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盛雪随着太夫下山的时候, 遇见了叶月松。
彼时,他正伸出手,将软轿中的太夫牵出, 并抬手, 为太夫扶正凤冠, 将两旁乱动的垂珠捋顺。
他下意识看向玉攸容。
玉攸容抬眸与他对视,直起头,唇从他耳边擦过,落下一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低语, “去吧。”
他并未……
梅盛雪拾起马车上太夫的衣摆,俯下将它仔细地铺在地上, “朝中文武百官看着, 多有不便。在他们眼中, 我是罗浮寺的颜面。”
亦是太夫您的颜面。
梅盛雪直起身, 静立在他的身后, 对叶月松视而不见。
“好孩子。”玉攸容笑着转身,看向软轿中的邬暇, 对着她伸出双手,“罗浮寺是你对抗世俗的底气,孰轻孰重, 要分得清。”
“君后!”轿内的小女孩儿软软地唤道, 伸出手,将玉攸容扑了个满怀。
玉攸容将她从软轿中抱出,并未将她放下,而是抱着她向马车走去。
“是。”
梅盛雪跟在他身后,声音如同一片雪花,飘入风雪中。
玉攸容将邬暇放入马车中, 搭着梅盛雪的手背登上马车坐好后,又伸出手,握住梅盛雪搭上来的手,将他拉上马车。
厚厚的车帘落下,挡去车外的严寒,亦挡去众人探究的视线。
见马车消失在视野中,叶月松低头看向怀中的梅枝,皱起了眉头,明艳的眉眼露出一丝愁色。
或许他们自己不知,外人也只知太夫待圣僧如晚辈般亲密无间,但她知道梅盛雪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清高、孤傲、孤僻、坚定、冷眼旁观着芸芸众生,有若神佛。
她花了许多心思了解他,费了许多时间走近他,但她未想到神佛会为她堕入凡尘,她惊喜,她雀跃,她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直到发现另一个比她更特别的人。
他跟在那人身边,他伸手扶那人下轿,他抬手为那人正冠,他弯腰为那人整理衣摆。
那人伸出手时,他扶住那人的手,默契得恰到好处。
更别说她听说的,他为那人闯入火海,他为那人日日折梅花枝,他与那人夜夜同床……
尽管,那人是个男人。
“驾!”叶月松翻身上马,朝皇宫驶去。
……
“主子,镇北侯嫡女叶月松,求见。”流萤在玉攸容耳边低声道。
“让她候着。”玉攸容修长的手指搭上额头,皇帝驾崩、皇夫病重、北方灾乱……宫中朝中都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是。”流萤正要下去回复叶月松,就听到太夫的声音响起。
“等等。”
玉攸容挪开手,“告诉盛雪,若他不想见,就打发她走吧。”
朝中事多,他让画屏带那孩子先去他宫中休息了。
“是。”
……
梅盛雪在征得了画屏同意后,进入了太夫的书房。
书房中燃着熟悉的紫檀香,书架上摆着历朝历代的史书,随手拿下一本,翻开,上面还有太夫用细细的墨线圈出、用簪花小楷写下的体悟——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明世事、懂进退、衡利弊。”
他恍然。
太夫一直与旁人不同,旁的闺阁男子藏的是儿女情长、少男心事,读的是鸳鸯蝴蝶、红袖添香,而太夫心中藏的是世事浮沉,是天下苍生。
他恍惚想起——
当初他紧紧攥住太夫的手,对太夫说出“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们做不到。我不嫁人,我要出家”时,本以为迎来的会是嘲笑、训斥、再不济也是劝导,却没想到听到了太夫温柔的笑声。
“本宫当时什么事,不嫁人便不嫁人,多大回事。”
“圣僧。”
画屏低沉而魅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梅盛雪才惊觉自己站着将手中书看完了。
他合上书,看向画屏。
“镇北侯嫡女来了,主子让我来问您见不见,不见我就将她打发走。”画屏简短地说道。
“见。”
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不能再为太夫添麻烦了。
“请跟我来。”
梅盛雪跟着画屏绕到崇文阁后门。
画屏退至一旁,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夕阳自门缝照入,照在叶月松窈窕修长的背影上,十分动人。
门重新被关上。
叶月松转过身来。
她手中仍拿着自罗浮寺摘下的梅枝,在这满是书卷的崇文馆中,是独一份的艳色。
“何时走?”
“三日后。”
“这么快,也不知会我一声。”叶月松举了举手中的梅枝,苦着脸装可怜,“我在山下守着你,你连正眼都不给我一个。”
梅盛雪垂眸,“百官看着。”
“所以我追着你来了,就怕我一个不注意,你就没了。”叶月松扬了扬眉,眼中是肆意飞扬的笑意,“你两日后走,我明日在素心阁为你摆宴送行,再带你去看看这云州城的风光。”
“陛下刚崩,我要为陛下做法事。”
“是太夫的意思?”
“是。”
“盛雪,”叶月松突然唤道,认真地看着他,“你现在还想还俗吗?”
“罗浮寺的香火自香客血汗而来,我受香客三年香火,如今要走就当还他们三年血汗。当在岭南行医三年,才能还俗。”
“这是太夫说的吧?”叶月松笑了。
“是。”
“但我问的是——你还想还俗吗?”叶月松看着他,执意要一个答案。
梅盛雪沉默。
他不想了。
正如太夫所说,罗浮寺是他对抗世俗的底气。若他失去了这份底气,当世俗规矩压来,他如何去抗?
还是说,他心甘情愿地堕入世俗中,做叶月松众多夫君中的一个?
太夫未出现前,他或许愿意;太夫出现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心有不甘。
他或许,也能如太夫一般——
治病救人,普渡众生;精研佛法,名扬天下。为世间男子活出不一样的活法。
叶月松看着他似雪的僧衣,突地问道,“太夫知道你已经还俗了吗?”
梅盛雪陡然抬起眸。
“你向方丈说,若三年后你自岭南行医归来,改变主意,自会重拾‘圣僧’名号,现在的你尘心未断,自愿褪去圣僧红袍。”叶月松深深地看着他,“刚刚你说太夫让你为陛下做法事,太夫还不知道你已还俗吧?”
“是。”梅盛雪平静下来,“既然你已知道,三年后,我——”会重拾‘圣僧’名号,治病救人,度此一生。
至于为何瞒着太夫,他只是不想让太夫失望。
“你瞒着这个消息,是不愿还俗,还是不愿为我还俗。”叶月松打断他,手中梅花抖落三四片花瓣下来,落在被扫得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的青石砖上。
什么意思?
梅盛雪怔然地看向她。
“扪心自问,你对太夫当真是晚辈对长辈的孺慕之情吗?”叶月松一字一句地问道,手中梅花枝簌簌而落。
梅盛雪看着她。
恍惚想起自己动心的那一晚。
那一晚,叶月松在梅林中为他吹笛,梅花簌簌而落,笛声婉转多情。
她赞他,“我观圣僧,佛法精深、心怀天下,比世间很多女子都强。嫁不嫁人又如何?男子未必要嫁人也可以有一番前途!”
他心中闪过一丝悸动,一个影子。
他以为那丝悸动是对叶月松的。
而现在,那个影子由虚化实,化作太夫雍容华贵的身影,对他温柔地笑着,“本宫当是什么事,不嫁人便不嫁人。乖,别哭了。”
他怎么能忘了呢?
第一个不以异类眼光看他的是太夫,第一个对他伸出手的是太夫,第一个为他撑腰的是太夫,将他从泥沼中拉出的是太夫。
不过因同为男子而被他忘记了。
梅盛雪垂下眼。
他一直心动的人,是太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