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一盏孤灯幽亮。
从暮色四合到夜色深沉,裴元洵僵如冷石,一动未动,沉冷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晦暗挫败。
他又想到了姜沅的那句话。
她泪眼朦胧地问,为何不能放过她?
每次回想,心如刀割。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和宁宁,为何她毫不体谅感激,反而拼命拒绝?
可能,是他错了。
身份、地位、富贵,他能给她的,她都不要,是因为,夫妻情分,在她心头已无半分痕迹。
也许,自从她决意离开将军府那日起,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她无情斩断。
她当初诞下他的孩子,其实也并非出于对他余留的爱意,而只是,她性情善良,不舍得丢弃一条生命。
是他低估了她的决绝,也高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忽然觉得自己愚蠢。
他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儿女情长,尤为不屑,此时,却接连缠绵于此,甚至,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既然她冷心绝情,他也不会再放任自己沉陷下去。
孤灯即将燃尽,烛火无力地跳跃几下后,房内归于一片晦暗。
寂然黑夜中,裴元洵负手起身,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后,他大步走向靠窗处。
窗外,半弯冷月隐于层云之后,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凉风阵阵袭来,让人遍体生寒。
将近十月底,清远县冷意十足,但京都的夜色,还不会如此晦暗寒凉。
天色微亮时,东远捏着封信,叩响了书房的门。
片刻后,房内响起一道清冷干哑的嗓音:“何事?”
东远踌躇片刻,主子在黯然神伤,他心里也跟着难过,但此时事情紧急,不得不汇报。
他回道:“主子,是府里来了急信,老夫人心疾之症犯了,已卧床三日,尚未好转。”
房门很快打开,裴元洵大步走了出来。
他剑眉拧紧,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笺,沉声道:“今日回府。”
默然片刻,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又低声对东远道:“我去给宁宁道别,你先收拾东西。”
半柱香后,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斜雨翻飞中,姜宅的院门再度被敲响。
姜沅打开了门。
裴元洵立在宅门外。
他没有打伞,细雨飘落在他的发梢额角,连长睫都沾上一层水雾。
姜沅轻咬住唇,看着对面脸色沉冷的男人,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按住门闩,是以一个防备的姿态,在跟他说话。
裴元洵垂眸沉沉地看着她。
这个动作,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片刻后,他哑声开口:“我要回京都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姜沅放在门闩上的手一松,暗自舒了口气,轻声
道:“将军是同我们来告别的吗?”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姜沅想了想,道:“那......我把宁宁抱过来,您再见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字眼,裴元洵的沉冷脸色微微变了。
他低头看着姜沅,痛苦地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淡声道:“我先同你说几句话。”
姜沅轻轻点了点头,对他道:“将军说吧。”
裴元洵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沉默许久,道:“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是我欺瞒了你,你不要恨我。”
姜沅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其实,昨晚,他离开酒楼后,侯夫人找她聊了很久。
她说,李侯爷曾与将军一同上战场,那时大雍在边境与邻国一战,他们只有区区三千人,而对方足有五万士兵,在这种几乎毫无胜算的战况下,他屡出奇招,大退敌兵,而侯爷当时身负重伤,是将军不离不弃,一步一步,将他背回了营地。
她还说,将军是忠孝守信之人,为朝廷尽忠,为母亲尽孝,说话一言九鼎,从不失信,只有对她,才用了心机。
她又说,将军要考虑得太多,权衡种种,能够立她为正妻,已为礼法所不容了,毕竟,大雍朝内,即便是高门大户,也几乎没有正妻并立的情况,只有沈老侯爷在世时,曾有过两房嫡妻,不过,那是绝无仅有的情况,是官家亲自下旨允许的例外,而将军已考虑得颇为周到,他打算抬高她的身份,带她们母女回京后,向官家求一道旨意,许她以正妻之位。
只是,这一切,还没有顺利发生,便因她提前发现,而不得不中止。
姜沅难过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假死离府,也曾欺瞒过将军,我们算是扯平了。”
裴元洵沉闷地吐了口气,道:“你们在此生活不易,若你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尽管给我写信,宁宁毕竟是我的孩子,即便你不愿随我回去,我也不会对你们坐视不理。”
顿了顿,他很快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能生活得很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沅低下头,轻声道:“您放心吧,不必担心我们,我会悉心抚养宁宁长大,以后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希望将军万事顺遂,一世无忧。”
裴元洵看着她,没再开口。
姜沅回到院内,把宁宁抱了出来。
宁宁刚睡醒,小手揉着惺忪睡眼,趴到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道:“舅舅。”
童音清脆稚嫩,让他的心口微微一疼。
裴元洵伸出大掌,摸了摸她的小辫子,低声道:“以后要乖乖听娘亲的话,好好吃饭,健康长大。”
宁宁听懂了他的话,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重重“嗯”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指着院内,道:“马。”
那是让表舅陪她玩木马的意思,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有事,让娘亲陪你玩。”
话已说完,姜沅把宁宁接回来抱着。
她
不知该再说什么,想了会儿?_[(,看着他道:“祝将军一路顺风,我们就不送您了。”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们母女,嗓音干哑道:“好。”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开,高大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巷口处。
姜沅抱着宁宁在院门处略站了会儿。
待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细雨朦胧的清晨,逐渐消失在远处时,她抱紧宁宁,返回了院内。
~~~
京都,将军府。
如意堂中,殷老夫人病恹恹地靠在榻前,脸色还有些苍白。
裴元滢回了娘家,与她一同来的,还有沈姑娘,听说老夫人犯了心疾,沈曦特意带了几棵老山参来探望。
殷老夫人已病了十多日,这会子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容易头晕目眩。
裴元滢拨拉几下发髻上的赤金凤簪,道:“娘,嫂子带的那几根山参可很少见,是去宫里给皇后娘娘问安时,娘娘特意赏的,娘娘出宫不便,不能特意来看您,才让嫂子代她来探望您。”
还未过门,裴元滢却先称她为嫂子,沈曦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娘关心老夫人身体康健,我们做小辈的,也很担心,只是,我还不能伺候在老夫人身侧侍奉汤药,想起来便感到十分惭愧。”
这话说得很是受用,殷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了,待明年过了孝期,你与元洵成婚,就能天天伺候在我眼前了。”
沈曦抿唇笑了笑,没再开口。
裴元滢突然想起什么,埋怨道:“娘,说起来,我大哥不知道忙什么公务去了,离开京都都几个月了,连嫂子的生辰都忘了,别说送生辰礼,连封信都没写来。”
沈曦拿帕子掩唇,似乎有些失落道:“将军公务繁忙,这些小事,将军不必记着的。”
裴元滢道:“嫂子,你放心,我大哥肯定记得你的生辰,我还记得,那个姜沅没死之前,那一回她刚跪完佛堂没多久,大哥不照样去府里给你过生辰了吗?”
好端端的,莫名提起个死去的人,殷老夫人瞪了闺女一眼,嫌她口无遮拦,招惹晦气。
裴元滢赶忙摸几下头上的凤簪去晦气,道:“我说错了,下次再不提了。”
沈曦没说什么,倒是注意到她频频摸簪子的动作,不由道:“这簪子新奇,以前没见你戴过?”
裴元滢得意地笑了笑,把簪子拔下来递给她,道:“嫂子,你看这个簪子真不错吧,赤凤活灵活现的,还有颗东珠。”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赶忙道:“嫂子,我知道了,那天我请刘家姑娘到府里赏花,大哥看见这个簪子,便让我花钱从刘姑娘手里把簪子买了回来,他说这簪子是他丢的,不知怎么被人卖到当铺去了,我现在想明白了,八成,这簪子是他打算送你的。”
裴元滢在耳旁聒噪地说着话,沈曦恍若未闻,她看得仔细,那簪子的东珠底端,刻着一个沅字,那字太小,若不离近了细
看,很难发现。
沅,是他那个死去妾室的名字。
沈曦的手指微微一顿,片刻后,不动声色将簪子递了回去。
回府时,碧蕊瞧见自家小姐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便冷笑一声,道:“小姐可是累着了?那三小姐可真是个蠢的,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没看到小姐累了么!那老夫人也真是笑话,做什么大梦呢,还等着我们小姐嫁过去端水端汤伺候呢!她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要不是将军府有钱有势,那大将军长得一表人才,我们小姐本是要做太子妃的,能看上她们家?”
沈曦揉着额角,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慎言。”
碧蕊立时捂住了嘴,道:“小姐,我错了。”
沈曦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道:“碧蕊,那个姜沅,没有死。”
碧蕊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姜沅是大将军那个死去的妾室。
当时因为她落水而亡,大将军为了捞她的尸骨闹得满城风雨,连婚期都推迟了,让小姐好没脸面。
听到小姐提这个,碧蕊便气不打一处来,道:“她怎么没死呢?小姐可是见到她了?”
沈曦摇了摇头,却异常肯定道:“没有,但将军自打见了那簪子便离开京都,直到此时都没回府,只能是这个原因。”
碧蕊惊讶地张大了嘴,“那这么说,大将军要把她接回府了?”
沈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若是接回府就好了,好打发的话,还是给她个妾室的身份,再不济,顶天也就是给她个正妻之位,这都是小事一桩,我担心的是,她不回府。”
听小姐这样说,碧蕊便想起了老侯爷也有两房正妻。
不过,那一位如今在寺庙吃斋念佛,早已不为人所知,所以,大多人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此时听到小姐提起,碧蕊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所以,就算将军有两个正妻,那也不过是名头罢了,根本威胁不到小姐的地位,倒是那死了的姨娘不回府的话,让将军时时记挂在心头,便就不妙了。
碧蕊道:“小姐,那怎么办?”
沈曦弯起唇角,漫不经心道:“要是一辈子不回京都,倒也没什么,可她若是回了京都,到时候就得视情况而定了。”
两人说着话,辘辘而行的马车却突地一停。
车夫在外面低声道:“小姐,是太子殿下的人在外面拦住了车,说是殿下要见您。”
沈曦悄然勾起唇角,理了理鬓间的乌发,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
桂花巷。
最后一抹落日余晖消失的时候,姜沅踏着巷口的青石地,慢慢走了回来。
胡娘子与宁宁一起在外等她。
宁宁已有好几日没见到舅舅,她抱着那个软布包做的兔子,对姜沅道:“娘亲,舅舅......”
胡娘子心里也不大好受。
本来那晚姜大夫高兴地过了个生辰,谁知道怎么回事,第二日表少爷便离开了。
胡娘子有些失望。
她觉得那表少爷一表人才,对宁宁也好,还是姜大夫的远亲,姜大夫若再嫁人的话,那表少爷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她还想撮合表少爷与姜大夫的,只是可惜,人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姜宅旁边的院子重又落锁,看样子,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姜沅抱起宁宁,轻声道:“他有公务要忙呢。”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抿起唇角。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因为拒绝将军而后悔,她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但有的时候,她还是因为伤害他的心意而有些微难过。
姜沅很快笑了笑,捏捏宁宁的小脸蛋,道:“对了,你今日玩什么了?告诉娘亲好不好?”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
宁宁高兴地仰着小脸,咿咿呀呀跟娘亲比划起今日去了哪里玩了什么。
宁宁说话时,姜沅把棉兔子从她手中悄然拿走,递给胡娘子,示意她收起来。
胡娘子叹了口气,打算以后再给宁宁依样做个更好的兔子,省得她时常想起表舅。
不过,一连数日,胡娘子仔细观察着,姜大夫神色如常,每日依旧是去药堂看诊,之后便回来带宁宁玩一会儿,她并没有因为表少爷的离开而伤心失落,胡娘子才松了口气。
晚间用饭时,胡娘子寻了个机会,对姜沅道:“姜大夫,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若遇到疼爱你和宁宁的男子就嫁了吧,你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宁宁也需要一个爹。”
姜沅沉默了一会儿,垂下长睫,认真思考着胡娘子的话。
这两年呆在清远县,她忙于药堂的事务,无暇分心去想嫁人的事。
但胡娘子提醒得没什么不对。
只不过,遇到合适的男子哪有那么容易,她可以有这个心思,但未必会遇得良人,若是那样,她宁愿孤身带着宁宁过一辈子。
姜沅想了想,道:“待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精进医术,治病救人,若真有合适的,我会考虑的。”
药堂近日新来了大夫和医徒,姜沅不怎么忙,她今日回来得早,哄下宁宁入睡后,便开始写医册——这是本不一样的册子,记录了她研制的药用玫黄粉,清肺丸,还有遇到疑难杂症时开的药方,她打算写完这册子后,待再参加年底之前的医药行会时,用来与各药堂的大夫探讨改进。
时间倏忽而过,姜沅去参加药会前,那医册已经写完。
这次的药会是在清远县举行。
出人意料得是,临近几县的药堂大夫相互探讨疑难杂症,姜沅深觉受益良多,不过,她那医册也得到了极高评价。
有一位参加行会的刘大夫已过天命之年,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对姜沅道:“姜大夫,你如此年轻,于医学之道已小有所成,如果能再得良师指导,以后必定造诣颇深,名声远扬。”
姜沅不追求什么名声,但是,苦于无人指导,她现在的医术已很难短时间内进一步提升,对方
是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大夫,姜沅虚心向他请教:“您可知何处有招收医徒的名医?”
刘大夫温和地笑着道:兴州有位才致仕返乡的太医署女医官,名为谭茹,你可以去拜访她,不过,她脾性古怪,愿不愿意收你为徒,还得另说。?_[(”
姜沅没有听说过这位谭医官。
她先前在京都时,绝大多数时间都困在将军府,更没有听说过什么太医署的人。
不过,她知道太医署大都是男太医,能在医署做女太医的,医术必定不凡。
但可惜得是,兴州距离清远县有千里之遥,她对那里不熟,又对这位谭医官没什么了解,拜师学医的事,只能容后再想了。
但奇怪得是,那位刘大夫看姜沅谢过她离开,着急地往前撵了两步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后又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过了几日,临近年节,清远县的大街小巷又热闹起来,四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气氛。
姜沅今日有半天闲暇,趁着宁宁睡午觉的时候,胡娘子挽起袖子在炸酥肉丸,她对姜沅道:“姜大夫,大年二十九灶王爷要上天庭禀报,得给灶王爷烧车马,好让灶王爷顺顺当当去天庭。家里没扎马,你去长街上的扎货铺子买一对儿来,再买六根撒芝麻的酥糖,给灶王爷上供。”
扎货铺子的扎马,是用蔑条或秸秆做筋骨,做成高头骏马的模样,清远县寻常百姓家,但凡有上了年纪的,都会做这些扎马之类的东西,他们把送灶王爷上天这件事看得极其重要,说是会关系到来年家里的财运,胡娘子做为清远县的人,对待此事也分外认真,姜沅来清远县之前,没听说过这种风俗,现下听了胡娘子的吩咐,便笑着出门去买扎马。
她先去临边的糕点铺买酥糖,那卖酥糖的老板娘找姜沅看过宫寒的毛病,她在外面药铺花了几两银子都没便好,姜沅连药都没给她开,只是让她用姜水泡足,改了冷水冲澡的习惯,那宫寒的毛病竟然好了,酥糖老板娘觉得她医术高妙,见了她便分外热情。
她手脚麻利地给姜沅称了六根酥糖,爽快道:“一钱一分银子,姜大夫,你给我一钱银子就行了。”
她是小本生意,姜沅可不想占她便宜,她轻笑了笑,如数付了银子后便快步走开,没给那酥糖老板娘再推拒的机会。
到了扎货铺子,姜沅告诉老板,要买一对儿扎马。
那扎货铺子只剩最后两个扎马了,等待老板去后库拿货的时候,铺子又来了几个人买东西。
这铺子的门面不到一间店面大小,买东西的人都得在铺子外站着排队,姜沅隔着柜台正排在第一位等着,正在此时,突然听到街上有人惊叫起来:“救命啊,有人晕倒在地上了!”
听到喊声,姜沅赶忙把手里的酥糖放在柜台上,转身快步向街道上走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或站或蹲围了一圈人,对着躺在地上的人说着什么。
姜沅说着“麻烦让让”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是个上
了年纪的乞丐,头发花白,满脸菜色,一双手布满污垢,指甲缝里都是泥。
姜沅蹲在他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唤道: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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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人认识姜沅,便好心提醒道:“姜大夫,这老家伙一看就是个穷货,身上说不定还有虱子跳蚤的,脏死的,你就别管他了。”
姜沅充耳不闻,见唤了几声对方没有反应,便一手搭在了乞丐的手腕上。
他的脉搏沉稳有力,不是饥饿所致的晕倒,姜沅琢磨片刻,抬手掐住他的人中。
那乞丐眼皮蹦了一下,眼睛却没睁开,姜沅觉得纳罕,便问周围的人:“他是一直在这里躺着,还是突然倒在了地上?”
那里有人方才亲眼瞧见那乞丐走着晕倒在地之后立刻变得人事不省,于是笃定得对姜沅说:“姜大夫,他就是突然倒地的!他没有反应,该不会死了吧?”
姜沅拧起眉头,细细查看过他的四肢,又隔着衣服按了按他的腹部,思忖着道:“他的脉搏有力,身体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毛病。”
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不冷不热道:“姑娘,是你医术不精,查不出他是什么毛病吧。”
姜沅抿了抿唇,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对方是个婆婆模样的人,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挽成髻状,两道稀疏的眉挑起,唇角绷紧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透着一副冷漠凉薄的模样,连说话的语调都凉飕飕的。
旁边有人听不过去,抢先道:“这位老人家,你怎么能这样说?姜大夫是我们清远县医术最好的女大夫,她怎么会查不出什么毛病?”
妇人冷笑:“医术最好的女大夫?清远县只有一个女大夫,所以她才排得上第一吧。”
周围的人气不过,纷纷道:“我们好声好气说话,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这个老人家,真是刻薄,你要是能耐,把病看好了再说?”
那妇人冷眼看着姜沅,道:“我说你医术不精,诊不出他有什么病,你可有二话?”
姜沅顶着她沉甸甸的眼神起身,诚恳道:“老人家,您说得没错,我确实诊不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女子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一丝恼羞成怒,而是坦然大方地承认,方才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道:“承认自己水平不行就好,还算知道斤两。”
姜沅看着她,请教道:“您是否也懂医术?麻烦您帮他看一看,天冷,地上也凉,躺得久了,只怕他原本就有疾的身体会更加不好。”
那妇人却不客气地哼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懂医术?”
姜沅被噎住。
她也不知怎么说,只是凭刚才对方那副咄咄逼人的质问态度,她觉得对方应当颇懂医术。
隔了会儿,看姜沅什么都没说,那妇人又追加一句:“姑娘,你高看我了,我对医术一窍不通。”
说完,她站住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姜沅反唇相讥。
不过,姜沅
却只是冲她笑了笑,温和道:“老人家,您虽不懂医术,但您的指点却并非毫无道理。”
说完,姜沅便继续蹲在那乞丐身旁,接连尝试各种让那乞丐醒来的办法,就在她尝试数次依然徒劳无功时,突见那乞丐右手的食指微微一蜷,迅速挠了挠拇指的指腹位置,便又不再动弹了。
姜沅低下头,凝神去看,发现那乞丐的拇指腹部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应当是蚁虫咬的。
她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低头在乞丐耳旁轻声道:“快起来,发银子了。”
那乞丐腾得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左右晃着脑袋说:“发银子了吗?快给我!”
姜沅简直无语至极。
她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脚起身,道:“老人家,你又没毛病,干嘛躺在地上装睡?”
那人揉了揉鼻子起身,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啊姑娘,是有人雇我在这里演戏的,我不是乞丐,就是个算卦的。”
说完,那人便晃晃悠悠起身,哼唱着小调走了。
姜沅又好笑又好气。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也都散了,不过,等姜沅转过身来时,却见方才那刻薄挑剔的婆婆还未走,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她。
婆婆虽然对人不客气,但姜沅一向与人为善,还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的扎马还没取,等去了扎马铺子,那伙计却道:“姑娘,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不要了,那两个扎马让别人买走了。”
没买到扎马,姜沅几乎可以想象胡娘子失望的神情,她想了想,道:“那您告诉我扎马怎么做行吗?我回去自己学着做一个。”
那伙计拿手比划了一下,道:“不怎么难,用秸秆扎出四条腿,立在地上,立稳了,再拿一个秸秆的软芯扎马头,最后串到一起,越大越威风就越好。”
姜沅道了谢,提着酥糖,一边琢磨着怎么做扎马,一边走了回去。
与此同时,站在对面不远处的刘大夫笑呵呵对谭医官说:“怎么样?我给你推荐的人不错吧。为了救人,先不取扎马,这是将治病救人放在第一位,医者仁心,仁字,她当之无愧,而救人之时,沉着冷静,情绪稳定,并没有被你的言语刺激到,这是医者应具备的素养,再者,她为人谦虚,只有谦虚好学,才能继承你那一手医术绝学,最后,她十分聪明,竟然看得出那人是装病的,知道对方是装病,竟也不恼怒,当真是涵养颇好!”
谭医官抿了抿唇,严肃的脸上现出一道和蔼笑容:“我还有最后一道关卡要考验她,如果她能在我不出面的情况下,不惧千里之远来拜在我门下,我便收她做关门弟子,传授我毕生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