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偶爾笨拙, 偶爾失敗,但,再等一等我吧。」
——《欲言又止》/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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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 陸時宜做了一夜光怪陸離的夢。
以至于假期和沈江嶼約寫作業時,還被他?調侃是不是做賊去了。
做賊?
她回憶起, 周亦淮見自己半天沒說出話來, 眉頭?逐漸挑高,似笑非笑地問“不方便?”的時候。
倒也和做賊時的心?虛差不了多少吧。
交換名字大概是成?為朋友的開始。
但她那種隐秘的愉悅維持不了多久, 因為下一秒,她就要擔心?,是不是很快就要被遺忘了。
于是她在回答的時候,強調:“是順頌時宜的時宜。”
當時的心?跳如鼓現在已難以?複刻,只是暗中祈禱,拜托你忘得慢一點。
他?的人緣實在太好, 認識的人實在太多,她在裏面都排不上號。
不刻意?制造機會的話, 連偶遇都很難。
期中考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這次附中和其?他?三所名校聯考, 卷子的變态程度更上一層樓。
考完前幾門, 陸時宜就蔫了。感覺不對, 具體哪兒不對又說不出來。
然後?就是一學期一次的家長會,定在周五下午。
這是早就通知?下來的,陸時宜和父母溝通過, 姜佩華說要請假跨省過來參加。
成?績是中午出來的, 因為時間急,樓下排名榜還沒更新, 想知?道成?績只能去老師那兒看。
她還沒去,江老師就先找了她。
先是一番鋪墊, 高度肯定了她的努力,轉折點發生在她看到?排名的時候。
89名。
江老師安慰道:“高三成?績波動很正常,你這是在正常的範圍內。我?看了一下,對此?同層次的人,你主要是數學和物理?不占優勢。聽說這次這兩門難度很高,平均分都沒及格,分差就被拉開了。”
陸時宜一直輕輕點頭?。她自知?不是天賦型選手,優勢在于她能保證會做的題不出錯。
江老師說:“不用太緊張,把心?态調整好。在附中一直能保持在這個區間,未來也是名校任挑。”
她低着頭?走回去,喊了吳媛媛過去。
然後?伏在桌上想,名校任挑的意?思,其?實就是和top無緣吧。
這麽長時間的努力,也抵不過一次試卷難度的驟升。誰也不知?道高考是難是易。可是,她也想要去最厲害的地方看一看。
也想,去他?會去的地方看一看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了。
下午四點,高三提前放學,家長們陸陸續續來了。
陸時宜掏出手機想問姜女士到?哪兒了,剛開機就收到?數通未接來電的提醒。是爸爸陸成?擁。
回電過去,卻聽爸爸疲憊不堪地告知?說這次家長會無法參加:“你媽去高鐵站的路上出交通事故了,現在在醫院。”
陸時宜心?髒幾乎驟停。
陸成?擁寬慰:“沒什麽大事啊,別擔心?。就是膝蓋副韌帶斷裂,打個石膏養養就好了。”
挂掉電話後?,她發了一陣呆。
這會兒班級裏坐滿了家長,同學們有的在外邊坐着等,有的去運動場打球,也有的出校門逛街。
譬如媛媛,就跟何徐行打羽毛球去了。
陸時宜捧着書坐在連廊拐角處,耳旁三三兩兩的女生在聊天。
“你們看到?周亦淮媽媽了嗎?”
“沒有啊,之前好像沒來過學校吧,怎麽了?”
“是章今微啊!”
“誰?”這就是還沒反應過來。
陸時宜聽到?這讨論,翻書的手一頓。
“那個財經?頻道的主持人!特別有名!”
“我?的天,我?爸巨喜歡她!”
“同款爸爸。”
她想,啊,她爸好像也是。
“有聽到?她和老師讨論,周亦淮出不出國的事。”
“他?不是一直在做兩手準備嗎?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做什麽選擇都一路坦蕩吧。”
聊着聊着,她們就談到?女娲造人時的不公,談到?世界的參差。最後?她們兩手一揮,愉快地決定出校門玩。
臨走時,還問了一句:“時宜,你要不要一起?”
陸時宜搖了搖頭?,并祝她們玩得愉快。
書裏的知?識暫且進不了她的腦子,她将之合上,索性上了五樓,去整理?儲物櫃的東西?。
清考場的時候時間緊,裏面的書本文具塞得亂七八糟。她把它們通通挪出來,一樣一樣機械式地厘清。
當書本堆到?一定的高度時,終于有一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
五樓的備用教室沒人。可就算沒人,她也不喜歡哭出聲。或者說,她本來就不喜歡哭。
可是今日?實在不知?道怎麽了。
人如果沒有情緒出口的話,就只能內耗。
陸時宜很輕地吸了吸鼻子,在朦胧地視線中整理?完,一沓接一沓地塞回去。
眼淚繼續砸在地上。她都不敢讓它們落在試卷,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來到?附中這麽久了,誰也不知?道,她一直都很害怕。她只是不喜歡把負面的東西?帶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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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淮剛準備和一幫男生去打球,路揚一個電話打過來。
這小子鐵了心?以?後?要當飛行員,歲和航大那邊的通知?一下來,他?連考試都不參加了,直接飛過去進行第一輪體檢。
聽着他?在電話裏喋喋不休,周亦淮讓男生們先去球場,自己找個安靜的地方接。
他?邊單手擰開備用教室後?門,邊說:“你少來啊,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就去和老張說,給?你安排個單人補考。”
“別啊,逮着兄弟坑是吧?”
他?無所謂地哼笑一聲,“你——”
門開了,他?卻倏然停頓。
女生受驚似的看過來,眼眶裏是要墜不墜的眼淚。
是無聲的,只有水光潋滟的痕跡,顯示出破碎。
她此?刻蹲在地上,膝蓋上還放着書和卷子。見到?來人,立即把頭?轉了回去。
周亦淮下意?識把門重新關上,退了出去。
路揚那邊還在講話:“你幹嘛呢,怎麽突然不出聲了?”
周亦淮皺着眉,頗有些頭?疼。
“喂!不會被劫持了吧?”路揚說,“是誰這麽大膽,能令我?們周少爺啞口無言?”
“挂了啊。回來再說。”周亦淮懶得跟他?争個口舌高下。
“哎哎哎別啊——”
挂斷聲響起。
後?門上有一小塊玻璃,能看到?裏面的情況。男生難得有些無措。
他?猶豫兩秒,這回擡手叩了叩,給?足了時間。然後?,推門進來。
陸時宜已經?收拾好情緒,只是發紅的眼眶仍昭示着剛才的一切。
她現在的形象一定很糟糕。鼻子堵塞,臉上簇着滾燙的腫脹。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更別提是他?。
所以?抽出兩張卷子往面上遮,只露出一雙眼睛。想站起身?卻因為蹲太久麻了腿,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去。
實在是過分丢人。
她用一種極敏感的眼神去看他?,試圖去分辨他?的态度。卻不想,他?從始至終未有過閃避,只是——
向?她伸出手。
陸時宜的目光從他?小拇指關節處的小痣一路向?上延伸到?他?的眼睛。
“愣着做什麽?”周亦淮頓了頓,語氣刻意?輕松,“我?這樣很累的知?不知?道。”
觸碰的時候,她打了個顫,沒想到?他?掌心?這麽熱。
她記得停電那晚他?們也有過一次接觸。只不過那回他?故意?隔着衣物,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現在大概是看她太可憐了。
倏地一下,鼻子又酸了。
積聚的晶瑩窩在眼眶裏打轉,終是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
她想控制,卻無法阻止。
周亦淮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某種催化劑,他?無奈道:“別哭了啊。”
陸時宜低垂眼睫,将左手握住的卷子又往臉上遮了遮,企圖掩飾自己。
“沒有。”她說。
若不是話語裏的鼻音過重,也許周亦淮會真的相信。
他?不自覺擡手,抽走她的試卷。她條件反射地想要躲開,卻忽略了嶄新A4紙的鋒利性。
當周亦淮手背上出現一道劃痕,且逐漸暈開血珠時,她怔住,道歉的話都稀碎。
這給?了對方可乘之機,再也來不及躲閃。
被吓傻的人完全忘記了情緒的波動,她現在全部?的關注點都在那個細長的傷口上。
周亦淮側身?靠在儲物櫃上,小臂自然橫于胸前,讓那個小痕跡自然風幹。
他?歪着頭?将卷子随手扔在櫃子上面,視線回到?面前的女生身?上。
此?刻她皺着眉,通紅的眼睛裏全是擔憂,又夾雜着驚慌。
明明都那麽着急了,卻連一眼都不肯擡頭?看他?,只是一直盯着手背那裏。
這麽點小傷口,他?一般都當作沒看見,卻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連哭都忘了。現在她的表情,應該可以?稱作是……心?疼?
周亦淮撩着眼皮看她,越看越憋不住。
陸時宜還沉浸在自顧自的懊惱中,垂頭?喪臉地覺得果然自己什麽事情都做不好,連找個地方哭都要讓別人受傷。
而與此?同時,面前的人嗤笑了一聲。
她終于擡頭?看過去。
周亦淮先是唇角彎了一個弧度,緊接着是眼睛。
偏着的頭?都往下垂了幾分。
最後?終于忍不住,徹底偏開頭?在笑,連脖頸都笑到?在顫抖。
他?為什麽要笑?
他?怎麽笑得出來?
他?不痛的嗎?
陸時宜不理?解他?的行徑,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周亦淮終于回過頭?來,撐着站直了身?體,就那麽漫不經?心?地笑。
“傻啊,這能有什麽事?”
空氣凝滞了半分。
她後?知?後?覺地吸了吸鼻子,腦袋失去了思考能力:“哦。”
因為他?對她來說不一樣啊。
雖然他?不知?道。
淚痕在臉上逐漸幹涸,她去翻自己的書包,準備拿紙巾擦一擦。
可是好奇怪,她怎麽找也找不到?。
周亦淮看她忙活半天也是白忙活,于是把校服外套脫下來遞給?她:“擦擦吧。剛洗的,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她搖搖頭?,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臉。
這就是嫌棄了。
周亦淮再次反思了一下自己。行吧,他?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麽不受一個人待見。
正巧這會兒等他?打球的男生們來了電話,“阿淮你人呢,怎麽還不來?”
陸時宜擦完之後?背上書包。現在太丢臉了,她一點都不想和他?說話。
而且他?出于禮貌和教養,已經?陪了她這麽久,人應該知?足的。至少,他?現在應該還記得她是誰吧。
周亦淮餘光暼着女生有條不紊的動作,動作稍頓,然後?吊兒郎當地回複:“不好意?思,我?鴿了啊,你們自己玩吧。”
“啊???”
“有點事。”他?說。
“你能有什麽事?怎麽,你要飛去歲和陪路揚那狗兒子啊?”
“滾蛋。”他?欲掐不掐這個電話,“我?去陪他?妹。”
“喂喂喂——”挂了。
那邊謝一程和一衆男生面面相觑。
“陪他?妹?”
“陪他?妹的。語氣詞。”謝一程确信。
“哦哦,原來是這樣。”可還是好氣。
周亦淮這邊瞧着陸時宜要走,他?問道:“你準備去哪呆着?”
“連廊樓梯。”她言簡意?赅道,“看書,複習。”
果然是好好學習的乖孩子。這次哭,難道因為考得不好?
他?向?來不看排名,也沒關注過其?他?人考得怎麽樣。
“那邊應該坐着不少人吧?”
“嗯。”
“那你打算就以?這副模樣去見人?”他?指了指她通紅的眼眶。
“……”
好有道理?。她差點忘了。
“那我?回宿舍。”她不想承認他?的話有道理?。
“你室友不在?”
“不……”剛想回應說不在。又忽然想起來,媛媛是不在,可舒佳的去向?她不知?道。
幾番被否決,縱使眼前人是自己喜歡的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她也大着膽子瞪了他?一眼。
反正都這樣了。破罐破摔吧。
就是不知?道明天回憶起來,會不會後?悔。
周亦淮也沒生氣,反而笑得不行。
看了眼手表,四點二十。這時候不管幹什麽都好像嫌早。
“帶手機了嗎?”他?問。
“嗯。”
她現在的所有回複都簡短得不行。她也震驚于,她居然已經?可以?和他?這樣講話了。
明明在此?之前,他?們倆根本不熟。可能是眼淚給?了她勇氣,也促就了他?的心?軟。
可是,要知?道,這些都會消失。就像她的理?智會回籠,緊張會複燃。
還好,他?都看不出。
“那,跟我?走?”
少年微微彎了腰,不偏不倚地對上她視線。
這話一出,陸時宜茫然又震驚。
周亦淮簡扼解釋:“路揚不在,我?幫他?照顧一下。”
她更震驚了。
她和路揚也不是那麽熟。最多是在路上會打招呼,極偶爾在食堂碰到?了會坐一起的那種程度,話也不怎麽多。
雖然他?老是“妹妹”這樣的叫,可她只當是開玩笑,從來沒當真啊。
與此?同時,雀躍的心?也逐漸暗淡。原來不是因為她怎麽了,而是因為路揚的關系。
思維遲鈍了一瞬,周亦淮就當她是默認了。
“走吧。”
她抿了抿唇,見他?轉身?,脫口而出問:“去哪兒?”
“怎麽?怕我?給?你拐到?深山老林?”他?眉梢略微上揚。
“……”她不敢說話了。
“會騎車嗎?”他?又問,“自行車。”
還要騎車?她誠實搖頭?:“不會。”
這下周亦淮總算表情嚴肅地打量了一下她,“你們路家人果然一脈相承。”
所以?是說,路揚也不會?
她不知?所措,徹底閉嘴。
周亦淮嘆了口氣:“坐地鐵吧。”
“哦。”
他?都走出門了,一回頭?,發現女生還頓在原地不動。
“怎麽了?”
“你先走。”陸時宜局促地捏緊了校服袖口,眼神閃爍。
“嗯?”他?撩起眼皮。
“跟你一起走的話,”她撇開目光,吞吐解釋,“很危險。”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受歡迎啊?但凡下樓的時候随便碰上什麽人……
她都已經?給?他?添這麽多麻煩了,不想再讓他?承受困擾。
周亦淮難得被一個人逼到?無語。
少頃,他?失笑。好心?帶人出去散心?,還要被嫌棄。這女孩子,真是巴不得和他?沒有一點關系。
也好。
“行。”他?點頭?,“寧宜大學站1號口見。”
陸時宜小聲嗯了一句。
“你不會耍賴吧?”他?似是覺得她的可信度很低。
“……不會。”
他?這才放心?走了。
陸時宜慢吞吞地挪動到?地鐵站,看見周亦淮正倚在售票大廳的柱子邊守株待兔,書包很随便地丢在地上。
他?在看手機,臉上沒什麽表情。她率先往四周觀察了一下,沒有穿着附中校服的同學,這才放下心?來,小步挪動到?他?的面前。
剛站定到?他?面前,就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笑:“你擱這玩諜|戰呢?”
“才沒有。”很小聲的回應。
她也不想的。是他?對自己沒有清晰的認知?,也對她沒有足夠的認知?。
他?該不會覺得她和路揚關系好,就對他?沒有非分之想了吧?
兩人一前一後?經?過安檢,刷卡進站時,紅燈亮起,餘額不足。
正準備打開支付寶乘車碼,周亦淮卻一伸手把他?的卡塞給?她,他?自己已經?刷碼進站了。
手裏的東西?突然變得沉甸甸。
陸時宜默默跟在他?後?面。
等地鐵的過程中,她仰頭?看着上面的站點名,想問他?具體去哪兒,可看他?甩在肩膀的包,又沒問出口。
周五下午這個時間段,地鐵并不算擠。但這節車廂就只有一個空位,周亦淮下巴一擡,指示讓她去坐。
他?自己則是随意?站着,看樣子沒打算和她講話。
也不知?道要坐多久。
他?們倆穿着校服,很顯眼,已經?有不少大人的視線集中到?這裏來了。
抱着不想給?附中抹黑的心?理?,她默默打開書包,取出期中試卷研究。
老師說得對,她總是在難度上升時被別人拉開差距。她總是在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觸及了上限。
其?實要習慣自己不再那麽優秀,也很難的。
換作是他?的話,應該不用考慮這麽多吧?陸時宜悄悄看了旁邊人一眼。
如果他?要出國,她很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因為她的家庭給?予不了她這種支持,她也不怪任何人。
對于她這種努力的普通人,一所大部?分人認同的名校,是不是應該滿足了呢?
“到?了。”她正出着神,卻聽到?周亦淮喊她。
這麽快?她着急忙慌地收拾好書包,擡頭?一看,才過了兩站。
難怪他?一開始問她會不會騎車。
她都沒來過市區幾趟,幾乎都在學校周邊打轉,對附近一知?半解。
出站時還是刷了他?的卡,她掃了一眼時間,四點四十。人群幾乎都往同一個方向?聚攏。
不遠處的江面波濤滾滾,大橋巍峨宏偉,輪渡鳴笛不絕。
他?帶她來看江?
這好像是一個網紅濕地公園,不少人往裏面湧入。
“走錯了。”周亦淮提醒她方向?錯誤,轉而帶着她繞小路。
原來不是去公園。
江邊風聲陣陣,她額前的碎發被鼓動得四處飄散,淩亂不堪。
“今天為什麽哭?”他?突然開口。
許是擔心?舊事重提刺激她的心?情,他?把聲音放低,聽上去平白添了幾分溫柔。
陸時宜一愣。她不知?道。單獨一件事不足以?讓她流淚,只是當很多事情、很多巧合堆積在一起時,就突如其?來崩潰了。
人真的是種很奇怪的生物。當很多壞事接踵而至時,好像就會懷疑自己存在于這世界上的合理?性。
她不知?道怎麽去說。
因為其?中也有包含他?的部?分。
“因為考試?”
周亦淮跟她不算熟,只憑着僅有的幾次說過話的經?歷,以?及她剛在地鐵上對着試卷發呆的模樣,作出淺顯的判斷。
陸時宜猶豫着點了點頭?:“還有家裏人的健康出了問題,不過已經?沒有大礙了。”
她刻意?忽略所有關于他?的情緒。
周亦淮表示了解,先是祝願平安,然後?又問:“那學習上有什麽問題?”
怎麽開口呢。她的問題對于他?來說,可能無法理?解吧。
兩個人始終隔着半步的距離,她落後?于他?的斜後?方。
陸時宜斟酌着開口:“我?覺得,以?目前的狀态,沒有辦法考進我?想去的地方了。怎麽努力也不行。”
周亦淮:“還有大半年,為什麽會這麽想?”
“我?好像已經?到?天賦的天花板了。”她神态有些呆呆的,不自信,不确定。
他?側過身?來,用深邃桀骜的雙眸俯視她,倏然抛出另一個話題:“你覺得我?天賦高嗎?”
她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在哪兒。因為簡直毋庸置疑。
周亦淮被她的神情逗笑:“你想說‘當然了’是吧?”
“我?們不是讨論過嗎?”他?說,“沒有人能輕而易舉地成?為萬衆期冀。”
她茫然。他?什麽時候知?道那天在禮堂是她的?
“我?不否認我?有所謂的天賦,但并不是一開始就這麽厲害。”他?誇自己厲害的時候一點都不會臉紅,那種本該如此?的感覺真是要讓人俯首稱臣,“譬如數學。那些書本後?面自帶的練習題,很多人都看不上眼,可從始至終,我?大概完完整整做了十遍以?上?”
他?停下來,給?她指:“目的地到?了。”
陸時宜順着看過去。
夕陽半垂入海,晚霞正當好,橘紅色的光暈投射,江面滿是金波。
高聳的橋梁亮起了燈,近處燈塔通明。
“濕地公園是一處觀賞日?落的絕佳地點,但這兒看到?的絕對半分不差。你願意?多花十分鐘,繞一段路嗎?”
她點頭?。
“那不就得了。”他?瞳孔裏倒映着橙紅的亮光,“無法走捷徑的時候,只能付出無數個這樣多餘的十分鐘。”
陸時宜認真思忖:“你是說我?不夠努力嗎?”
少年不偏不倚地對上她的視線:“你都談不上努力,那整個年級都是混日?子的。”
他?又是怎麽知?道她很努力,又怎麽這麽篤定?
“我?剛看到?你的試卷了,基礎題幾乎全對。坦白講,如果單純只做這些題,我?不一定能做得比你好。可是後?面的難題,你捉襟見肘,甚至都沒有嘗試。”
“我?不會做。”
“你會。”他?飛快地接上。
陸時宜頓住。他?語氣淡淡,好像在說什麽稀松平常的事。
“或許你的天賦比不上世界上那部?分極少數人,但這不是問題。”他?篤定地說,“你最大的問題,是完全沒有身?為一個尖子生的自覺。”
“是你不相信自己會,是你不相信自己可以?考上。”
他?只是看了眼她的卷子,怎麽什麽都知?道了?
“我?猜你平常遇到?這種題,頂多花費二十分鐘時間,然後?很快棄之如履。你還會想,‘拉倒吧,這種題沒幾個人能對,我?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好對啊。
周亦淮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裝了監控!
她倏然想到?,也許高一那時候他?在相片後?面留字,就是因為他?目睹過她寫作業,看出來她有進入附中的能力。
原來“我?知?道你可以?”是這個意?思。
“讓你多花十分鐘,是花在這兒,不是什麽基礎題上。”他?說。
“夕陽是太陽留給?天空最後?的溫柔”,這話她不知?怎麽,突然頓悟了。
“別人否定你的時候,你要加倍肯定自己。從現在開始,把自己當成?頂尖大學的預備生。給?自己心?理?暗示。”
陸時宜低頭?揪着自己的校服下擺。
真的可以?嗎?
想說些什麽,開口卻是徒勞。
她小聲嘀咕:“要是我?肯定不了自己呢。”
當然他?沒聽到?。
男生表情慵懶地看了會落日?,轉而問她:“你餓了沒?”
這話題跳躍如此?之快,她怔怔道:“有點。”
哭泣也是件體力活,她消耗不少。
“我?們回學校了嗎?”
“聽了這麽久的雞湯還想回去學習?”他?蹙了蹙眉頭?,中肯評價道,“如果你都不行的話,還有誰能行。”
不是啊。再有一個多小時,就該上晚自習了,晚自習雖說是自主管理?,但好歹也會查人數啊……
但她住口了。
能和他?多待一會兒的話,晚自習遲到?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現在已經?對和他?講話免疫了。
要是像一開始那樣心?跳急促,緊張不敢對視,想必來到?今天這種場景,她大概要先死為敬。
感謝路揚吧。至少能讓他?對她多一分優待。
但她毫不懷疑,但凡她暴露一點小心?思,就再也不可能這樣走在他?旁邊。
這麽想着,她關心?了一句:“路揚的招飛體檢還順利嗎?”
前幾天她去江老師辦公室,聽見他?請假去歲和市那邊了。他?們倆還聊了兩句,不過她對這方面了解不多,給?不了什麽幫助。
周亦淮回:“不知?道。”
本來應該要知?道的,不是多出她這個意?外因素了麽。
被挂電話的路揚大概在罵罵咧咧。
陸時宜:“……”
他?們關系這麽塑料的嗎?
回去的時候,暮色已經?漸入深沉,藍黑交接。剛進入十一月份,天氣漸冷,呼吸間帶入輕微冷氣。
周亦淮一路帶着她進入寧宜大學後?面的街巷,七拐八拐。
市中心?就是這樣,新舊交融,既有高聳入雲的CBD,也有破舊的小巷,萬家燈火綿延成?線。
“沒有忌口吧?”他?問。
“沒。”
她回答完,目光看到?什麽似的頓住。猶豫兩秒,她問:“你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嗯。”
陸時宜飛速進了一家藥店,問了店員有沒有創口貼賣。
求點良心?安慰吧。
她今天下午一直盯着那個傷口,雖然知?道他?是真的沒有什麽感覺。
出來的時候,她看見男生站在巷子盡頭?的屋檐下,暖色的光落在臉上,切割出陰影,更顯利落的下颌,以?及高挺的鼻梁。
她跑過去,把創可貼遞給?他?,然後?退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上。
周亦淮低頭?看她一連串動作,忽地又想起,她那副見他?受傷直皺眉的樣子,不由發笑。
“我?猜你以?後?一定不會學醫。”他?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她化學和生物學得都挺好的,怎麽就不能學醫了。
“這點小傷都緊張成?這樣,以?後?見到?大場面了怎麽辦?”直接暈過去嗎?
陸時宜喃喃:“才不是。”
只是因為受傷的人是你啊。
他?們進了個巷口的小院子,兩塊地整整齊齊種着蔬菜。
跨過木質門檻,一個奶奶正圍着圍裙擇菜葉,見他?們進來,招呼道:“阿淮,來啦。”
周亦淮介紹:“這是我?媽媽的老師。”
他?媽媽的老師……應該能算上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了吧?
她趕緊禮貌叫人。
在等着吃飯的那段時間裏,周亦淮懶洋洋歪在躺椅上,一只腿曲着,手背貼着額頭?,閉眼小憩。她就在一旁老老實實地獨自研究難題。
偶爾分出點眼神打量他?。
光下像是加了層濾鏡般的耀眼,黑發上都跳躍着細碎的光點。肩胛骨寬闊而有力。
校服松松垮垮地貼在身?上,散漫又随意?。
這一幕,好像回到?了高一時,他?來外婆家做客的時候。她略微有些出神。
然後?這人屈了屈手指,骨節往外凸了幾分,遂将手臂落下,坐正身?體。
兩腿微微分開,小臂自然垂于兩側,擡起眼皮望過來,忽地問她:“要不要打游戲?”
“啊?”
現在流行的手游她幾乎都沒怎麽玩過,菜得可以?,而且,她說:“流量不夠。”
一局打下來,她的話費大概就要被扣光停機了。
周亦淮先是挑了下眉,然後?又笑成?了白天在備用教室的那副模樣。
今天她令他?發笑的次數真是多到?無法想象。
“連我?熱點吧。”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機。
陸時宜慢吞吞打開設置中的無線局域網,盡管已經?知?道他?的熱點名稱,但為防暴露,還是假意?問了一句:“你是哪個?”
“把周末扔進垃圾桶,密碼是202X1101。”
她了然地點點頭?,又順理?成?章地問:“你不喜歡周末嗎?”
“不啊。”他?大概已經?被問習慣了,很自然地回答,“我?只是真的沒有周末而已。”
怎麽會?
他?完全看出了她想問什麽,解釋:“小時候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興趣,稍微大點就開始搞競賽,放假比上學還忙。”
“那你喜歡嗎?”她猶豫着問。
“當然。喜歡什麽就去學一點,不喜歡就放棄。”
陸時宜該想到?的。他?本來就是這麽坦蕩和喜惡分明的少年,生機勃勃。
她想,如果只能用三個詞去形容他?,那一定是——
真理?,熱愛,自由。
她規規矩矩地輸入密碼,看着加載完成?的标志,擡頭?問他?:“我?們玩什麽游戲?”
周亦淮本來就只是想逗逗她,因為真的挺好玩,就是沒想到?她這麽乖巧。
這會兒良心?都受譴責了。
“魂鬥羅會不會?”他?問。
“嗯。啊?”她直接懵在原地。這游戲,恐怕有點古早?
她眨眨眼睛,遲疑地問:“這……手機上可以?玩嗎?”
以?為是王者榮耀或是和平精英這種,現在市面上比較流行的游戲呢。
“嗯。”他?完全沒有一副騙人的拘謹感,游刃有餘中透着懶散,笑說,“我?本來也沒說是玩手機啊。”
陸時宜:“……”
那還讓她連熱點?什麽意?思啊!等于做無用功。
周亦淮半挑着眉的意?思很明顯:不是你先說沒流量的?我?只是順水推舟。
總之,當他?搬着那種上個世紀的、還帶着屁股蹲的小電視過來,她震驚到?無話可說。
“這兒的舅舅留下的。”他?往她手裏塞了一個紅白色的手柄,輕輕巧巧的,“還能用。”
這種東西?,怎麽着也能算是老古董了吧?
2D游戲的畫面極其?簡單,音效響亮得質樸,但是恰恰是這份最原始的粗糙,給?了人一種無可比拟的歡快以?及愉悅。
游戲都非常容易上手,雖然她該輸還是輸得很快。
周亦淮打游戲和一般男生也沒什麽兩樣,會有哼笑,會有情緒釋放,會有混不吝的揶揄。
不同的大概是,他?既能輕輕松松地贏下,又能毫不在意?地輸給?她。
游戲間隙,陸時宜看向?他?。
側臉棱角分明,柔軟的頭?發貼着額角,眼睛裏倒映着要躍出來的亮光。
這會兒她什麽不高興的情緒都消失了,只剩下難得的平靜。
她想,喜歡過這樣的人,還怎麽能對其?他?人動心?呢。
根本沒有人像他?。
經?歷過今天,以?後?他?要出國的話,她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世界本就該等着他?去闖。
飯後?,他?們步行回附中。陸時宜極深刻地認識到?,他?是個時間管理?做得很好的人。
到?底怎麽做到?精準留出十五分鐘,讓他?們上晚自習能卡上點的呢?
沿街小販出攤,烤紅薯的味道浸潤,陸時宜跟在他?半步距離之外。
這會兒不少出校門吃喝玩樂的學生都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倆穿着校服,在其?中并不突兀。
這段路程竟是如此?短暫,像是做了一個很快醒來的夢。
“心?情好點了?”
“嗯。”
聲音從頭?頂上傳來,讓專注盯着他?影子的人驟然一頓。
“今天回去,不會躲起來偷偷哭了吧?”
“……”
她是給?他?留了個什麽糟糕的印象?
可原來眼淚也是武器,能讓人懦弱者勇敢,高傲者低頭?。
她這會兒覺得自己頭?昏腦漲,暈得厲害。一整天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腦存儲受到?嚴重幹擾,只想好好回去睡覺。
“那是意?外。”她小聲辯解。
可惜被他?看到?。
還好被他?看到?。
“對了。”周亦淮不以?為意?,想起什麽翻開書包,取出東西?來,“你的東西?,一直忘了還。”
是那罐五彩斑斓的玻璃瓶。
可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
他?把裏面的彩紙倒出來,全部?用冷裱膜塑封,再裝回去。
“這樣留存時間更長。”他?解釋。
秋風凜冽。
路口信號燈變換,等着綠燈時,聽得周亦淮忽然開口問:“你自己先進學校?”
她還沒反應過來,懵懵地看他?,用眼睛表達疑惑。
“不是說,跟我?走一起,非常危險?”
後?四個字妥妥地加了重音,雖然不至于咬牙切齒,但調侃意?味十足。
更別提,他?還一臉無所謂地說:“我?又不怕遲到?。”
“哦。”她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穿過明亮的路燈光影,來到?他?身?後?的附中正門。
如果還有機會能參加那個攝影比賽,此?刻的畫面一定是,“我?與附中”的最好诠釋吧。
“那我?走了。”她告別,轉身?。
見她真就十分聽話,周亦淮無奈。
不過也在意?料之內了。
他?眼皮都沒擡,長指微動,攥住她的書包挂件,将人帶了回來。
陸時宜思索,江老師送她的這個東西?真不知?是好是壞,擱誰都要來扯一手。
“急什麽,還有。”他?垂着眼看她。
她驚訝了一下,嗯了一聲,讓他?繼續。
“肯定不了自己,那就來找路揚。”周亦淮漫不經?心?地接上,“或者來找我?。”
“什麽?”她還沒跟上他?的節奏。
慢慢回憶,這是多久之前的話題來着。
卻只聽得他?說。
“我?來加倍肯定你。”
原來他?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