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恩走后,沈兰宜独自待在屋里。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有心把思路宣之纸笔理出来,又?恐这样会泄密,便直接拿着毛笔饱蘸茶水,在床头矮几上写写画画。
方才齐知恩所言,算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
方老太傅昔年门生弟子众多,虽说趋炎附势是?惯有的?事,但?也总有人是?顾念情义的?。
沈兰宜心下思忖,等这一次的?事端平息,或许可以循着这条线索去?找这位姓江的?门生?,与他互通有无。
眼前有更迫切的?事情,沈兰宜稍放下思绪,重又?想起灵韫如何。
依齐知恩所言,想要把人偷运出去?不是?全没可能,问题在于,没有一条路可称十拿十稳,她绝不可能拿灵韫这条命去?冒险。而且一旦被发现,其他人也会被牵连。
可是?……
沈兰宜一面咬着笔头,一面把所有人所有事翻过来覆过去?地咀嚼。
这次北境兵事一起,与京中的?关系怕是?维持不住这段时日的?表面和谐了,剑拔弩张之际,为避免被清扫,永宁王一脉留在京城的?势力,大部分?会及时撤出,小部分?留下的?,也会转成暗桩。
何况在这件事情上,留下的?人手再多也是?无用,如何骁勇,也总不可能跟几?千号城防军硬拼,只能智取。
沈兰宜想不出头绪,索性一泼茶水把矮几?上的?痕迹全数推翻。水色洇润胡桃木几?面的?瞬间,她猛地回过神来。
不对,叫自己困在死胡同了。
为什么要送走灵韫?因为要保她的?平安。那只要她平安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不就?好了!为什么非急着一刻不停将人送回北境?
豁然开朗的?瞬间,沈兰宜好悬没把笔杆给撅折了。
所有人,以致于她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都是?如何将人送走,这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她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知她这里?有事,珊瑚和珍珠都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一不留神就?独自待了半日,肚腹空空也未察觉。
沈兰宜略活动了下僵痛的?手腕,正?想起身,忽看得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浮在窗扇之上,瞧着竟是?已?经?在外逡巡许久。
她心下一凛,蓦然提起精神,回想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好在,她想事时没有碎碎念念的?习惯,最多是?咬着笔杆抓了抓头。
再凝神一看,沈兰宜这才发现,外面的?这道人影,竟是?谭清让。
他像是?也察觉了她的?注意,淡黄的?窗纸之上,幽沉的?影子缓缓侧过,声音也随之倾了过来:“可好些了?”
不知是?不是?夜半光影昏沉的?原因,谭清让的?声音显得比素日柔和许多。
沈兰宜皱了皱眉。
她不想回答这个男人的?任何问题。
无论他这句话?后面接的?是?教训还是?假模假样的?关心,本质上,都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桐油灯的?火光轻曳,窗内窗外安静无声。许久之后,沈兰宜只吹熄了灯火,什么话?也没说。
“早些睡吧。”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而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离开了。
沈兰宜在黑暗中睁着眼,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久久都未松开。
还是?到了半夜,珊瑚耗子似的?溜了进来,她才勉强拢回一点神智,小声地问:“珊瑚,你怎么来了?”
珊瑚变戏法似的?摇出袖中小小的?夜明珠,露出点笑来:“当然是?来陪夫人说话?的?呀。”
夜明珠是?先前太后赏赐里?的?一样,不足半个掌心大,光华并不璀璨,此时此刻却亮得刚刚好。
沈兰宜凝视着那一点微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病,不用来排解我。”
“是?吗?”珊瑚一面说着,一面极其利落地蹬掉了鞋,钻进了沈兰宜拢着的?被窝。
珊瑚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沈兰宜的?小院子里?,年?纪相仿的?两个小女孩儿一起胡玩,到现在为止,只分?开过绣楼那三?年?。
“若是?没病,贺娘子可不会乱开药。只是?没有说出去?那么严重罢了,可夫人确有心病,便是?我和珍珠都能看出来的?。”
珊瑚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鸭子。沈兰宜抿着嘴,努力不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问珊瑚:“真有这么明显?”
珊瑚往她身上又?蹭了蹭,“夫人,你在担心什么呢?是?因为……因为郎君对你不好么?”
沈兰宜垂了垂眼:“好与不好,如何分?辨呢?”
珊瑚想了想,才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等她说完,她自己也不确定了,小声说:“好像这也没有那么好。”
“一身苦乐由他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温润光华点在沈兰宜的?瞳中,她的?表情意外的?平静:“我不想再过被他人做主的?日子了,与他对我好不好、我们?好不好没有关系。”
当然,如果这一切的?答案都是?不好,她会走得更决绝。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床帐内气氛柔恰,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着与今日明朝无关的?话?,不知不觉间,夜星悄转、漏夜已?深,闲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两人都睡了过去?。
翌日晨,沈兰宜难得没有太早醒。
最近的?身心绷得太紧,有那么一刻能松下来不去?想正?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消遣。
珊瑚比沈兰宜醒得早些,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夫人睡得好老实,不像小时候,可爱蹬被子了。”
她儿时睡相确实不好,后来都是?被强凹过来的?,沈兰宜哂笑一声,刚想说什么,便被院中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沈兰宜无奈道:“怎么又?有人来?”
珊瑚一骨碌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一面单手挽髻,一面支开条窗缝往外看了一眼,回头朝沈兰宜道:“是?吴氏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像是?来探望。”
沈兰宜摆摆手,“心意领了,叫她出去?吧。我这几?日暂时没空见人。”
之于灵韫的?安全,她心里?现下有了亟待安排筹措的?想法,松懈一晚已?经?够了。
谁曾想吴语秾实在过于执着,上午吃了闭门羹,到了下午晚上还是?要来,一天不行还来第二天第三?天。
沈兰宜颇有些无奈,今生?她看谭清让越来越不舒服,以致于看与他有关的?女人都觉得可怜起来,说起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但?怕是?叫吴语秾都记到心里?去?了。
到底是?双身子的?人,担心反叫她牵肠挂肚,又?恐齐知恩出入房间被她瞧多了去?,沈兰宜索性叫珊瑚把吴语秾请了进来。
月份渐渐上来,吴语秾已?经?开始显怀,头三?个月难捱的?害喜熬过去?后,兼之有贺娘子替她调理医治,她现在气色不错,比之前只能歪倒在床上时不知强了多少。
果然,沈兰宜没有猜错她的?来意。甫一进门,吴语秾就?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逗她开心的?意味,俏皮话?不断,像是?生?怕她忧心伤郁、积气成疾。
“夫人,你这几?日不出门,有的?笑话?都错过了。”不等沈兰宜接话?,吴语秾便继续笑道:“咱房里?的?事情,本就?多如乱麻,这几?日夫人病倒,我又?有孕,夫人猜猜,咱那郎君把活计都抛给谁了?”
不得不说,吴语秾确实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她想要刻意讨好谁时是?极讨巧的?,于沈兰宜而言,确实没有什么笑话?比谭清让的?笑话?更好笑。
她挑了挑眉,顺着吴语秾的?话?稍作思考。
谭清让手底下可差使的?人不少,然而涉及家私和后宅产业,只有永远会绑在他身边的?人可放心用。
不是?她,不是?吴语秾,难道是?他那长?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沈兰宜抬起头,脑子里?闪过另一张面孔,忽而道:“他丢给了凝晖堂?”
吴语秾不无嘲讽地道:“是?呀,许氏正?揣着一肚子气呢。”
沈兰宜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身子刚好些,儿子就?理所应当地把琐事丢来,恐怕会觉得寒心吧。
吴语秾继续道:“许氏有气,却也只能这样,然而这事叫他那弟弟谭清甫晓得了,他一贯被许氏偏宠,看不得她委屈,昨儿下晌哥俩一碰面,差点就?打起来了,哎哟,那斯文扫地的?。”
真的?是?替母亲鸣不平,还是?借机想拿踩兄长?一头,那就?是?天知道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同条血脉么,亲兄弟哪有隔夜仇。”
吴语秾听得出来沈兰宜的?嘲讽之意,见她终于展颜,狠狠松了一口气,与沈兰宜又?闲话?了几?句后,瞧见她似有疲色,便没再多留。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忽想起那夜窗外,谭清让游移的?身影。
怪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是?一边瞧她是?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了,一边还琢磨着他那些事情。
沈兰宜心下嘲讽。
要说在这宅院中,生?儿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左右他们?是?这里?的?主人,不论你是?妻子还是?母亲,总是?该为他们?燃尽一切的?。
——
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沈兰宜本不挂心,没成想于她竟有些好处。
又?过了两日,她终于听到了小郡主替王府进宫谢恩的?消息。
谣言甚嚣尘上,沈兰宜身在后宅,心里?却大概有数,裴疏玉应是?已?经?走了。
裴疏玉的?身体状况她自己定然心里?有数,但?她的?考量大抵只有死或者不死,伤痛于她而言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要成大事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弭山那夜亲眼所见的?伤口,却总反反复复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淤积的?流溢的?……红得鲜血淋漓,红得皮开肉绽。
只是?想到可能的?痛楚,沈兰宜的?手心都发紧。
有的?事情不宜托之笔墨,今日,她必须与王府留下的?人见面深谈了。
沈兰宜借口身体稍好些,想去?庙里?进香还愿,同许氏说了自己要出门。
这一次,许氏非但?没有为难,反而因为她对谭清让有气,硬生?生?把沈兰宜都看顺眼了一些,见她仍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摇摇曳曳,甚至还好声好气地问,要不要多点几?个人陪她一起出去?。
这可不敢。
沈兰宜敬谢不敏。
好在这一趟出门顺利,她成功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永宁王府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意外的?都是?熟面孔,孙婆婆在弭山见过,而另一位,沈兰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搭救齐知恩那回,见过的?布庄管事。
面善的?微胖中年?男人没有表现出对以沈兰宜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疑惑,只介绍自己姓秦。
沈兰宜猜测这位是?裴疏玉母妃留下的?人。
自裴疏玉走后,孙婆婆如今的?神色瞧着黯下去?不少,只是?眼刀依旧凌厉。
“如今留在京中的?,都是?殿下信得过的?人。”
说话?时,她的?眼睛在看沈兰宜。
沈兰宜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不信任。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不被信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在受裴疏玉信重的?人都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行事绝不会与她的?命令相悖。
沈兰宜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只平静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听到半截,秦管事忍不住问道:“留在京中,这未免、未免太过冒险……”
孙婆婆也道:“就?算被王府外盯梢的?护卫发现送了人走,之间起码能争取小半个时辰,足够出城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能送出去?,但?是?送出去?之后呢?他们?一定会问城门尉的?小旗,方才有没有放灵韫这么大的?女孩儿出去?。时间太短了,你们?有一定不会被追上的?把握吗?”
原还有些紧张,可话?一说出口,沈兰宜心底那股局促之意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她心里?是?有底的?。
孙婆婆不说话?了,秦管事则稍作沉思,而后道:“确实有道理,只是?若在城中,早晚也要出城,不然……殿下在北境一露面,无论是?哪一边,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时间的?差不多,我们?得立马行动。”
“所以我们?需要制造假象,叫他们?以为人已?离京,”沈兰宜道:“既追了出去?,那对于城门的?防守定然会有放松,再想办法带灵韫离开。”
“到时做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顺利带走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京郊那边也要准备好能安全藏身落脚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孙婆婆便道:“王府在京郊自然有产业,但?这些都有迹可循,不止我们?知道。”
强龙难压地头蛇,永宁王一脉的?经?营本也不在这儿。答案和沈兰宜这几?日预先知晓差不多,她直视着孙婆婆的?眼睛,道:“若信得过我,这个地方,我来安排。”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老人家悠悠叹口气,道:“但?谁叫她信得过你呢?”
沈兰宜知道孙婆婆口中的?“她”是?谁,闻言,坚定地道:“我会对得起她的?信重。”
没有多叙闲话?的?功夫,沈兰宜抓紧时候,将其余一些琐碎安排系数厘清。
说起来不过一个故布疑阵,但?涉及的?细枝末节太多,诸如目前摸清的?王府外盯梢的?情况、各处城门守备松严、路线的?远近和倾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样样都要比对清楚。
待到沈兰宜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在天边绕过了半周多。天色其实还未擦黑,但?“进香”早早出门,现下已?经?够晚了,她不得不匆匆而返。
沈兰宜刚要下马车回府的?时候,角门正?对这条路的?另一边,贺娘子也刚刚好回来。
她穿着老旧的?深青布袍,头戴布巾、肩背药箱,腰上别着一只虎撑,手上拿着另一个,走路时步子大而稳重,虎撑铛铛地响。
那个榕树下被捡到收养的?小孩儿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一只竹筐,里?面是?两把芹菜、若干鸡蛋。
这样的?场景,沈兰宜这几?日也不是?没见过。乡间村妇无资可予,有时贺娘子收一把青菜就?算作诊金。
沈兰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见贺娘子的?裙裾上染着许多泥土,嘴唇翕动,终于没忍住,在与她点头示意又?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声感叹了一句。
“有时……我当真羡慕娘子在外行走的?自由。”
不似她,每一步都要踏在尺矩之中,连走出这方院墙都很难得。
贺娘子从旁走过,眉目淡淡的?,像是?没有听清沈兰宜的?话?,又?或许听清了、但?并不在意。
沈兰宜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苛求谁一定给出回应的?意思。跨过门槛后,她正?要转身,贺娘子波澜不惊的?话?音,却突然从背后传来。
她说:“如果夫人想踏出这座府宅,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