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丢了的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已经是月余后了。
——非是消息传递不及时,只不过,做事的人总想着先自己处理,发?觉当?真?解决不了之后,才开始往上?禀。
“区区一个女人,你们居然让她跑了?”
肃王暴躁如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镇纸被砸到地上?的巨响。
险些?被砸中,跪在地上?禀报的亲卫脊背一抖,旋即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息怒,他们已经着人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肃王冷哼一声?,道:“有说这大话的本事,还能给人跑了?”
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又?问道:“怎么丢的?”
亲卫拣着重点的说来,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只是这样?”肃王的眼神愈发?危险,“趁走水,跑丢了?”
见亲卫嗫嚅的样子,肃王不耐地给了他一脚,叫他滚了出去。
亲卫滚得求之不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后退,才出门口正好?撞上?人来,忙不迭闪身,见礼道:“谭大人。”
谭清让老远便听见了巨大的动?静,他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殿下?在为何事动?怒?”
亲卫知道谭清让是肃王的心腹,是以并不避讳,只“嗐”了一声?,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回道:“姑苏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闻言,谭清让微微一讶,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拱拱手朝亲卫道了声?多谢,才再往内室走去。
肃王负手立在长案前,除却?地上?那只镇纸、和被连带扯到地上?的空白纸页,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火气了。
谭清让叩门、走进,拾起这一地零散后再行见礼,“殿下?。”
肃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了。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北境那边的线报,情况很不好?,裴翎川太不中用。”
还没进来时,谭清让就清楚,肃王这一肚子火气,不只是来源于一个女人丢了。
他点点头,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偏偏北境的事情摆不上?明面,皇上?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暗中调度。”
肃王表情沉痛,“打一开始,裴疏玉便和我?们一样,都是拿他那叔父当?筏子使。我?们反吃中他的计了。”
从裴疏玉现?身北境起,谭清让就隐隐察觉出先前的种种微妙之处,然而马后炮说了也是找骂,是以他只劝慰道:“于永宁王而言,是身家性命。于我?们而言,不论谁占了上?风,那都是他们裴氏自己的内斗。”
肃王喃喃了一句“苦寒之地,又?接外夷”,随即便道:“你?说的是,眼下?这些?且轮不到本王来担心,本王只是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利。”
毕竟,从弭山布局,再到监视盯梢,这一起子事,皇帝都交予了他来做。至于江山稳固,还轮不到一个皇子来忧虑。
两人就此再商量了会儿态度与对策,肃王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亲卫所禀之事。
“父皇最?大的心病……唯此一桩。”即使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肃王也依旧没有明说,“所以,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落的故太子侧妃,父皇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北境风云不断,但一时半刻却?还牵系不到皇帝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可能流落在外的故太子子嗣,才是皇帝更膈应的东西。
谭清让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试探性问道:“如今方氏女逃了,殿下?是个什么打算?”
“几年了,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耐心本也要耗尽了,”肃王冷然道:“原预备北境之事落定后,亲去一趟姑苏,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最?后期限。这下?倒好?……跑了个干净。”
谭清让道:“殿下?安排妥当?、守卫森严,怕就怕她不是自行逃脱,而是有人协助,抑或干脆是被人劫走。”
“一定有人胁从。”肃王皱了皱眉,道:“本王一直在想,所谓故太子子嗣只是宫里头的传言,若真?的还有这么一号人在,秦太后凭什么这么安分?”
“莫不成故太子真?的留下?了血脉与势力?方家对他忠诚,救走方家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谭清让适时接道:“是不是故太子余党所为并不重要,殿下?回禀皇上?之时,大可以如此说。”
肃王抬了抬眼,“你?的意思,是叫本王把父皇的精力,引到对旧事的恼恨之上?。这样,我?和父皇有着同仇敌忾的敌人,办事不力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谭清让颔首。
有更鲜明的恨恶在前头,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和不得力,算得了什么?
肃王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宣本,果然妙哉。”
他的心情渐轻快不少,开始开谭清让的玩笑了:“不过,人还是要找的。这方氏女几次三番戏弄本王,这次尤甚。等把她捉回来,宣本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谭清让眉目不动?,一副正派模样,“自是要从她嘴里,把实话套出来。”
肃王摆摆手,道:“没什么必要。呵,天底下?就她一个知情人了?待将她拿回,宣本若想要,送予你?好?了。”
他是知道谭清让曾经那段婚约的。不过语意依旧轻慢,比起送猫送狗都不如。
多年前蜻蜓点水般的情意,谭清让显然也并不在乎,相比之下?,方雪蚕从前有几篇文章他倒是记得更深。
谭清让笑着应承回这个玩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年纪渐长,我?如今更喜欢驯顺的女子。这般不驯的,还是留给旁人消受好?了。”
肃王“啧”了一声?,道:“那方氏女确实,一身的棘刺,空有才名美?貌在身,没得叫人倒了胃口。不喜欢便罢了,到时候我?自会安排好?她该有的去处。”
敷衍顶头上?司这种事情,谭清让手到擒来,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在说起方雪蚕和驯顺与否之后,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肃王瞧出来了,以为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倒也没说什么,挥挥手放谭清让回去休息。
回府的路上?,谭清让回过神来,想起了方才蓦然间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
刚才的那些?男人间的玩笑话,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他只需要驯顺的女人,至于其他性子,他暂且还没有玩趣的心思。
从前的沈兰宜无疑是合格的。所以即使她无趣、呆板,他也愿意多包容她一点。
可不知何时起,她浑身的棱角都竖了起来,更是生出许多她不该有的想法与念头,不再事事以他为先。
不过嘛……谭清让心想,尽管先前沈兰宜对他多有冒犯,但若此番吃了苦头,晓得改好?了,到底从前情分在,他也不是不愿意,将她接回府中。
京中的时疫如今已经安生许多,谭清让心念一动?,叫住了车夫,道:“等等,先去一趟郊外的别庄。”
——
“我?可以走?”
更漏悠长,嘀嗒、嘀嗒……
方雪蚕的心跳却?慢不下?来。
“对。”
在她的对面,贵气逼人的那位殿下?正闲坐着,甚至还吊儿郎当?地翘着个二郎腿。
“不过,方姑娘离开之后的事情,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方雪蚕垂下?眼帘,袖底的拳头捏得死紧。
她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光凭她耳后那枚黥印,被人发?现?了扭送官府都算是捉拿逃奴有功。
方雪蚕抬起头,直视着裴疏玉的眼睛:“殿下?……我?听沈姑娘是这般叫您的。敢问殿下?,是哪位殿下??”
裴疏玉波澜不惊地回答:“哦,忘了说。先前捉你?那位,用的便是本王名号。”
“永宁王?”
闻言,方雪蚕脸一白,下?意识想要退后,却?还是艰难地定住了脚步。
裴疏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方雪蚕不是久居闺阁,对政局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也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先前那个永宁王的名号,她是信了的。
肃王所言不算胡诌,永宁王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来做先前的事情。
方雪蚕勉强笑笑,试探道:“殿下?身在北境,缘何会踏足姑苏这块地方?”
裴疏玉慢慢悠悠地道:“放心,不是特地为你?而来,顺带帮旁人一个小忙罢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抱歉,要食言了。本王的行踪乃是机密,方姑娘现?在知道了,所以即便你?想走,也得等到本王这边的事情了结。”
被困了这几年,方雪蚕只觉现?在的脑子有些?钝钝的。
她咬着下?唇,即使不能全听明白也不肯露怯,硬着头皮道:“殿下?特地找我?,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好?在她脑子再钝,也能明白显然不是。
裴疏玉坦然道:“自然不是。而理由,你?如今应该也知道了。”
方雪蚕眉心突地一跳。
这位永宁王殿下?的用意,她好?似明白了。
裴疏玉继续道:“看在她的份上?,你?同意与否,都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可以好?好?想想。”
方雪蚕重复:“她?”
“救你?的沈姑娘。”
裴疏玉眼神淡淡的,瞥了一眼窗外,而后才继续说下?去。
“全家都死绝了,方姑娘还能活到今天,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在支撑着你?吧。”
“让本王想想,是想为方家洗冤呢?还是……”
裴疏玉的话毫无温和可言,听到那句“全家死绝”的时候,方雪蚕的肩膀一抖,可下?一刻,她忽然出言,语气坚决地打断了裴疏玉未竟的话音。
“天底下?谁会觉得,方家的罪名是真?的?”
也不知是觉得什么好?笑,方雪蚕竟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来:“洗冤?不,我?没打算拼尽全力,去洗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
听到这儿,裴疏玉终于来了一点兴趣。她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发?问。
“那敢问方姑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方雪蚕抬起眸,眼中泛着鲜明的红意。
“死。”她的声?音坚实而有力,“我?只想要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