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逃離研究所14
秦非從胸腔深處逸散出一聲喟嘆。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研究所用特殊材質的金屬, 将污染源碎片封鎖其中,又為祂套上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的枷鎖,為的就是封閉住那濃郁到足以摧毀整個研究所、碾壓研究所中所有其他實驗體的高強度污染。
可是, 在研究所中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角落,污染源卻悄悄的、悄悄的,将這些原本加諸在祂身上的束縛,都轉化成了祂身體的一部分。
無論是關押祂的容器,還是這間為祂專程打造的隔離實驗室,對他而言又構不成任何威脅, 他要想逃離或破壞, 必将輕而易舉,這些根本困不住祂。
所以昨天,秦非才會在低溫觀察室的外門上看見那朵一閃而逝的薔薇, 才會在宿舍的床下撿到那片幹枯的薔薇葉。
愛德華研究員自以為将B級實驗體看管得很好。
實際上他所做的一切卻完全像個笑話。
只要B-6312號想要離開, 祂随時都可以。
但祂沒有離開。
祂只是一塊碎片,一塊無意識的碎片而已, 祂沒有目的,也沒有欲望,因此祂在這個世界安靜地待了幾十年。
現在,碎片等來了一個能夠讓祂由衷産生歡愉之情的人。
所以祂悄悄追随着他, 雖是一具枯骨,卻依舊為眼前的青年開出了無數的花。
秦非的五指輕輕屈起, 掌心依舊覆蓋在隔離實驗室的門上。
NPC貝克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隐含擔憂:“喂, 喂, 你還好吧?”
這家夥怎麽待在這裏半天一動不動,該不會已經被實驗體影響得神志不清了吧?
玩家扭過頭來, 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黑白分明的淺色眸子清亮透徹。
貝克:“……”
是我多嘴。
秦非被 NPC盯着,不得不重新回到書桌前整理資料。
一整個上午,B-6312號隔離操作實驗室裏始終沒傳出過任何動靜,直到午休的時候,秦非離開實驗室時,那扇門仍未打開。
秦非薄唇微抿,靜悄悄地随着人群行走在走廊上,卻并沒有去餐廳,而是在某個角落一拐,走進無人的黑暗裏。
角落位置的網格形下水道蓋板被人掀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鑽入其中,全程沒有驚動外人。
秦非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往前,昨夜分開前,路誠給了秦非和黑羽另兩人各一份排水系統的手畫地圖,秦非現在卻并沒有拿出來,青年的記憶力一向極佳,幾乎可以做到過目不忘,重走一遍已經走過的路,對他而言完全駕輕就熟。
今天滞留在下水管道裏的玩家越發少了,秦非一路走來,一個多餘的人都沒有遇見。
很快他就來到四人約定好會面的位置。
大家都已經提前等在那裏,路誠,寧餘,齊肅,還有……秦非半眯起眼睛,那裏似乎多了一個人。
路誠最先發現秦非,沖他招手:“快過來!你看我找到誰了?”
秦非快步向幾人走去,近在咫尺時見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高個子男人,三十來歲,面容冷厲。
秦非盯着他左右看了半晌,确信這張臉自己從未見過,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路誠在一旁偷笑,秦非眼前一晃,随即那張陌生的臉忽然變得無比熟悉。
是彌羊。
彌羊的運氣還不錯,他和寧餘齊肅被分配進的是副本初始分組中最優質的一組,從一開始就能名正言順地拿到工作人員身份,并且能接觸到一部分研究所的秘密。
彌羊道:“我被分進了外部巡查隊。”
外部巡查隊,從字面意義上就可以看出,負責的區域不在研究所裏。
“昨天我剛領到工牌就直接被外派,去地底巡邏了。”
從彌羊的敘述中,玩家們對副本世界的構成又有了更加詳盡深入的了解。
在經歷了幾十年輻射污染以後,絕大部分人類都搬到了地表以下生活。
地底的輻射沒有地面上那麽強,也沒有地上那麽多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
“起初,只有研究所的人生活在地下,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跟着一起湧入地下,以研究所為圓心,向四周輻射,構建出了完整的地底聚居區域。”
研究所體量日複一日地擴大,但依舊容不下那麽多人。
于是那些滞留在研究所外的人類,便被統一稱之為“流民”。
“流民們的生活狀态不算好,他們主要依靠為研究所做工為生。”
研究所本身已經很大很大了,裏面生活着許許多多NPC,可依舊有一些隸屬于研究所的産業,分散在研究所以外的地界。
“研究所裏的研究員們平時要做實驗,需要用到各種化學原料。這些原料的高端加工生産線都在研究所內部,但還有一些非常低端的原材料種植線,都是研究所外的流民在負責。”
說白了就是替研究所裏的人種地。
“除了實驗材料種植田,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比如糧食種植田,還有發電站等等。”
研究所外的瑣碎工作很多,涉及到方方面面。
彌羊道:“外面的流民活得都很慘,研究所在他們心裏就是世外桃源一樣的存在,每隔一兩年研究所就會對外收進一批新人,那些民都打破了頭想往裏擠。”
生活在低等生命養殖中心雖然不太自由,但起碼能吃飽飯,有地方睡覺,只要不違反養殖中心的規則,夜間巡邏的NPC和怪物們也不會随意抓人吃人。
一旦走運成為工人,雖然每日工作辛苦又危險,可生活質量卻又能往上提升許多個等級。
可在研究所外生活就不一樣了。
“研究所給流民的報酬很低,流民們每天起早貪黑的幹,但連飯也吃不飽。”
“而且,研究所外面沒有污染,但輻射比研究所內高許多,流民們有沒有防護服,辛苦積攢下來一點錢,除了吃飯,基本全都攢起來交給研究所兌換輻射清洗液了。”
流民們的壽命基本在30~35年,很少有人能再往上突破。
彌羊說到這裏,齊肅忽然像是想起了些什麽,皺着眉頭插嘴道:“等一下……你确定你到的那些地方已經不算在研究所的範圍之內了?”
那他豈不是已經達成了副本通關的條件?
彌羊無可奈何地嘆息:“是啊。”
在得知自己剛一進副本就要随巡查隊離開研究所時,彌羊的內心不可謂不激動。
他甚至萌生過一些微乎其微的妄想,說不定,真能就這麽通關呢,卡個bug什麽的……事實證明這果然是在做夢。
“單純離開研究所所屬的地理的範疇是不行的。”彌羊說得口幹舌燥,他在外面轉了一天一夜,累到不行,盤腿坐在地上。
“本來我昨天傍晚,就該跟車隊一起回到研究所裏,但聽說這裏的外派巡邏每隔三天才有一次。”
回來以後要再過三天才能出去,彌羊覺得這中間間隔的時間太長,于是在點完名後偷偷溜走,扒着另一支車隊的車底盤,跟着另一支車隊往更遠的地方走了。
“我想着,我到的地方會不會還是離研究所太近了,畢竟流民們也是在為研究所做事。”
彌羊覺得,他得想辦法去到更遠一點的地方才行,結果這次他看見的東西,卻有些令他出乎意料。
“我跟的那支車隊和其他車隊不太一樣,那支車隊裏,除了負責車隊安全的巡查隊員和警衛隊員外,還有10多個本該待在研究所裏的研究員。”
這些研究員各個手持大小不一的銀灰色金屬保密箱,看上去極為神秘,這令彌羊對此産生了巨大好奇,打定主義要一探究竟。
“然後我就發現。”說到這裏,彌羊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那些研究員是往海裏放怪物去的。”
天災使副本世界所在的星球的結構産生了巨大變化,有地海聯通地底和地表。
但怪物的生存習性,就是在海中休息,去岸上捕獵。
怪物不會順着地海走進地底世界、捕食地底的人類,這或許是怪物的天性,也有可能是研究所中的科研人員做過些什麽,令怪物厭棄了地下環境。
這也就意味着,當車隊裏的那些研究員把怪物們放到地海中去以後,怪物們終究會順着海水上游,侵入陸地。
“他們這是圖什麽啊?”彌羊百思不得其解。
一頭霧水的玩家旁觀了一出放生大戲,什麽也沒看明白,又扒着車底盤回到了研究所裏。
然後就被路誠到處亂竄的綠色藤蔓發現,并被帶進了下水道,和秦非碰頭。
路誠苦笑了一下:“我今天上午還在補全地圖,想排查出研究所的邊界在哪。”
沒成功。
研究所實在太大了,憑他一個人一兩天根本走不完。
而在遇見彌羊後,路誠更是徹底明白過來,他所做的屬實是無用功。
當然也不能說完全無用,一份地圖可以幫助玩家加深對副本的了解,後續或許還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但路誠所做的那個美夢——找到研究所的邊界,翻牆、或者挖地道,随便用點什麽簡單粗暴的方法離開,是絕對行不通了。
因為彌羊已然親身體驗過,就算離開了研究所,來到外部,依舊不會算作是通關。
彌羊咂了咂嘴:“聽說,除了地下的研究所和流民,這個世界還有一群冒死生活在布滿嚴重輻射的地面上的人類。”
“這批人很抗拒地下研究所,在經年累月的對抗中,已經和研究所徹底糾纏成了兩股對立勢力,外部巡查隊有時候也會和警衛一起,去地面上進行巡查和抓捕。”
這一點秦非他們倒是很清楚,因為秦非和陸誠扮演的,就是被抓進研究所裏的地上人。
“難道要去到地面上才算成功逃離研究所?”路誠細品着彌羊的話。
整個地下俨然已經成了被研究所控制的世界,無論是研究所裏的人,亦或是研究所外的流民,全都仰仗着研究所生存。
所以,單單逃離研究所的邊界是無用的,去到地底的其他任何位置都不能通關。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接下去的目标,就要着重放在巡查隊和警衛隊上了。
玩家們得想辦法找出其中會去到地面上的分隊,并偷偷跟住他們。
“不一定。”秦非的聲音冷然,四人齊齊望向他。
就在大家期盼着小秦能說出什麽令人萌生希望的新轉折來的時候,秦非卻說出了一句讓人更加絕望的話。
“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就算去到地面上,依舊不會被判定是通關成功呢?”
“你們別忘了,這個副本裏的研究員當中,本身可也摻進了許多怪物啊。”秦非一字一字的,讓所有人的心都沉進了谷底。
因為地面上生活着和研究所作對的人類,就認為地面不在研究所的勢力範圍之內。
這是一種想當然的判斷。
副本裏的研究員會放怪物到地面上去。
既然如此,誰能說,地面與地底是可以分割開的?
研究所飼養怪物,研究怪物,又将怪物放生,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循環。
無論怎麽看,他們的目的似乎都是要将整個副本世界控制住,讓這個世界成為怪物的囊中之物,被怪物填滿。
或許地面上那些人,也是研究人們研究的其中一環。
地上和地下,所有人類都生存在怪物的陰影下,有人掙紮求生,有人日複一日地做着苦功。
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反而讓他們恐懼的怪物生活得更好。
路誠聽完秦非的分析,一張臉都黑了:“那要怎麽辦?”
逃離研究所,還能怎麽逃離?
逃到研究所外面去也不行,逃出地底世界、上到地表上也不行。
總不至于要他們逃出星球,沖向宇宙吧?
彌羊唉聲嘆氣,秦非同樣神色凝重。
假如這是一個普通副本,要想通關,還有摧毀污染源這一途徑,就像他在聖嬰院中曾經做過的那樣。
但這不是。
這個副本裏的污染源,不是污染源的投影,而是從污染原本體上剝離而下的一塊碎片。
玩家即使能接觸到祂,也根本不可能摧毀得了祂。
秦非手中有黑晶戒,他曾經想過,假如自己偷偷潛入B-6312號實驗室內,将那具骸骨收容進黑晶戒裏,系統是否會判定為污染源消失,從而使副本結束瓦解?
但這樣做并不算上乘的解法。
污染源一共有四塊碎片散落在外,這句骸骨是秦非找到的第三塊。
也就是說,還剩最後一塊碎片,至今下落未明。
假如他在這個副本裏貿然行動,很可能會引起系統的注意,這樣對他們後續的行動将極為不利。
秦非的指尖輕輕敲擊着牆面,他感受到了一種隐約的不安,可惜污染源從好幾天前就一直杳無音訊了,否則他還能問一問對方,眼下該如何是好。
不過事實上,秦非心中有一種猜測:
就算他真的将骸骨收容進黑晶戒裏,這個副本也不一定就會瓦解。
因為這個副本,和他曾接觸過的其他所有副本都不一樣。
研究所中,并不僅僅只有一個污染源。
一個副本中只會有一個污染源存在,這是所有玩家的通識,眼下這個常識卻被打破了。
研究所裏遍布着污染源,甚至這整個世界,到處都是污染源。
就算他把最強、最純正的那個污染源收走。
剩下成千上萬個污染源,是否能夠撐住副本?
一旦污染源碎片憑空消失,勢必會引起到系統的注意。
屆時,假如副本并未結束,而污染源本人又繼續失聯,那系統要想在副本進行中弄死秦非,簡直容易得如同探囊取物。
寧餘沉吟許久,出言打破了沉寂:“所以,我們之前想的方向都錯了。這個副本不是單純的逃生類副本,字面意義上的逃離是無法實現的。這樣的話,我們就只剩最後一條路可以走了。”
女人的聲音變得堅定起來:“我們要毀掉研究所。”
研究所的爪牙已經遍布了副本世界的各處,玩家們根本無處可逃。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讓這座研究所徹底消失。
……
午休時間結束之前,秦非回到了實驗室裏。
低溫觀察室內,NPC們仍在各自忙碌着手頭的工作。
有人帶着防護鏡站在角落做實驗。
也有人速度飛快地敲着鍵盤,在操作儀器上錄入一行又一行文字。
貝克研究員找到秦非,不情不願地通知了他一個消息:“今天中午,B-6312號又在操作室裏發生了暴動,有兩名研究員先生的助理都受傷了,愛德華先生讓你回來就直接進操作室幫忙。”
貝克嫉妒的牙龈都快出血了,這個新人的實力他上午已經看得一清二楚,的确可以扛住高級實驗體的壓力。
可是。
他才剛來實驗室半天啊!
才半天,就直接混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眼紅秦非的人可不止貝克一個。
所以,當秦非推開B-6312號實驗室的門,走入其中時,許多道目光複雜的眼神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青年神色未變,一步一步,十分鎮定地走到愛德華先生跟前。
這位被所有研究員尊敬着的NPC先生,從外表上看,根本看不出他已經在研究所中生活了幾十年,他看起來是那麽的年輕。
這極有可能是整個副本裏最大的boss,秦非表面看上求溫順乖巧,每一根頭發絲都老老實實貼在臉側,可實際上,他血管中的血液都正在叫嚣着燃燒沸騰。
這種感覺很古怪,每個副本都有副本boss,秦非在面對其他boss時,從來沒有産生過這樣的感覺。
愛德華先生總會給秦非一種熟悉感,就像污染源會給秦非一種熟悉感一樣。
秦非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個NPC。
“你來了。”愛德華先生對秦非點了點頭。
他向秦非招手,将他招到了自己身前來。
實驗室內,其他幾個研究員和助理不知何時已經退去了外面,偌大的實驗室中只剩下秦非和愛德華先生兩個人。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愛德華先生突然說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
“我相信,你已經發現了,這個研究所潛藏的秘密。”
NPC微笑着,說出口的話令秦非的眼角輕輕一跳。
這種開場白,簡直就是變換了句式的“你知道的太多了”,後面跟随的,通常不是招攬對方成為同伴,就是直接将對方就地正法。
還好,秦非面對的似乎是前一種情況。
“你早就看出來了,不是嗎?像你這樣高感知的孩子,應該早就發現,研究員和研究所裏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秦非眼前又一次出現了曾經看到過的畫面。
在離開水牢的那個安全通道口,身穿白色防護服的研究員摘下面罩。
那張人類的臉從正中心開裂,分化成四瓣口器,口器伸長,一口包住對面人的頭顱,滴落長長的粘液……
NPC會這樣問秦非,肯定不是因為他知道秦非偷看過研究員吃人。
在研究所裏,研究員們日日夜夜與怪物相伴,高精神免疫越有利于研究員們工作。
而精神免疫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天生的,難以通過後天提升。
秦非的精神免疫極高。
越高的精神免疫,越能适應怪物,能和怪物和諧共處,甚至是——
共生。
在愛德華研究員眼中,眼前這個對于實驗研究一竅不通的年輕人,是他這幾十年裏見過天賦最高的種子。
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夠成為淩駕于所有人之上的,他最驕傲的作品。
秦非看向愛德華先生的眼睛。
那雙漆黑的眸底像是隐含着一道漩渦,要将對面乖順的青年吸納入內。
秦非颔首,語氣平靜:“是的,愛德華先生。”
“既然如此。”愛德華研究員側了側身體,露出背後被他遮住的實驗操作臺的一角。
操作臺上放着一只銀灰色的金屬托盤,在托盤中,放着一片形狀不太規則的灰白色薄片。
秦非盯着那片東西,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
雖然從外觀上很難辨認,但秦非絕對不會認錯,這是一片骨頭。
青年默默吞咽了一下。
這是一片,從污染源的骸骨上,刮下來的骨片。
“加入我們,孩子。”愛德華研究員輕聲道。
“加入我們吧。”
“你可以得到許多,許許多多。而你所需要付出的,僅僅只是……”
NPC從托盤上拿起一支針筒,尖而細長的針尖在實驗室的燈下散發着熠熠冷光。
“你所需要付出的,僅僅只是一滴溫熱的鮮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