意,并未因許明河等人身死現?出驚怒之色。
    “治軍,理應賞罰分?明。”長孫靜淡淡回?道,語氣中?不見?多少起伏。
    宿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是在此時,長孫靜徑自起身,未曾向他告退便向外行去,不過在行至姬瑤面前時,他停下?了腳步。
    “是你補全了滄溟道。”長孫靜右手背在身後?,垂眸看着姬瑤,背光中?,他過高的眉骨更顯出幾分?陰翳。
    他的聲音并不算大,但在場多是修士,五識敏銳,即便坐在末席,也?足以聽清他究竟說?了什麽。
    所以滄溟道罡氣化形,原來?是這位瑤山君的手筆?!
    青雲臺上衆人交頭接耳,面上難掩震驚之色,不是說?她與蓬萊道子這些時日都在欽天學宮中?閉關麽?
    何況她所長不是陣法麽?何時又通兵道?
    一時間,諸多視線或明或暗向姬瑤投來?,其中?多帶着濃濃探究意味。
    面對長孫靜近乎質問的話,姬瑤淡淡回?了一個?字:“是。”
    便是她助玄石敗了他麾下?骁武衛,又如何?
    長孫靜盯着姬瑤,袍袖在青雲臺的風雪中?翻卷,他的神?情很冷。
    即便那縷殺意一閃而逝,還是為?謝寒衣敏銳察覺,他身形微微前傾,護持住境界尚且不足的桓少白等人。
    長孫靜的目光自欽天衆人身上掃過,權衡良久,終究什麽也?沒有做,只冷聲道:“瑤山君大才,既入商,是玄商之幸。本将,當以厚禮賀瑤山君入商。”
    以長孫靜行事,他口中?厚禮,只怕不是輕易能接下?。
    謝寒衣不由皺了皺眉,長孫靜卻緩緩向姬瑤笑了起來?,他轉身,玄色袍袖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逆着風雪走下?青雲臺。
    見?此,随他而來?的傅集等人也?起身跟上。
    在場世族面面相?觑,但看着主位上宿昀似笑非笑的神?色,并未有人再起身挑戰君王威嚴。
    望着長孫靜離開的背影,宿昀并不覺得惱怒,他看着躺在下?方的十餘具屍首,嘴邊勾起些微笑意,真正被激怒的,是長孫靜。
    像是方才變故未曾發生一般,他示意禮官出列,繼續今日儀程,玄石難得贏了演武,又如何能草草了事,他自是要大加封賞,叫玉京乃至整個?玄商都好好看看。
    無論是長孫靜還是宿昀,其實都可以用一句可怕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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