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雁南在赫连烽身前站定,垂眸看向他。
乌黑发亮的黑色貂皮斗篷沾满了灰尘,灰扑扑的。右腿处的衣服下摆缺了一块,手腕上随意裹着同款布料,鲜红的血迹将布料染红。脸上血迹和灰尘混在一起,唇上起皮干裂,却又被血染成红色,有种说不出的狼狈。
唯有那双带着笑意的金色眸子,如夕阳落下后洒在云朵上的余晖,柔软温暖,一如既往的耀眼。
灰头土脸亦挡不住他的光芒。
“没事吧?”贺雁南伸手想拉他起来。
“没事。”赫连烽看着他手腕的同款割痕,笑着搭上手,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就借力站了起来,只是没站稳向前靠在了贺雁南身上。
贺雁南蹙眉。
赫连烽笑出声,炽热的吐息打在他的耳旁,“没死。”
他笑着放松身体,“看在我死里逃生的份上,肩膀借我靠靠?”
“好。”
贺雁南抬眸。
只是赫连烽真的挺重。
贺雁南抬手,正要搂上他的腰,分担肩膀的重量,就见赫连烽直起了身。突然失去身上压着的重量,他身体忍不住晃了一下,被赫连烽扶住。
“顾兄还是别逞能了。”赫连烽笑道,接过他手里的黑刀,转头向前走去,“走吧。”
贺雁南垂眸,看着赫连烽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赫连烽在转头的瞬间收敛了笑意。
靠在贺雁南身上是无意的,但——
有一瞬,他不想起身。
……
回到沙家堡。
贺雁南刚洗漱完毕,打开门准备去找赫连烽,就看见了负手站在院中的沙霸天。
听见动静,沙霸天转过身来,见贺雁南一袭月白色长袍,整个人如翩翩君子光风霁月,眼中浮现满意之色,“我有几句话想和小友说,不知小友能否移步?”
“自然。”贺雁南颔首。
赫连烽开门,只看到了两人远去的背影。
沙霸天……
他走到院中,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那架势,不像在喝茶,倒像在喝酒。
可惜这不是酒。
更不是风起客栈的**酒。
贺雁南和沙霸天出了小院,绕过演武场,漫步在热闹的集市上。
“小友身体无碍吧?这次多亏了小友,沙家堡才没玩儿完。我已经通知了财神,让他上门治病,不治好不准走!”沙霸天大气地说道,一点也没有自己在强“财神”所难的意识。
“已经无碍了,剩下的是从母胎中带出来的寒疾,无药可医,只能静养,沙堡主不用费心,更不用强人所难。”
“小友真是豁达。”沙霸天叹了口气,可惜了,不过也好。
“习惯了。”贺雁南淡淡咳了一声,原本带有一丝红润的脸色“唰”地苍白下来,俨然一副病秧子的样子,“沙堡主有话不妨直说”
“那好。小友豁达,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沙霸天笑着问道,“你觉得我女蔓烟如何?”
比武招亲无疾而终,在这次消灭冥门的计划中,赫连烽和顾南表现最为出彩。赫连烽多次拒绝联姻,蔓烟性子要强,配温文儒雅的公子刚好。
至于顾南是个病罐子——有他在,就算蔓烟成了寡妇,也没人能欺负她!更何况,他病死了,江南剑派不就落入蔓烟手中了?
他捋了捋胡子,看向沙家堡繁华的市集。
沙蔓烟?
贺雁南停下脚步,抬眸看向沙霸天。
……
贺雁南回到小院时,就看到赫连烽正睡在院中的躺椅上,用自己今早放在一旁的书挡着脸遮太阳。
他笑着将酒放在桌上,走到赫连烽身边。苍白的手指握住书的一角,轻轻拿开,就与书下那双的金色眸子对了个正着。
“赫兄是没睡还是醒了?”
“顾兄走过来的声音狗都能吵醒。”赫连烽眼中带着极为罕见的沉郁的苦闷。
贺雁南微微一顿,“抱——”
“是没睡。”赫连烽打断他笑了出来,眼中苦闷散去,露出温柔笑意。
“今天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贺雁南把书合拢,放在一边。虽然这本书在赫连烽眼中应该还是原来的内容,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突然想试试你喜欢的椅子坐着是什么感觉。”赫连烽摸了摸把手,仿佛能摸到另一人的体温。他笑着站起身,让出摇椅,“现在主人回来了,物归原主。”
像谁在和他抢似的。
贺雁南笑着摇头,转身在石凳上坐下,晃了晃酒坛,“喝酒?”
“自然!”赫连烽洒然一笑,坐在了贺雁南的对面,“顾兄你真是我的知己,我想喝酒,你就买回来了。可惜现在天还没黑,否则夜色迷人,对酒当歌,岂不美哉?”
贺雁南轻咳一声,将掀开一半的盖子重新盖了回去,“那晚上再喝。”
“顾兄!”赫连烽按住他的手。
两只手交叠,柔软细腻的手感从手下传来。有那么一瞬间,赫连烽不想挪开。
酒鬼。
贺雁南笑着抽出手,“那就有劳赫兄为我倒酒了。”
赫连烽手微微动了一下,也笑道,“为顾兄倒千杯万杯都心甘情愿。”
“哗!”
澄黄的酒液倒入黑色的大碗中。
“砰!”
两人举杯相碰,相视而笑,就要仰头饮尽——
“砰!”
门被人狠狠推开。
“顾兄。”常清风走了进来,手紧紧握着剑鞘,“我要向你挑战。”
“常兄?”贺雁南蹙眉看向他。
“你可是答应了沙堡主要迎娶他的千金?我要向你挑战。”
“可是在下并不会武功。”
“那你还答应这门婚事!我要向你挑战!除非你拒绝沙堡主。”常清风握着剑鞘,脸涨得通红。以强凌弱为君子所不齿,但他必须这么做。
赫连烽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碗“碰”地一声放在桌上,起身挡在贺雁南身前,掩住眼中失落,一字一句地说,“他说他不会武功!常兄若是执意如此,便先过了我这关。”
他怒气上头,气常清风,也气自己。
“过就过!”常清风拔剑出鞘,剑指赫连烽。
赫连烽横刀挡在胸前。
“赫兄刀不出鞘是否看不起我?”常清风脸色冷下来。
当两人刀剑相对时,对面没有兄弟,只有对手;心中没有爱人,只有战意。支撑他们的只有剑客的骄傲。
“赫兄。”贺雁南站起,按上赫连烽的肩膀,带着笑意看向常清风,“我拒绝了,你现在去找沙堡主还来得及。”
“唰——”眼前一阵风卷起落叶,人已经消失不见,剑客的骄傲也消失无影。
贺雁南和赫连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双眼的笑意。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就不要了?”赫连烽扬眉。
“赫兄不也没要?”贺雁南反问回去。
“大仇未报,何以成家。”赫连烽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大业未成,何以娶亲。”贺雁南眼眸带笑,令人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什么目标能用得上“大业”二字?
气氛猛然僵硬了一瞬。
贺雁南笑着退后一步重新坐下,端起碗抿了一口醇酒,“赫兄,不如我们来划拳行酒令。赢了的人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输了的人必须回答,必须真实地回答。”
他看着赫连烽,看着他眼中笑意消失。
贺亭北走了,他也该走了。在走之前,他要摊牌了。
“好!”赫连烽将衣摆一掀,坐在他对面,仰头饮下满满一碗酒,将碗“砰”地一声砸在桌上,伸出手,“来。”
贺雁南也伸出手,和赫连烽握在了一起。
两人同时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收回手,然后出手指。
“两相好!”赫连烽出了一根手指,喊的二。
“桃园三!”贺雁南也出了一根手指,喊的三。
两人谁都没有喊中两边手指相加之和,这局平局。
“一起喝?”赫连烽侧头。
“好。”贺雁南端起碗,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喝完继续!
“九久长!”赫连烽出五,喊九。
“五魁首!”贺雁南出五,喊五。
“平局!喝!”
“一定好!”赫连烽出四,喊一。
“六高升!”贺雁南出三,喊六。
……
“七仙女!”赫连烽看向贺雁南,出二,喊七。
“满堂红!”贺雁南两个手齐上,出八,喊十。
贺雁南赢了。
这么多轮,第一次决出输赢。
“平局。”贺雁南端起酒,和赫连烽额头轻轻碰了一下,“请。”酒碗被举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就要落入嫣红的唇中。
“顾兄,你醉了。”赫连烽握住他的手腕。
“醉了?”贺雁南抬眸看向他,眼神似一汪清泉,泛起潋滟水光,带着迷蒙似烟的醉意。
赫连烽侧开眼,又忍不住挪回来,眼中泛起笑意,像哄小孩子一样哄骗道,“这次是我赢了。”
“是吗?”
“是。”赫连烽从他手中拿过碗,放在桌上,“我出的二,喊的七,你出的五,喊的十。你忘了?这局是我赢了。”
“对,你喊的七仙女儿。”贺雁南凑上前。
那张清俊似仙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赫连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赫兄。”贺雁南眼中晕染开笑意,歪头,“那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呢?”
“顾兄,”赫连烽停顿了一瞬,“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
“是。”
“你的真名是?”
“贺雁南。”
燕朝三皇子,贺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