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魔鬼沼。

    上空布有结界, 雨落不下来。

    听着轰隆雷音,漆随梦脑海中涌动着狂风暴雨。

    最近这阵子,他的心境乱了一次又一次。

    还没能将阿七、天阙府漆随梦、神族剑灵这三个身份关联起来。

    如今又变成了窃取燕澜神力源泉的贼。

    他恍恍惚惚, 已经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漆随梦红着眼眶问剑笙, 也是在问他自己。

    剑笙苦笑了一声:“一颗棋子。一个追波逐流,只懂得怨天尤人的废物。”

    漆随梦苍白的双唇微颤。

    燕澜已经回去很久了,剑笙终于从地上起身, 看向漆随梦:“孩子, 你无需自责, 对不起燕澜的是我们,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长成这般废物模样,浪费了他的神血。”

    漆随梦无力的争辩:“谁想要了?是我求着要的吗?”

    剑笙不与他争执这些, 只说:“我为一己之私, 遭人利用, 造成如今的后果, 我痛恨自己, 唾弃自己, 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可是, 在救活你这件事上,我永远不后悔,哪怕你是个废物,我也要救你,谁让你是我的儿子呢。”

    漆随梦望向他湿润的眼睛, 又想起梦里他温暖的手,心脏如被紧攥,险些也跟着落泪。

    剑笙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朝着后方浓雾拂了下衣袖。

    缭绕的雾气逐渐散去。

    恍惚之中,漆随梦看到一道模糊身影。

    那身影逐渐形成清晰轮廓,他愣怔着喊了一声:“师父?”

    被困在阵法之中的无上夷,此刻正处于震惊的状态。

    震惊到双眼有些呆滞。

    “你都听清楚了?”剑笙设下的结界,能够阻隔无上夷向外传递声音,却不阻碍他的耳识。

    嘲笑完自己,剑笙终于可以嘲笑无上夷,“你也一样是颗棋子,你当年接下的不是责任,是我巫族残害神族的证据,你守护的也不是苍生,是我巫族的野心啊,天阙府君。”

    无上夷面色惨白,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确实很难相信。”剑笙当年知道真相时,何尝不是这般震惊。

    大荒时代,先祖们深受九天神族信任,秉性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神族离去之后,至五千年前,巫族对这世间门的奉献牺牲,也不会是作假。

    谁会相信,五千年里,竟一步步错到现在的罪无可恕。

    剑笙拢起手:“以神血改造人身之事,超出你理解的范畴,遭受欺骗很正常,但你竟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蛊惑,为了他们口中的苍生正义,逼死无辜可怜的阿拂,逼死你恩师的女儿,我是真的无法理解……我拦着你,点了你几次,你依然死不悔改,你说你傻不傻,你可笑不可笑?”

    剑笙先笑了,“他们就是要你滥杀,要你一错再错,要你回不了头啊,懂了吗?”

    无上夷闭上眼睛,以颤抖的手,捏着自己的眉心。

    下嘴唇被他咬出了血。

    无上夷倏然又睁开双眼:“不对!”

    剑笙看他的目光透着可怜:“哪里不对。”

    无上夷指向漆随梦:“他既然不是剑灵,不需要阻断神君降世,你从我手中偷走他,为何要在他识海里塞魔元碎片?”

    剑笙摇了摇头:“不是我放进去的,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识海里有魔元碎片。但这不难理解,人类哪里能够承受住神力源泉,五千年前,我族第一个下手的先祖,那个混账东西,融合之时,直接就爆体而亡了。我猜,放置魔元碎片,能够起到一定的对抗作用。”

    改造的人选,也换成了婴儿。

    婴儿心境纯粹,漆随梦还疾病缠身,神力源泉的怜悯本性仍在,对抗也会转淡。

    无上夷脸上一片灰败,该怀疑之时,他不曾怀疑过。

    如今拼命找被欺骗的证据,反而找不到。

    剑笙见他周身积蓄着力量:“我没骗你,这法阵连着五浊恶世的大门,你硬闯,门会开,人间门必将大乱。”

    无上夷快要被他逼疯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一边说谎话瞒着燕澜,一边又隐晦的提醒他。将我困在这里,是为了让我了解真相,分明想让我去帮燕澜,却又继续困住我!剑笙,你怎么那么矛盾,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剑笙沉寂许久,说了声:“我不知道。”

    他从袖笼中,摸出一枚阵令。

    “儿子。”剑笙将阵令扔到漆随梦面前的地上,“放不放他出去,你来决定吧。”

    漆随梦低头,看着那枚阵令。

    他的脑筋此时浑浑噩噩:“什么意思?”

    剑笙和他讲明利害:“你不放无上夷,稍后等族老会将燕澜审判为怪物时,你去帮忙对付燕澜。随后回去天阙府,以你的半神之躯,接管天阙府,再加上巫族和纵横道的运作,从今往后,你将立于这人间门最顶端,受万世景仰。你传承的子嗣,也同样具有神力,我巫族又可享数万年的辉煌。”

    又说,“你若选择放了无上夷,大概有两种后果。第一种,无上夷未必能救下燕澜,活着离开万象巫。即使逃走,他的恩师乃是大荒怪物,谣言四起,一样能令他声名狼藉。但这意味着你将与巫族为敌,与你的种族为敌,族老虽然不会伤害你,却一定会想尽办法控制你。以你目前的能力,以及对神力浅薄的运用,很难逃开他们的控制。”

    “第二种后果,万一巫族亡了,你再无后盾,且残害神族之事传出,你身为窃夺者,从今往后,你该怎样自处,何去何从……”

    “事关重大,仔细问清楚你的心,彻底想通透了之后,再做决定。”

    ……

    刑罚堂,众人已经等待了很久。

    大雨之中,一名护卫匆匆跑来,报:“大祭司,少君身体不适,在圣女的陪伴下,先回寝殿休息去了。特令属下前来禀告,三长老偷盗宝物一事,疑点重重,少君不赞成现在行刑,少君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将会重新审问,且天阙府漆公子已经同意。”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三长老依然是又欣慰,又叹气:“糊涂啊。”

    监刑长老皱眉看向上首的大祭司。

    大祭司一言不发,缓缓站起身,去往后堂。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眨眼的功夫,大祭司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什么意思?”

    “听少君的话。”

    大祭司沿着连廊,往自己的宫殿里去。

    拐弯时,身后倏然多出一名男子,行礼:“大祭司……”

    大祭司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回去告诉族老们,再给燕澜一点时间门。”

    那人道:“事已至此,再留着少君,已经无法给我们带来益处,反而是个祸害,趁他尚不知情,漆随梦也在,当断则断……”

    大祭司只道:“姜拂衣来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会劝劝他接受种族的瑕疵也不一定。”

    那人叹气:“少君的性格,您是最清楚的,幼年时,无论我们怎样引导,他都能将强大的神格心魔压制的密不透风。哪怕骗他说将有亡族危机,他也只是急躁了几天,很快就缓了下来。”

    大祭司道:“姜拂衣不一样,燕澜此番出山,会被污染的那么快,有她的一部分原因,他会听她的话。”

    神族不是不能动心,也并非不能产生类似嫉妒的情绪。

    只是动心和嫉妒,都会令心境动摇,浊气更容易入侵神族的灵魂。

    神族诞生于九天清气,灵魂无垢,最怕污浊。

    后灵境内的神血,除了储存力量,还承担着清洗灵魂的作用,才会被称为源泉。

    没了神血,入侵的浊气无法清除,就算没有遇到姜拂衣,燕澜被完全污染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人再次叹气:“大祭司,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且我们对少君已经仁至义尽了,在我族给他尊贵的地位,优渥的生活……”

    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略带一丝警告:“您究竟是想多给少君一些时间门,还是多给自己一些时间门接受?”

    大祭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跟在我身边养大的孩子,我会心软难道不正常?我们都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人沉默片刻:“我明白了,族老说以三日为限,希望大祭司以大局为重。”

    ……

    姜拂衣扶着燕澜回到他的寝宫去。

    已经被盯上了,万象巫方圆四处都是结界,想逃是逃不走的,而且燕澜现如今这个状态,也没有办法逃。

    猎鹿和休容还在燕澜的寝殿门口,坐在屋檐下。

    瞧见燕澜回来,休容先站起身,紧紧蹙眉。

    和燕澜一起长大,休容也从未见过他这幅狼狈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想上前,不知为何,心中怵得慌。

    隐隐有种感觉,如今除了他身边的姜拂衣,他对周围写满了排斥。

    燕澜经过他们身旁,目不斜视,一句话也不说。

    休容忍不住:“燕澜?”

    燕澜的脚步微微顿了下,却是看向坐在台阶上,没站起来也没看他的猎鹿:“你知道多少?”

    猎鹿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额头:“不让你去,你非得去,我就说你接受不了,大祭司告诉我时,我这么没原则的人,当时都险些崩溃,何况你。”

    燕澜心中有数了,族老是将猎鹿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所以早些让他接触这些隐秘。

    目前为止,应该只告诉了他无名怪物那套说辞。

    残害神族之事,猎鹿并不知情。

    真好。

    燕澜走进殿里去,等姜拂衣入内,他关上门,将猎鹿两人关在外面。

    燕澜捂着眼睛,走到榻边,打算躺下来。

    姜拂衣拉住他的手:“等下。”

    燕澜没有挣扎:“阿拂,他们暂时不会动手,我休息会儿,等我有力气了,再告诉你。”

    “原因不重要,总之除了我那几个还算靠谱的爹,谁来欺负你,我就打回去。”姜拂衣来到燕澜面前,解开了他的腰带,将他湿透的外袍脱掉。

    又帮他擦头发。

    燕澜站在床榻边,像个木偶一样,由着她摆弄。

    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环顾这生活了二十年的寝殿。

    殿内的所有东西,哪怕是一根蜡烛,都是他精心挑选。

    忽然之间门,竟变的如此陌生。

    衣架上就有新的寝衣,姜拂衣取了来,正低头帮他系腰带,一滴微烫的水珠,悄无声息的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知是从燕澜湿发落下的雨珠,还是眼泪。

    姜拂衣的动作顿了下,装作不曾察觉,没有抬头探究,等系好腰带,瞧见矮几上摆着熟悉的茶炉,转身去帮他煮茶。

    等她端着一杯热茶回来时,燕澜侧躺在床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手边放着一本书。

    姜拂衣知道是拿给她看的,便在床榻边的白玉台阶上坐下来。

    厚厚的一本书,姜拂衣只需要看被他折起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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