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野长治是体育报的电影负责记者,也是“东京电影记者会”的一员。
    由同名漫画所改编的电影,《小森林》。
    会早早关注,还是因为,能看到某个年轻演员的第二次影视表现。
    不管什么行业,有优秀人才的出现,总是让人高兴的。
    水野长治对这位演员在出道作里的表演,非常欣赏,甚至一度不相信,这是此前毫无从业经验,毫无训练过的纯素人。
    果然,在查找资料后,发现是东京大学的文科生,是现役声优。
    ……嗯,这就勉强说得过去了,毕竟幕后演员,也是演员。而东大的专业前十,更不能随随便便达成的。
    也就是说,出道作的表演,绝非巧合,而是确有本领。对此,身为单纯的电影热爱者,水野长治感到很开心。
    心生质疑并不是见不得别人好,而是这种出道即天才,之后悄无声息的例子有不少。
    电影创作最大的掌控者是导演,在那些性格强势的导演眼里,演员只是自己用来书写影像故事的笔,所以有的时候,某个演员的精彩演绎,有可能大半是导演写的精彩,还不用说幕后的服化道、灯光、剪辑的合力润色。
    甚至再夸张些,一部戏拍到完,演员连在拍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清楚,剧本就几张纸片,甚至还察觉到那个有拖延症的墨镜导演叒突发奇想,在边拍边改。
    这简直就是地狱,组员们坐大牢,心里只有茫然。
    但电影做出来,居然大获好评。
    上哪说理去。
    柳乐优弥在仅仅14岁时就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男演员奖,记录保持至今。他自然是有天赋的,但这颗彗星在十几年后才再次回到世人的眼里。
    而在这少年影帝荣誉的背后,是作为导演,剧作成熟,开始进化的是枝裕和。
    摄影师拍照,会按下大量的快门,然后从中选择最美的。相同的景色,就在摄影师试错和技术的洗练后,展现出与普通人用手机拍照的,完全不同的魅力。
    许多知名演员,起初并不得其法,往往是遇到某位导演,经过合作后,才得心应手起来。
    更有种说法,有的演员,只能用一次。意思是这部的表现堪称无敌,但之后,就很难再展现先前的状态。
    水野长治不希望自己所看好的那名年轻演员,是昙花一现的。他曾找机会问过大友啓史导演,对方很实诚的表示,这位演员有优有劣。
    对咯,就是想听客观的。
    “优点是?”水野长治习惯性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我的需求,他都能完成。我的表达,他都能理解。”大友啓史说,“从不加戏,只在范围内做到最好,这是很难得的。”
    “那么缺点是?”
    “牌技太好,下班准时,顺了三份便当,还不留电话。”
    “?”
    这太不客观了!
    编不出缺点,可以不编。想做高情商老好人,想硬夸,就直说!
    就是因为有这种事情发生,水野长治才会比较担忧,不得不迂回入手,去鉴赏年轻演员的声优作品。
    正好侄子的家里有光碟,叫什么《刀枪圣域》的,挺火的一部动画。
    于是记者便欣赏到了精灵王试图夺走别人女朋友,反被砍成两块的名场面。期间,听到了声优那感情充沛的油腻嬉笑与尖锐哀叫,很有层次,很有颗粒,很有感染力。
    这,这仿佛有舌头在舔自己手臂般的恶心声音——!
    “很不错吧,我这还有《东京喰族》噢,最后两集的哀嚎和黑化也很强。”侄子习惯性的开始为二次元传教,言语里都是推荐偶像的骄傲。
    嗯嗯,配音和台词功力强,入戏好,同步高,那至少演戏也不会太弱。
    算是自己给自己寻了个信心。
    水野长治坐在椅子里,看着逐渐亮起的银幕。
    是不是昙花一现,就让我从影片里看到答案吧。
    …
    安静迷暗的空间里,没有观众交谈,只有换风的声音,而就是这点响动,也被影片里的自然之声所掩盖了。
    树林里的蝉歌,窗棂外的振翅。
    山腰里的浓雾,夜滴落的雨水。
    树林,麦浪,铺满落叶的山路。
    潮湿闷热的小森村落,就一点一涂的,展开在视野前。
    没有任何戏剧化的展开,只有一个从都市回到乡下的女孩子,从生疏到熟悉的打理农活,用新鲜的食材做一道道菜。每天与村民的交流,也都是简单而明快。深夜里,那种远离尘嚣的安静,仿佛都从影像里蔓延而出。
    有多久,没有看到高悬银河的,清澈的夜空了。
    当霓虹熄灭,人与森林,又重新回到了孩子与母亲般相处的时代。
    “我做了米酒,你想尝尝么?”市子靠在厨台边用座机打电话,电风扇把她的额发轻轻吹起。
    “那就让我来给点意见吧。”电话那头,男生笑呵呵的说。
    很快,轮胎的声音在门前响起停下。
    “打扰了。”一个穿着工装,脖子上挂着毛巾的年轻人招手。
    乡下没有那么多一板一眼,两个人光着脚,席地而坐。
    男生喝了一口冰镇的自酿米酒,眉毛稍稍一挑,回味了几秒味道,露出笑容,“不愧是号称‘厨娘’的市子小姐,这次质量不错嘛。”
    “那就带一瓶回去?”
    “我是不会客气的。”
    “今天也很忙吗?”
    “也就是那点事吧,帮老伯运东西。”
    “明天我要去搬鲑鱼,你的车子借我用用。”
    “你会开吗?算了,我跟你一块吧,装满水的鱼桶可是很重的。”
    两人说的话,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没有那么多大道理,背景里也没有音乐,只有不休的,渐强渐弱的蝉声和蛙鸣。
    毫无造型的短发,没打理的面庞上,还留着浅浅的胡茬。泥渍沾在裤管上。但无论是怎样的邋遢,也没有掩盖掉男生身上,那像是朝阳般的开朗和生机,那种朴实的,进行劳动和得到收获的,最古老的魅力。
    “辛苦啦,来吃点东西吧。”老爷爷在坡道上说。
    用刀背敲晕鲑鱼,刀尖划腹,摘掉内脏,动作稳定,工序分明。准备食材的男生那挂着汗珠的侧脸专注而淡静。
    木炭烧到发红,鱼皮在高温下变成美妙的熟黄色,撒上一点点细盐,再不需要其他的作料,就已经香气四溢,让人垂涎。一口咬开,白嫩新鲜的鱼肉便钻出,男生仿佛有点被烫到,嘶嘶抽了两口气,然后对着烤串吹了吹,紧接着继续大口咬下,吃的很香,吃的很满足。
    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可能和优雅不沾边,但却透着一股幸福感。
    水野长治眼神惊异。他无法把银幕上的这个角色,和先前的白衣武士粘合在一起。何止是形象气质不同,连习惯和小细节都不一样。
    行走在月夜下的白衣武士,一手提灯,一手按刀,身形极正,仪态里积攒着多年习武的自律,低垂的眼眸里藏着远方的花圃与爱人,扬起的发丝胜过龙田川的春水涟漪,樱瓣和雨帘都是背景。
    那是只一眼,就能被记住的人。
    即便生命消逝,待后来者再翻开泛黄的史卷,看到黑白相片里那个清瘦的人时,也仍会停留眼神,甚至嗅到动荡幕府时代下的山茶花香,想过一场樱吹雪。
    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这个形象符合了所有物哀的剑士幻想。充满宿命、情仇、大义。有月光的惊鸿和朱红的凋零。
    其实在影片过后,很多观众表示,这样的配置,演清里明良略微可惜了,因为戏份会少许多,要是放在续集里饰演冲田总司、濑田宗次郎,就是完美的。但也有人认为,这样的人,才足以成为后续剧情悲命的源头,引出贯穿全作的不杀之誓言。
    ……忽然弄得雪代巴的演员要求变高了,要是缺了味道,反倒显得清里明良有些不值得。人们也很好奇,那个趴在清里明良身上痛哭的背影是谁演的。
    总之,年轻演员在出道作里的形象,可是能成为个人标签的程度。有太多演员因饰演某个角色而出名,乃至到绑定,挣脱不开的程度。
    但当水野长治看到这个农乡的小伙子时,他无法去联想那诗意到不真实的武士。
    他一下子便知道了。
    这真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演员!
    这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看着他满身灰尘,更换灯泡成功的样子,看着他盘坐在院里,朝手心里吐西瓜籽的样子。如此的生动,如此的近在咫尺,仿佛在街头巷尾,在拉面店的柜台后,在校园走道的过廊里,都能偶遇到。
    激荡的史卷,无缝切换到了锅碗瓢盆、糖醋油盐的生活。
    无师自通,便有这样的演技。
    真的唯有天赋才能解释了。
    如今,对他的评价已经不是“潜力过人”,而是“实力过人”才对了。
    水野长治的拳头轻轻捶在掌心里,暗暗点头。
    真期待今后,还会有怎样的表现啊。如果是他的话,只要有合适的剧本,加上相应的团队,数年便能拿下奖项吧?
    据说现在还签在声优事务所,这可不行,要有点事业心啊,快快早些转到大型的专业事务所吧。
    听侄子说,最近的一部动画叫什么《嗜血狂袭》?
    稍稍搜搜,就能知道,那是缺乏希望的深夜后宫番!
    不得不说,这是被埋没了。
    希望本人也早早意识到这点,意识到他目前的经纪人和会社无法带来更好的资源,要是以后接的还是这种没深度的后宫深夜档,等到过了黄金期,后悔也迟了!
    《小森林》电影的质量很不错,演员也很好。今天回去,就立即撰写影评登报,就用这种方式,为年轻人做支持罢。
    …
    初夏湿热的空气里,为了驱除屋里的湿气,两人点燃了火炉,炉火让房间里变得燥热难耐。市子想去外面坐会,悠太却反倒提议,不如顺便利用火炉烤一些面包,正好也有材料。
    “小麦粉黏度大,表面不容易起干薄膜,所以揉不好也没事,所有东西都混合了,就这样放置等待发酵。”
    不愧是现役声优,娓娓道来的声音,柔和温和,颇有吸引力。
    男人拿过干净的不锈钢盆,洗净双手挽起袖子,开始一步步的处理,直到加酵母,盖上白布。
    接着就是搓面。
    只见悠太站在案板边,沉稳的揉捏面团,发力慢而重,小臂的线条清晰。汗水逐渐浸湿了头发,他抬起手臂,用手肘擦了擦额头,脸颊因此粘上面粉。
    白色的背心,颀长的脖颈,性感的下颚线,还有那熠熠发光的认真眼神,以及回过头与女孩交谈时,露出的那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浓妆艳抹,光影衬托,设计感的角度。这些谁不会。
    抛开这些,依然动人,那才是最无解的。
    坐在前排的两位女观众,两手握在胸前,用极细的声音和友人说着什么,看那羞涩低笑的模样,分明是有对男主演抱有不该有的幻想。
    银幕里的男人,心里是喜悦的。因为当时正享受公费农家乐,吃得是本地菜,喝的是山泉水,玩的是拖拉机。
    而银幕外的男人,心里是哇凉哇凉的。因为隔壁坐的就是治学严谨、门下文赏众多的文坛大师。
    尹泽的坐姿已经很卑微了,两手挡在脸前,不敢去瞧老院长的态度。
    完了。
    我将要被论文穿心腕骨。
    所有人都沉浸在质感清新的影片里,只有男人在独自感受牢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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