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航海科技有了长足发展的今天, 穿越西风带对很多水手来说也还是一场噩梦。
拜南半球稀少的陆地所赐,狂风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无遮无挡地肆虐,卷起了滔天的巨浪。
一些航海家在日记里管它叫“咆哮西风带”, 一些船员在采访中管它叫“魔鬼西风带”,也有人管它叫“死亡之海”。
安澜在游到合恩角的时候都没感觉到西风的威力,一路沿着南美海岸,即使有风浪也只是海上正常风浪的大小。
但等鲸群游过合恩角, 游入德雷克海峡,她就知道自己之前还是把这条“风暴走廊”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从平静缓慢转成汹涌,而是在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线之后突然变化,好像突破了某个结界一样, 瞬间就是兜头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维多利亚立刻指点鲸群做下潜准备。
虎鲸的最大潜水深度因生态型而异, 也存在个体差距,极限有1000米的记录, 但通常都不超过250米, 因此也常常被一些大鲸鱼以深潜摆脱追击。
总之吧......就真的很不够看。
好在躲避风暴潜下15-30米也差不多了。
安澜深深吸气, 朝更深的海层扎去, 狂狼怒涛发出的恐怖声响在一点一点加大的下潜深度里渐渐平息, 水下30米, 所有的风浪都离她远去,只剩下一片宁静。
从这里抬头仰望,天空已经看不真切。
她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 转而看向游在前方带队的南极D型虎鲸一家。
这些眼斑奇异的大虎鲸再一次展现出了友善的一面。
它们原本是要往更深处下潜的,但在发现同行者保持在30米深度后,就也缓慢地上浮了一点, 时不时改变前进的方向。
常年生活在咆哮西风带, 每一头D型虎鲸都是对抗风暴的行家, 而且分工非常明确。
祖母鲸负责主导方向,其他雌鲸牢牢护住幼鲸,家里体型最大的雄性单独游在海面上层,用露出水面的背鳍尖尖探查海浪的波动,在两波巨浪的间隙呼唤家人浮上去呼吸。
莱顿观察了一会儿,有样学样。
事实证明这根直挺挺的大背鳍在风浪中还真的很好用,大多数时候都能破开海浪,偶尔被乱流拍得颤颤巍巍,也很快会自己扭转回来。
大家配合默契,慢慢找到了通路。
安澜可能是整个鲸群里心态最差的,她当了18年虎鲸,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风浪,从视觉上就已经被压迫住了。
每当浮出水面呼吸时,十几米高的海水墙就在不远处朝这里推进,随时随地都要拍到身上的样子,看着很是骇人。
海洋巨兽都快要应付不来,坐在船上的人类就更应付不来了。
他们没法下潜,只能承受。
人在海洋上的全部依仗就是钢铁铸就的船身,可面对世界上最宽、最深也最危险的海峡,面对常年保持在8级以上的风力,连万吨游轮都会变成风中摇曳的孤竿,听凭海洋之手任意摆弄。
从一个浪头俯冲下来去直面第二个浪头时是最恐怖的瞬间,上一秒大船刚刚被抛上天空,视线范围内没有半点海水的踪迹,下一秒就会体验失重,直直下坠,去面对四层楼那么高的滔天巨浪。
在城市之中永远不会得到这样的体验。
只有直面自然,才能感知到人类的渺小。
在大型游轮的甲板上都有可能被甩飞,在小型船只上的体验更是像地狱一样。
制片人吐了又吐,最后只能吃晕船药,干脆躺在床上不起来。他的摄影师团队也没好到哪去,待在餐厅里就像待在蹦床上一样,坐在椅子上从左边滑到右边,再从右边滑到左边,泡个开始煮面,水能洒出来一半。
为了转移注意力,大家只好虚弱地聊天。
几个月来奔波方向都没变过,画在地图上的红线几乎拉成直线,偶尔有些小小的圈,而且还拍到了D型虎鲸。
维多利亚家族和D型虎鲸家族混在一起,看来是非去南极不可了。
这个家族是近年来最让人迷惑不解的家族,雌虎鲸弗兰西丝也是最让人搞不懂的虎鲸,每次碰上这一家的事,虎鲸观察学者的头毛都要秃几根。
明明ETP的活动范围大多在美国到墨西哥的海岸线附近,上到约翰琼斯海峡去吃鱼已经算走得远的了,结果前几年直接去了北极。
三四年过去,还有学者在研究这个反常现象,每年都有新的论文报告出来。
现在北极的事还没弄明白,它们又要跑到南极去了,那接下来的北极报告是写还是不写呢?想想都替一些学者感到绝望。
这叫什么。
这叫搞事永远快人一步。
不过仔细想想学者们提出来的猜测,有几个还是挺有说服力的,比如加拿大学者提出来的“仪式假说”。
一些北方居留鲸家族有迎接太阳的仪式,或许一些ETP家族也有类似的仪式,往返在两极之间就是这种仪式的体现。
此时此刻这位学者还不知道几年后维多利亚鲸群就会出现在北大西洋里,然后是南非,最后甚至到了地中海外面。
至少眼下,他的推断得到了船上制作组的一致认同,在风暴过去开太阳时还郑重其事地在甲板上拍了一小段众人一起讨论的素材。
横渡德雷克海峡花了50个小时,虎鲸游的时间更长一些,从合恩角到南设得兰群岛经历了四次日升日落。
D型虎鲸家族到这里就和维多利亚家族说了再见,要赶往自己的渔场,安澜本来还担心没有指引会不会在南极迷路,没想到根本没有迷路的机会。
虎鲸国度的首都名不虚传。
沿着冰盖,每一片海域中都有虎鲸的身影,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从不同方向传来的同类的鸣叫声。它们并不像约翰琼斯海峡赶鲑鱼季的鲸群那样聚集,而是密集分布在各个角落。
安澜此行的目的地是罗斯海,世界上最靠近南极点的海洋,在去往罗斯海的途中,她每天都能碰到至少一个虎鲸家族。
B1型,B2型,还有硕大无朋的A型。
其中一头南极A型雄虎鲸可能是安澜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虎鲸,比莱顿大上好几圈,身长估计超过9米。能和它勉强拼一拼的只有千岛群岛附近的几头雄虎鲸。
维多利亚在看到这些巨人家族时总会带着一大家子朝侧面躲避,到后来远远地听到鸣叫声都会预先躲避。
这种情况一直到罗斯海才有所好转。
浮冰区的南极C型虎鲸是个头最小的生态型,它们的眼斑也很有特色,如果说D型的眼斑是个“- -”表情,那么C型的就是个毛笔勾勒出来的“\\ /”,在尾巴梢因为提笔而淡化晕染,看着不仅俏皮可爱,还很有韵味。
安澜一看到这些虎鲸就被勾起了交流欲/望,哪怕只是靠近些瞧瞧也好。
原本以为动辄十几头虎鲸组成的大家庭会稍微胆大一些,和居留鲸那样,比如容易交流,但事实是它们溜得比剑鱼还快。
眼看C型靠近不了,她就转身打起了B型的主意,想着看不到表情包,看看披肩贵妇也是好事。
B1和B2型的特点就是背上的大披肩,一道白痕从眼斑蜿蜒链接到鞍斑上,形状就好像超级英雄的小披风。
安澜碰到的几个家族都有30-40头成员那么多,因为群体庞大,所以它们对单独靠上来的其他虎鲸只是保持警戒,并没有反应激烈。
保持300米左右的距离跟踪了一段时间后,她还有幸看到了鲸群教导幼鲸捕猎浮冰海豹的画面。
十几头大虎鲸一字排开朝海冰游去,在接近冰面时同时下潜,卷起高高的浪花,直接把躲在冰上的海豹从另一侧冲进海里。
这头可怜的海豹简直是四面楚歌。
海冰周围到处都是虎鲸,它逃又逃不掉,因为是教学居,每次被冲下水时大虎鲸还会给个喘息的机会,让它重新爬回到冰面上,供幼鲸练习卷浪技巧。
谁看见都得说声太惨了。
安澜面上流下鳄鱼的眼泪,心里却在拼命分析下沉的时机和动作,试图通过浮窥偷师到这极为强大的浮冰战术。
等她多多少少看懂一点,回头一看,才发现全家人都探着脑袋在水面上浮窥,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个“让我康康”的表情包。
作为长辈,经验也更丰富,大虎鲸们学到的东西肯定比她更多。
接连好几天维多利亚都在静静观看,有时候还会边看边啧啧称奇,在它大概弄明白制造海浪的原理之后,先是自己尝试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敦促其他家庭成员和它一起练习,把这个新技巧当做一种玩耍和学习的双重把戏。
起先不那么容易。
下潜时必须保持很高的同步性才能制造出足够庞大的海浪,否则只能制造出断断续续的力道不足的小型浪花,但在锲而不舍的尝试中,维多利亚家族做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熟练,很快就能用同样的招数来对付海豹了。
就因为这个,好几头南极虎鲸都颇有微词,鸣叫连连。
鲸群在南极度过的时光不比北极差。
到处可以见到容易捕捉的小须鲸,维度较低的岛上全是巴布亚企鹅,进到浮冰覆盖的岛上则有大量海豹,吃腻了哺乳动物还能调节口味,去捕食南极犬牙鱼。
这种大型鱼类肉质鲜嫩肥美,鱼刺又很少,最重要的是捉起来还方便,没过多久就成了泡泡和坎蒂丝的最爱。
接下来半年的生活变得极为惬意。
而且热闹。
常常是东边有一群虎鲸在捕猎海豹,西边有一群虎鲸在捕猎企鹅,前边还有一群虎鲸在捕猎......不对,在吸两脚兽。
这是什么人间仙境?
安澜待着待着,就开始思考鲸生。
几年过去,南北极地走遍,让她不得不想起一个通常只有人类才会意识到的重要问题——
有些虎鲸真是含着金鱼骨头出生的。
居留鲸和其他活动区域较为固定的虎鲸肯定不是天生就不爱挪动,过客鲸肯定也不是天生就闲不住......恐怕是不到处跑就找不到足够的哺乳动物才对。
比过客鲸更惨的只有ETP了吧。
原本觉得日子过得还不错,看了看人家过得日子,再想到生态型调查报告上写着的“特点是什么都吃”,安澜忍不住真情实感地流下了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