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躲在云层后,天空将阴不阴,没有灿烂阳光的加耀,山林水帘都显出极具现实感的灰色,房屋顶的瓦片已被岁月染出顽石似的老旧,蔓出丝丝黄绿相间的青苔,最后几颗小小的水珠汇聚于檐角,在鸟鸣声中碎在门前的院子里。
    小货车缓速行驶在窄窄的车道上,岸克彦穿过矮坡,他这时注意到路旁有一辆好像抛锚了的加长面包车。车尾有两个人用力在推,但丝毫不起效果。其中一个带鸭舌帽的,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在上次砍树时遇到过。另一个年轻人,身材纤瘦,弓腰俯首的,存在感很薄弱。
    岸克彦停车询问,面包车确定是故障了,只能叫维修,这里前前后后都是田野,他也就大大方方的载两人一程,留面包车的司机原地等候维修人员。
    鸭舌帽的大叔坐副驾,年轻人夹在中间,缩着脑壳,光线穿过车前玻璃,照在额前的刘海上,在眼部打下一圈阴影。
    “真是抱歉,麻烦你了啊。”鸭舌帽的大叔道谢。
    “喔,没事没事,去海老泽的话也刚好顺道。”岸克彦不在意。
    “唉,要是那条河在深山里的话,感觉就能用上了啊。”
    “这里的河基本都这样的。”
    “那就好了啊。”鸭舌帽大叔高兴的朝跟年轻人说,“也能确定场景了。”
    车子里,几秒的沉默后。
    “是吧?导演?”鸭舌帽副导演试探的追问。
    “嗯……是的。”年轻人这才抬抬头,蚊子哼哼似的应声,又很快低下去。
    “真辛苦啊,昨天不是下雨了吗,所以确定好的地方,都涨水了。那边还有一个神社的,原本很合适的。”副导演叹气。
    “白石吗,那里把树砍掉后,就很容易泛滥,我都极力奉劝过了。但海老泽的话,应该没问题,那是这儿附近最漂亮的河了。”岸克彦熟人熟路的说。
    “如果能哗啦啦的让10个人通过的话,就更完美了。”副导演比划着双手。
    “喔,可以的吧。”
    “那就太好了,对吧?”副导演又高兴的向年轻人确认。
    “……嗯。”年轻人依旧有些中气不足的应声。
    岸克彦终于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被挤得束手束脚,想调整坐姿,但又不敢随便乱动的小伙。那家伙头发杂乱,两只眼睛微眯,虽然不至于到散发什么异味,可整体给人一种没睡醒、邋遢的感受,就连胸口前调整兜帽紧实程度的帽绳都是一长一短。
    导演不都是腰间别喇叭的大嗓门么?
    “他工作太忙,没休息好吗?”岸克彦随口问。
    “呃,差不多吧。”
    “这可不行啊,睡眠还是要保证的。”
    十几分钟后。
    副导演看着四周八方的苍翠欲滴的树木,又看着蹲在小溪边正为捉到小螃蟹而高兴炫耀战利品的伐木工人,无奈的摘下帽子,他小声的跟导演说,“这里纵深不一,别说让僵尸们跑起来了,器材也不好架啊。”
    “……确实。”年轻人双手都插在卫衣小腹处的口袋里,闷声说。
    副导演见状,抠抠后脑勺,调整情绪,不好意思的朝下方说,“岸先生,这,那个,有没有更大一点的?”
    “这已经是最漂亮的了。”岸克彦有些诧异,“这都不满意吗?”
    “不漂亮的也没事,只要能让十多个人跑起来就好了。”副导演连忙说。
    三个人隔着小溪静默对视。
    “拜托你了,只有你很熟悉这边。”副导演露出讨好的笑容,连连鞠躬。还用手轻轻点旁边的年轻人给暗示。后者这才有样学样,缓缓弯腰。比起说是不情不愿,更像是台迟缓无力的机械。
    重新回到货车的附近。
    副导演嘴里咬上一支烟,他拿起资料和地图对照着看,同时还在和人打电话确认。
    “是,是的。好,我记一下……等会,我圆珠笔掉了,我检一下。”
    副导身上挂着挎包,手里举着电话,想拿笔,资料只得夹在腋下,结果厚厚的地图册贴着衣料滑了下去,笔也没注意脱手了,这下顾头不顾腚,一边拾地图一边找笔,霎时整得手忙脚乱。
    岸克彦百无聊赖的扒在方向盘上等候,光是看着就觉得麻烦,他这时回头,看向那个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被称为导演的人物。只见年轻人缩在座椅里,身子斜靠着车门。明明同事在路边又记地址又打电话,忙得不可开交,这家伙居然还能低头专心看手机,另一只手则摆弄着胸前的帽绳,绕手指。
    岸克彦实在有点忍不住了,不客气的开口,“你有事吗?”
    始终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有点吓到和讶异,把目光从手机屏幕里移开,细不可查的发出声音,“诶?”
    “你叫啥。”
    “田边……幸一。”
    “不去帮帮他吗?”岸克彦指着外边的鸭舌帽大叔。
    年轻人没回话,只是屁股在坐垫上动了动,像被教师当场点名的心虚学生。
    “再说,虽然你好像职务高点,但你这么年轻,是他的晚辈没错吧。”岸克彦问。
    “对,对不起。”年轻人这句话倒是很清晰。
    “别说什么对不起,行了,快点去帮忙。”岸克彦无奈挥挥手。
    “是。”年轻人被催着拉开车门,但刚刚一只脚伸出去,又迟钝住了,像只不可爱的傻狍子般回过头,默默问,“那,那个,帮忙具体是指?”
    “总能做点什么事吧——!”岸克彦有些忍无可忍,双手拍着方向盘。他甚至想起了自家那个整天窝在屋里啥也干不成的儿子,语气也带点烦躁,“难道你只会待着不动吗?”
    年轻人被这稍微大点的声音一呼,就立即慌慌张张的下车了。闷着头走向那边正在打电话和看图的副导演。
    年轻人姑且观察了一秒,然后试探性的想替别人接过地图册。
    “别抽别抽。”不料副导演攥着图不肯松,边看边保持和电话那头的沟通,“没,不是说你。那最近的河是沟口川可以确定么?行行行,嗯,好。”
    年轻人的举动失败了,他把手缩回来,然后慢慢的重新看向车里的大叔。脸色和眼神那怯生生的意味很明显:然后怎么办?
    岸克彦彻底无言以对,咂着嘴巴,歪过头去,懒得再看。
    “Cut!”
    宏亮的声音就像神谕。
    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摆的年轻人顿时抬头挺胸,眼眸中的低迷消失,傻狍变雷兽。还不等他有任何动作,镜头外立即飞速闪现进一个化妆师,说是补妆环节,实则温柔的像是在给踏青出汗的男友擦脸一般。
    整张脸都皱起的司机大叔也无事发生过的笑颜下车。
    副导演的扮演者,最真实,他把嘴里叼了许久,滤嘴都咬扁的烟给终于点上了。
    “这条过了。”冲田修二作为片场最大的审核人,给出确定。
    “喔——”工作人员纷纷鼓掌。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大多都是惊讶之类的。
    众人也是工龄不浅,见多识广了的,拍戏笑场、出问题,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今天从开机到现在,居然没有怎么NG过,少数的重来,都是因为要根据实景而调整镜头。
    演员对内容的执行,本身是没有毛病的。
    役所宽司和其他老演员也就罢了。这个很会玩21点的小年轻居然也能不失误。
    这种老搭小的戏,普遍情况就是带孩子。没办法,实力差是存在的,后生仔们的表现大多在拉胯和及格线徘徊,得磨上好几遍才有成效。至于老戏骨会不会被小鲜肉影响,融入分段?只能说不存在,因为高手都会无实物表演,对着虚空都能嚎啕大哭,何况是对着会呼吸的木头人。
    而当下,小年轻居然称得上是游刃有余,看模样还有上限。
    着实匪夷所思。
    “这么稳,这小子真的只干过配音?现在配音都这么卷?”剧组真正的副导演受到了一点点小小的声优震撼,低声问,“真是声优?不是演话剧出身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人真准。”冲田修二得意的叉腰。
    尹师傅一边被迫接受化妆师姐姐的无效补妆,一边在讨吃的。这男二号可不像龙套那样,只要支棱几分钟,死的漂漂亮亮就能好。一整天下来,人生回廊都随着场记板的咔嚓声超频又关闭,能量消化快啊。省着也不行,都在发挥,怎么好意思做木桶最短的那块板子?
    然而剧组的弟兄们便轻易接受了这趟活很好干的事实,乐呵呵的开车到河边拍剧中剧了。
    在《啄木鸟和雨》里,田边幸一要拍摄的是僵尸片,或者说是丧尸片。这相关的部分反而是最好弄的。因为设定上这是新手导演,片子质量差,因此演员们可以不正经点,最好还要故意让表演痕迹过重,念词念成棒读。僵尸们也不用上特效装,把脸糊成乌青麻黑的就行。省钱省得义正言辞、忠实剧本,甚至连工作人员们都可以出镜……开始套娃饰演剧中剧的工作人员。
    大家来到平坦的河边,照例摆好器材、正常工作,另一组人就拿摄像机对准这边。
    役所宽司的脸也被刷成铁青,然而化妆师姐姐是有职业操守的,她额外用红色在影帝的眼眶边画了一道血泪,展现职业操守。
    尹泽暂时无事,就在场外啃从村超市买来的饼干旁观。
    丧尸的动作要够反人类才有味道,有追求的剧组,都会请专业的动作设计师指导。而到这里,就要做成不专业。役所宽司等人平举着手,缓步向幸存者走去,猎人们拿着没声的玩具枪迎击,僵尸们凭心情被击倒,然后爬起来,有的爬起来还人性未泯的拍拍手掌上的灰。
    “Cut。”冲田修二轻松的说,“先吃饭吧。”
    呜呼~!
    尹泽饥饿久矣,爆发出超越化妆师姐姐闪现的速度,仗着不用卸妆和物理距离近,最早排队拿到餐。等化妆师好不容易端着盘子回来,想要共进美食时,某人已经去排第二次队了,完美的擦肩而过。
    傍晚时分,剧组回到驻地,进行今天最后一场。
    机缘巧合以群演的身份客串一僵尸后,岸克彦受戴鸭舌帽的副导演所邀去看样片。
    …
    房间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只剩灰暗。机器嗡嗡的转动出声,未经润色,还很朴素的样片影像霎时投射在小幕布上。
    冲田修二、副导演,以及尹泽等人都守在导演用的监视器前。观察在特写镜头下的精湛演技。
    样片那微弱的反射光照在役所宽司沧桑、有故事感的脸上。他还称不上美艳二字,但浓眉大眼的,是很中正的相貌,这脸孔既能演好人,也能演坏人,所谓的表演局限,只存在于技术,而不是皮囊。
    当样片放映时,役所宽司的眼睛就动了。十余年来,这座小村的生活都一成不变,传统古板的岸克彦看过电影,但从没有看过幕后样片。第一眼,是新奇,还稍稍微微朝前凑了凑。
    十几位丧尸从画面边缘缓缓走上来。他清楚的看见当中,有穿着工装的身影,那是自己。只见那人笨拙的装作中枪,然后鞠躬、蹲下、侧躺,爬起来的时候甩甩手上的灰,再又蹲下一个慢吞吞侧滚。
    这丧尸的表演质量,和样片里其他人有鲜明的差距。
    因此,役所宽司的第二眼是心虚,悄悄朝周围看别人的反应,仿佛不好意思。直到发现大家都没有注意自己,才又挪回眼神。然后因新鲜感和喜悦而嘴角上扬,第三眼已经悄无声息的变化为对电影与剧组的赞意。
    零台词,光线昏暗,大特写下,脸部细微的抖动都容易被扩大。然而役所宽司轻描淡写的就完成了塑造,这一刻,大叔岸克彦,甚至增添了几分可爱感。
    尹泽维持着人生回廊进行观察,两眼闪动,微微点头,敬服不已。对方这可是靠本身的实力而牢牢控制五官和面部肌肉啊。而且由于角色的普通性,恐怕还是收着演的,根本没用全力。这次可算是见过一位大师了。
    “Cut。”冲田修二也无可挑剔。
    接着轮到男二号上场。同样场景,同样特写,这估计是老带小最麻烦的镜头,这接戏接的不好,那妥妥的正反手教学尴尬现场。
    尹泽闭眼思索了一会,才比了个OK,走上前去。
    不同于役所宽司的单独特写。
    尹泽虽然也是特写,但身边有剧组人员的身影,这些人都经过调整聚焦,身形是模糊的,只大约看得清衣装。背后是放映机,黑暗里,一段光束连接着机器和幕布,那白光就是影像,是剧组的心血。
    这构图是导演与摄影齐齐考量后所做出的。
    岸克彦是巧合成为的群演,因此特写里只有他。而田边幸一拥有导演的身份,背景里就有黑压压的组员与摄影机。
    这份镜头语言,表达的是两人的身份与心理状态的不同。
    对伐木大叔来讲,跑龙套可是首次而难得的体验。但对导演来讲,回看自己拍的烂镜头,无异于自我处刑。
    片场无比安静,只有机器还在忙碌的转录带。
    监视器里,年轻人是防御倾向的环膝抱坐。从身后投射的影像光把他翘起的乱发丝映的很清晰。他的表情起初还只是苦闷,脸虽然没有皱成一起,但正传递出一种痛苦。他同样悄悄的朝四周看了一眼,速度很快很快,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偷瞄了眼生气的家长。
    那种痛苦稀释成茫然,这份茫然逐渐正在吞噬整个身体,直到渗透出屏幕。
    年轻人忽的低头,等再次迅速抬头时,在薄弱的反射光下,眼眶已经清晰的泛红。莹莹的泪光在打转。十根手指用力缠在一起。
    就这么,所有情绪和神态像根弹簧般绷紧了2秒后。
    年轻人再次低头,没有把脸埋进手臂里,而是维持着低垂状态。
    一个导演不应当不去看自己拍摄的东西,但实在不愿看,所以只能像这样简单的垂头移开视线逃避。那双泪眼在特写下是这般的勾人思绪,可是从头到尾,眼泪都并没有滴下来,只是始终蓄在眼眶内。仿佛没用的孩子,最后的尊严和倔强。
    副导演啧啧点头。
    说起哭戏,用得最多的该是苦情剧,尤其是女演员,那更是经常要怼脸大哭。而能不能哭,哭的方式,哭起来美不美,哭起来的情感输出力量,都是有说法的。有些剧的标准极高,导演甚至会给规定,要演员哪只眼睛先掉泪,这眼泪要在什么时候掉等等。
    副导演也算见得多了,可在业界里还没见过这么会哭的平成男生。这本领要是换到什么偶像剧里,不得让纯情少女顷刻心碎?
    实际上,旁边的化妆师已经红着眼在共情了。
    役所宽司也站在后面观察。这不该是遵循情感的临场行为,因为这种层次感分明的变化,过于完善丰富,显然是设计过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表演也给了一定提示,譬如那朝四周悄悄看的细节。
    这还真是活学活用。
    优秀演员可以很好的完成角色,丝毫不出错。
    而绝对的演员可以给角色赋予生命,给影片留出可供深思熟虑的模糊性。
    年轻人在区区这个年纪,就已经当得起“优秀”二字了。他已经完成了潜力兑换,这天赋即便放到强人辈出的无名塾里,也都能有一席之地。
    七年……不,也许最多五年,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他肯定可以夺奖。
    “这究竟是哪个事务所的新人了。”役所宽司不禁低声呢喃。
    冲田修二闻言,略略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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