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溯游(十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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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們,我發現了什麽好東西。】
【哇皇家直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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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我看見了什麽!天羽羽斬!】
【媽呀, 太子的機甲?他不是從來不用那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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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對吧,三殿下對機甲的熟練程度也就勉強能讓它直立行走,咋可能上去對壘。】
【話說得像個三皇子黑[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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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彈幕說得沒錯,真要比起來, 三皇子肯定是比不上軍校出身的太子的。雖然太子不近人情, 不過也沒到在這種方面欺淩兄弟的地步吧。】
【我咋覺得駕駛艙裏的人有點眼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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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凱恩男神比較靠譜, 我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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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個樂子,別太認真了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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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有錢V我100看看實力。】
【太子的靈寵也太小了, 感覺真遇到什麽暴走情況,根本頂不住吧。】
【我記得以前有一次,請了二十個公共靈寵過來,都沒能擋住,而且好幾只還受波及生病了。】
【呃呃呃太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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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小奶瓶真的很可愛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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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太子家的靈寵哇,有個專門的直播間來着,因為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是抱着奶瓶的,所以粉絲都喊他小奶瓶了。】
【啾寶是世界第一可愛小鳥——!!】
【\啾寶/\啾寶/\啾寶/】
【上回海邊直播是太子手持的吧,他們還互相在沙灘上畫畫嗚嗚嗚嗚,我好愛。】
【怎麽聽上去有點好嗑?】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不過這個小奶瓶好像是有點子可愛在的,我也去看看。】
【太子:沒有人在乎我打架嗎?】
……
直播間人數還在上漲,彈幕刷新得飛快,叫人眼花缭亂。
有沒有人在乎太子打架難說,但太子不在乎有沒有人看,倒是可以确定的。
坐在駕駛艙內的謝恺塵将汗水浸透的額發向後捋,盯着對面那架古銅色的鋼鐵怪物。
同為軍校出身,同樣精通機甲對戰,謝恺塵對這個凱恩是有一定了解的。
這個人,家庭背景平平無奇,很有天賦,兩年前被謝狄川認識之後一路順風順水,從一個小小的少尉做到了離将軍一步之遙的位置。
以前閑暇時候他看過一些凱恩的錄屏,有些是教學示範,有些則是和他人的決鬥。
評論區說得不錯,凱恩進入機甲之後,宛若聞見血腥味的嗜血狂獸。
他總覺得,這個“瘋子”的狀态很不對勁。
太子的S級之所以特殊,不僅是本身的精神力空前龐大,同樣,也能做到此前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一件事:感知他人的等級。
換句話說,謝恺塵本人就是個移動的檢測機器,誰在他眼皮子底下都造不了假。
據他所知凱恩的精神力最初評定等級是B+,但表現出來的卻遠不止B級。
駕駛機甲時高度集中是有可能改變些微數值的,然而範圍有限,再怎麽全神貫注也不可能讓一個B級一躍成為A級。
顯然,凱恩做到了。
然而還有一個矛盾的地方:凱恩沒有在機甲中、單獨站在他面前時,仍然是B級。
也就是說,唯有身處機甲內部,精神值才會躍上一層。
謝恺塵有個既老套又貼合的猜想:是否有某種藥物,可以影響機甲內部操控者的精神狀态、從而達到暫時提升能力的目的?
他沒有觀察到凱恩有什麽明顯的吃藥或者注射舉動,那麽若存在這種藥物,大概率是通過機甲內部的某個裝置霧化,然後被駕駛者吸入。
謝恺塵腦海中嗡的一聲。
——如果不止是強化本身,而是反過來,用作擊垮對手呢?
或者……二者同時發生?
他明明知曉,這場完全不在計劃內的對決目的就是要他出醜,仍然放松了警惕。
太久沒有碰過“S-天羽羽斬”,精神鏈接的機甲本就負擔不輕,一旦受到什麽刺激,他随時處在崩潰邊緣。
原本答應邀約的自信在于鳳凰的存在,可鳳凰也僅能壓抑住他本能的爆發。
藥物誘發的被動嚴重失控,程度遠比一只小幼崽能夠處理過來的要棘手得多。
謝恺塵沒有把這種可能性規劃進去。
太子從荒星“地獄歸來”、并且找到靈寵的傳聞,很大程度上穩定了民心。
無論是原本支持他的那些,還是觀望的另一些。
就連過去的反對派都感到遲疑:若他們最質疑太子關于靈寵和精神穩定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還有什麽不擁護太子的理由呢?
在他們看來,病人既然得到治療,應當立刻康複,方方面面都恢複成普通的健康人。
今日的對決通過星網直播間放松給全帝國的觀衆,無數雙眼睛盯着他。
這些人并不知曉他和鳳凰尚未聯結,好不容易找到的靈寵還沒有進行到綁定的步驟。
他們可以接受太子輸,勝敗乃兵家常事;
但他們不能接受有靈寵的太子依舊精神力不穩定。
帝國的命運被陰郁狂躁者掌控,想想都叫人絕望。
而謝狄川和凱恩的目的,正是叫他在全星網出這個醜,然後再度失去剛回歸不久的民意與信任。
對戰進行四十分以後,謝恺塵終于後知後覺認識到敵手的陰謀。
可惜已經來不及更改了。
他低頭看見雙手掌心中流竄的鉑金色電流,甚至想不清究竟是什麽時候被引誘出來的。
那是他暴走的前兆。每一次皆是如此。
的确與他的猜測吻合,這架“S-天羽羽斬”,必定在運輸過程中被人動了手腳,加入了某種霧化裝置,大大刺激操控者的精神力。
藥物控制的後果……就是哪怕內心感受平靜,精神力也仍舊會不正常地洩露嗎?
對決臺和觀衆席之間的屏蔽牆的确能抵禦精神力波動,但由于設計和建造時參考的資料中沒有太子的具體數值,這種屏蔽的上限是A+等級的精神力。
謝恺塵若是有意識地自控還好,可現在陷入藥物誘發已然超出了他普通的波動。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夠毀天滅地到什麽程度。
……謝狄川和凱恩想做什麽?
要以這麽多觀衆的性命為代價,來換取帝國對他的失望嗎?
駕駛艙內的警報突兀響起,緊接着,操控面板上紅光閃爍成刺眼的一片。
【警告!】
【檢測到駕駛員精神值波動超過可控範圍!】
【警告!】
【請立即斷開精神鏈接!】
不行。
觀衆席上還有小叽在,他不能傷害到小家夥。
當務之急,是結束自己的精神力為機甲的供能。
謝恺塵收起能量粒子光束,冷卻了感知系統,尋找切換按鈕。
過去這麽多年,他對自己精神力的使用謹小慎微,反而對手動駕駛機甲更加熟悉。
然而面前彈出了提示面板。
【模式選擇失敗。】
【精神值濃度過高,無法切換至人力手動模式。】
……不行?
既提醒他他斷開鏈接,又不能選擇手動?
謝恺塵又試了一次。
【檢測到違規強行切換模式。】
【系統已進行攔截。】
這可不是什麽好提示。
這意味着,除了釋放藥物,“天羽羽斬”的計算機系統也可能被動了手腳。
說他過于放心皇室的機甲維修部門也好,說他低估了對手的卑劣也罷,都不能為重新設置争取多幾秒時間。
……那麽,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他的左右太陽穴各有一枚圓形的小貼片,熒藍的光束如同神經脈絡将他的意識與機甲系統鏈接。
他伸手試圖扯斷那些脈絡。
【警告!】
【請按規定步驟斷開精神鏈接!否則會對駕駛員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警告!】
對于正處在精神鏈接中的人、尤其另一方是無生命物質時,這樣的舉動無異于生生切斷肢體——還是痛敏最強烈的部位。
劇痛席卷而來,然而謝恺塵絲毫沒有放慢動作,再次緊握住那些剔透而危險的熒藍。
S級的鉑金色精神力自他指尖洩露,順着光束攀纏而上。
兩種耀眼的光芒交織,反複扭曲撞擊,幾乎等同于爆炸前兆的聲音劈啪作響。
不同的警報聲驟起,回蕩在機甲內。
謝恺塵昏過去最後一個念頭是,幸好沒讓鳳凰跟過來。
熒藍脈絡根系一樣被同時扯離人體和機體,失去供養後輕飄飄地黯淡下去,像個沒人要的小樹枝。
然後,過量的痛楚攜着漆黑帷幕,自此斬斷了他的意識。
*
謝恺塵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茫茫的雪地上。
嚴格來說他是被凍醒的。
這麽冷的天氣,他不僅睡在雪裏,還只穿了件單薄的校服。
——是的,校服。
十五歲的謝恺塵距離考取帝國軍校還差三年,正就讀于皇室私立中學。
同學中大多數是皇親國戚,或是政要軍長的後代。
偶爾也會有個別平民因優秀才能被選拔進來的,不僅免除高昂的學雜費,還給予數值令人咋舌的獎學金。
錢不是重點,重點是,一旦進了皇室私立中學,就意味着日後必然會平步青雲了。
萬一再被哪個皇室成員相中——無論哪種意味層面的相中——等同于一步登天。
也正因此,這種名額往往八仙過海打破頭了也搶不着。
不過這些和出生就成為太子的謝恺塵沒什麽關系。
少年努力的目标正相反,是有朝一日可以脫離太子的身份、僅以他謝恺塵本人的身份被認可。
青春期的男孩兒們,總是有些叛逆。
眼下叛逆的謝恺塵同學從學校的活動實踐課中逃了出來,在刷了穿梭機的車費以後扔掉了腕機。
并沒有考慮過自己沒信用點要怎麽回家。
總之,這就是為什麽一個普通的上學日下午,本該在學習的太子殿下會出現在梅子島區一個平平無奇的花園裏。
他是來祭拜母親的。
踏着積雪來到母親的墓前,看着周圍沒有生機的素白,他才想起來,應該買束花兒來着。
皇後并未葬在皇家陵園,而是選擇了這個她生前就很愛來散步的花園。
她葬在一處不起眼的花圃後面,墓碑上空空如也。
大多數人不會從這兒路過,就算看見了,也會以為是個裝飾。
周圍花很多,以前謝恺塵來的時候也不會特意給她帶什麽,反正她已經按照心願和自己喜歡的自然永遠沉眠。
但冬天,尤其是下過雪的日子,那些花兒們都不見了。
謝恺塵臨時起意逃課,忘記了這一點。
他調整了一下校服裏的控溫貼片,坐在教室裏嫌熱,這兒倒是很涼快。
少年盤着腿,坐在厚厚的雪堆上,坐在母親的墓前,有一搭沒一搭同她說着話。
他一直是話很少的人,但從小母親就要求每天要有一段親子時光,說說他今日發生了什麽,好在青少年成長的過程中不至于失去對彼此的了解。
兩三年前的男孩還會覺得有些麻煩。
母親走後,再也不這麽覺得了。
“自助食堂的複制機壞了,所有人都湧到人工餐廳。排隊要等很久。”
“沃波爾星菜系真的很難吃。”
“上周的帝國歷史學測驗沒有拿到A,錯了一道選擇和一道論述。論述題我認為題目出錯了,老師正在複核。”
“章珂議員的女兒昨天來找我,留了她的頻段。但我沒有添加。通訊錄上的人夠多了。”
“喬揀少将……老師打算退休了,他預約了我下個月第二周周日的晚餐。”
“我有點不希望他走。但人都是要有自己的方向的。”
“Annie去了瓦倫丁的藝術團交流,要下個月才回來。”他頓了頓,想到什麽,“對了,他要給自己改名Ann。我說Ann還是女性的名字,他白了我一眼。”
少年看起來有些困惑,停頓了幾秒種後,語氣重新變得堅定:“……可确實是女孩名啊。”
後來改名叫裴桉,此時還叫裴桉霓的平民男孩,就是那個進入皇家私立中學的幸運兒。
不過他既是皇後的學生,又是太子的朋友,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
謝恺塵十五歲了,依舊只有裴桉這一個朋友。
雖然母親希望他能多認識一些新朋友,開拓一下社交圈,但他實在懶得在非官方場合和陌生人打交道。
雖說裴桉是好友,可他們也不是那種能一起逃課打游戲惡作劇談論漂亮女孩的朋友。
不僅不一起,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對十幾歲男孩子們都喜歡的這些事毫無興趣。
兩個人十幾歲的軀殼中仿佛裝着上百歲的靈魂。
皇後的離去,讓靈魂更加沉重。
唯有在墓前與她傾訴時,才能找回丁點少年人的鮮活。
“鳴風……”
提起這個,謝恺塵又停住了。
謝鳴風自小活在惶恐和愧疚中,他敬仰皇後,崇拜長兄,卻又基于那些惶恐與愧疚不敢靠近。
小太子是知曉二弟想與自己更親近些的,但他無法心無芥蒂地與他做尋常人家的兄弟。
皇後離開前,就已經知曉另外兩個不屬于自己的皇子的存在。
尤其是從嬰兒時期就被養在別院裏的謝鳴風。
她沒有歇斯底裏地抗拒,也沒有順從地接受。
在沒有見到那個孩子時,當他不存在;
見到了,對待方式也和皇宮裏其他仆從的孩子沒有多大差別。
除了太子,皇後對帝國所有孩子都是一樣的。
她像一個真正愛衆生的神明。
小太子在知曉自己有第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時,還去星網書庫查找過倫理關系的資料。
人類歷史上,很久遠很久遠的古時候,皇帝是可以娶超過一個妻子的。但那種一夫多妻的制度早就被廢棄了。
進入新文明時代,這種和非法定伴侶産生不倫關系、誕下私生子的行為令人不齒,但也沒有對應的懲處條例,都是靠人們自發的譴責。
但大宇宙時代之後,人類幾近波折,從各自為政,到集合成聯邦,再到最後由開國大帝恢複君主制,很多東西又發生了一些變化。
無論是謝鳴風還是謝狄川,亦或是他們的母親,光是存在對皇後與太子而言就是一種傷害。
皇後那麽年輕就星隕了,和皇帝幹的樁樁件件都逃不了幹系。
只是,斯人已逝,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我很好,父親也很好。您無須挂礙。”
最終他垂下眼睛,這樣說。
*
少年守着母親的墓睡着了,再次醒來時慢慢伸了個懶腰。
有什麽松軟的東西墜下來,不偏不倚砸在小太子的腦袋上。
冰涼涼的。
謝恺塵擡起頭,那團枝頭撐不住的雪再次順着他的發頂撲簌簌掉下來。
他沒能撣掉全部,有一些融化在了後頸。
青春期的孩子們有了空前是自尊心,就算是比同齡人成熟穩重的小太子也有偶像包袱。
他環視一圈,确保出醜沒有被任何人看見,然後察覺周遭安靜得過分了。
若不是這團積雪,簡直像進入了一幅畫,連一絲風吹出的波瀾都沒有。
雖然是工作日,但這個花園是梅子島區的著名景點,不管什麽時候都應當有游人才對。
再不濟,花園總是要有園丁的,公共場合也該有負責人才對。
可這兒只有他自己。
他想,并不是因為花園正在閉園整修或是如何,也許是因為……
少年模糊地意識到,他并不在現實裏。
或者,說的再精确一點,這裏的他,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未來某個時間點的自己再一次精神力失控,才導致記憶回溯,讓那一個“謝恺塵”回到了潛意識認為最為安心的時刻:祭拜母親。
回溯的起點大多是從十三歲開始的,也就是母親病逝那一年。
這件事給了他很大的打擊,讓他原本就不穩定的精神力更是雪上加霜。
嚴格來說,眼下在這兒的應當是未來的自己取代了現在的自己。
然而他們終究都是同一個謝恺塵,有差異,但很微妙,記憶混合雜糅,也沒太大的區別。
他到底是現在的他,還是未來的他,也沒那麽重要。
總之,回溯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知道這個。
也只知道這麽多。
一旦回溯,就意味着未來的他又暴走了。
這讓少年很失望。
原來過了那麽多年以後,他還是沒有學會控制自己,也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靈寵嗎?
謝鳴風的鹦鹉已經學會了在年節和父皇說“恭喜發財”了。
比他們都要再小一些的謝狄川,卻聯結了幾人之中看起來最為強大的靈寵。
禿鹫和父皇的金雕體型不相上下,且同為猛禽。
無論是謝鳴風那只純觀賞逗樂型的金剛鹦鹉,還是自己尚不知在何處的靈寵,根本無法與之相提及。
謝恺塵曾清楚地聽見某個大臣對父皇說,果然三殿下才是最像您的孩子啊。
那時候父親是什麽反應呢?
父親呵呵笑着,既沒有承認,也沒反駁。
謝恺塵早就知曉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地位一步步下滑,相反,謝狄川則在穩步上升。
少年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可看到無論何時都只能坐在輪椅上,靈寵是個光會小嘴叭叭、也沒多大用處的鹦鹉,不僅沒有母親的寝宮可以去、連母親的墓碑都沒有的謝鳴風,他好像又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明白了,所有人注定是要孤獨的。
就像他有一個認識了許多年的朋友,有兩個年齡相仿、擁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弟弟,卻在這種時刻,還是只能對着母親的墓說說話。
想到這個,謝恺塵的情緒有些低落。
接着,聽到一陣輕微的動靜。
喀嚓。
喀嚓。
是雪層被踩響的聲音。
回溯時刻出現的所有人都是幻境中的一環,他們都是他臆想出來的,是存在于記憶和人生經歷中的重要NPC。
這一次,會是誰?
若是在母親的墓前遇見母親,那場面大概滑稽又驚悚。
即便如此,他仍然希望能夠見到她。
少年太子轉過頭。
他一直沒有起身,還維持着坐在那兒的姿勢。
這時候想要看見來人,得仰起頭才行。
那人是從光的方向走過來的,在謝恺塵逆向的視角中,輪廓鑲上一圈明亮的邊框,整個人都在發光。
像是畫裏走出來的。
或者,一個迷路的天使。
少年一動不動,直到來人到了面前。
對方雙手背在身後,彎腰看向他。
有着很長很長的淺金色卷發,随着彎腰的動作幾乎垂落到雪地上,綴以幾度折射的陽光,金燦燦的像綢緞。
雪地上有一只天藍色的蝴蝶,這時候停在那人的發梢,蝶翼顫動。
謝恺塵仔細一看,發現其實是根綁在長卷發發尾的絲帶,松松地绾起,系成了蝴蝶結的樣子。
他怔怔地盯着那個蝴蝶結,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但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是不是逆光的原因,謝恺塵看不清這人的臉孔,只覺得應當是很美的。
整張臉遮在迷霧之後,朦朦胧胧的,多了種欲語還休的意味。
明明看不見那雙眼睛,然而謝恺塵就是知道,那是翡翠一樣溫潤玲珑的顏色。
金發,碧瞳,膚白勝雪。
美得不可思議。
小太子生在華貴的皇宮,坐擁全阿爾法象限的昆山片玉,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比如他的母親,也比如遺傳了母親美貌的他自己。
可他長這麽大,還從未被如此驚豔過——嚴格來說,他甚至還沒有看清對方的長相。
他可不記得自己以前認識這人,否則,如此過目難忘,不可能到現在沒想起來姓甚名誰。
他篤定自己從未見過。
能強行擠進回溯幻境,又長得這樣好看,不是天使就是精靈。
“你在哭嗎?”
那個聲音問。
直到這時小太子才意識到,這不是個女孩。
聽起來比自己年紀要小一些,是那種清亮的少年音,遠比正值變聲期的自己甜美得多。
語氣溫柔,又帶着點不谙世事的天真。
“……我沒有。”
謝恺塵回答。
少年太子是很倔強的,才不會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脆弱。
哪怕是稀世珍寶一樣漂亮的小美人也不行。
“那你在做什麽呀?”
對方問。
“我……”
少年沒能立刻回答出來。
他總不能說自己是來逃課的吧。
他說:“我來看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在哪兒呢?”
謝恺塵有些不舒服。但這個提問方式又很正常。
他沒有說話,指了指無名碑。
在他看不見又看不見的地方,對方露出了一個很抱歉的表情。
小美人走向墓碑,纖細的手指一拂,碑上的覆雪一掃而空。
他做了一個很陌生的、但應當是在禱告的動作,默念着什麽。
半晌,柔聲道:“望您安息,皇後殿下。”
謝恺塵一怔。
母親的墓碑沒有任何姓名、生卒年歲的信息,那是她「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遺願。
那人……是怎麽辨認出皇後的身份的?
兩年前皇後駕崩,的确是全象限皆知的哀恸,帝國舉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國喪。
但他剛才明明連自己是誰、母親在何處都不清楚。
太怪了。
怎麽看都很古怪。
更古怪的地方在于,在謝恺塵思索的幾秒鐘,被雪淹沒的平地憑空出現了一座秋千。
而幾秒鐘前還在碑前禱告的小美人,不知何時已經轉移到了秋千上。
他坐在那兒,晃着線條優美的光luo的小腿。
這樣鋪天蓋地的大雪,還赤着腳。
右腳上好像系了什麽。
但它和小美人的長相一樣,被幻境強行屏蔽了。
謝恺塵并不是那種探索欲極強的青少年,不讓他看,就不看了。
但忍不住問了另一個問題:“你不冷嗎?”
小美人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咯咯直笑。
“神明可是不會覺得冷的哦。”
他說這話時又一次開心地晃了晃腿。
腳腕細細的,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
少年太子在意識到自己着了魔似的目光黏在那兒之後,為自己與皇室嚴格教導的禮儀違背的、可以稱之為僭越的不禮貌想法感到愧疚。
他移開視線,他盯着雪地裏的一點反光:“你是神明?”
謝恺塵不信神。
然而對面的小少年說的每句話都好像在将他引入另一條從未接觸過的光輝道路。
“是的呢。”
“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因為你還沒有想起來。”
“想起什麽?”
“我。還有未來。”
模棱兩可。
謝恺塵說:“我知道你是回溯的。”
“回溯?”小美人歪過頭,“什麽意思?”
這是獨屬于謝恺塵的秘密,他不是不願和新認識的朋友分享,只是很難解釋。
于是他岔開話題:“既然你是神明,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那當然呀。”小美人笑了,“約阿諾!”
謝恺塵竟然感到一陣胸口發悶的失望:“……那不是我的名字。你認錯人了。”
所以,這個小美人只是敲錯了平行時空的門。
他并不是未來的他所認識的人。
“我才沒有。”更小的那一個言辭鑿鑿,“約阿諾是我給你起的名字,可是你一直都聽不懂啦。笨。”
雖然是不好的評價,可他聲音軟軟的,尾音還有點兒上揚的黏,聽起來像在撒嬌。
被說了“笨”的小太子也沒那麽不高興。
“這好像不是我的語言。”謝恺塵模仿着那個發音,“這是什麽意思?”
“是‘星星’喔。”
謝恺塵沒有追問為什麽是星星,他和弟弟們的名字裏都有自然元素,或許只是起名中的一種偏好,沒有特殊含義。
他問了另一個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如果你認識未來的我,那時候的我,有靈寵了嗎?”
琉璃一樣的漂亮眼眸彎成了小月牙:“有的呀。”
少年晦暗的心被這個回答,也許是被這個笑容點亮了:“是什麽樣的?也和父親、弟弟他們一樣,是鳥兒嗎?”
“是。”小美人聽起來有幾分驕傲,“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鳥!”
可愛?
這并不是十五歲的男孩想要聽見的、屬于自己靈寵的形容詞。
他更希望是勇猛、彪悍、或者很厲害之類的。
然而他得體地沒有在小美人面前表現出來什麽,或許對方的靈寵就是觀賞型的小動物呢。
“是什麽種類?”小太子問。
小美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不能告訴你。”
他盯着自己的右腳,又一次說道。
看來,回溯的外來者不能透露過于詳細的、關于未來的信息。
否則會造成時空扭曲吧啦吧啦……這些都是謝恺塵在電影裏看到的東西。
實際上,年輕的男孩根本不知道回溯是怎麽形成、又是怎麽運作的。
存在于人類身體中磅礴浩瀚的精神海,遠比舊時代科幻作品中能想象出來的多元宇宙,要龐雜得多得多。
謝恺塵并沒有太失望。
日後他會擁有屬于自己的靈寵,光是這個認知,就已足夠讓他對那個未來抱有憧憬了。
問題是……
都已經有了靈寵,怎麽還會出現失控、以至于回溯的情況呢?
難道那個靈寵如小美人所言,只是可愛,沒有太大的用處嗎?
還是說,是靈寵出了什麽事、或者他同靈寵之間有什麽問題?
這些都是眼前人無法解答的。
謝恺塵調整了下情緒,他沒法為未來的自己操心,還是專注于眼前好了。
半個小時前他還在對母親的訴說中漫無目的地想着,自己十五歲了還只有一個朋友。
然後,大雪中出現了這麽個精靈似的小美人。
情窦初開的少年第一次這樣清晰地感知到另一個個體充滿吸引力的美感,許多次在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眼神已經瞟過去了。
小美人還在無憂無慮蕩着秋千,雪白的皮膚在氤氲的光線下細膩而生動,淡金的長卷發被氣流卷起。
發尾的天藍絲帶高高飄揚,蝴蝶結栩栩如生,好似真的揮舞着雙翅。
如果總是忍不住盯着他看,謝恺塵告訴自己,不過是因為那只蝴蝶太過絢麗。
“你為什麽系了蝴蝶結?”小太子問,“我認識的人中,只有女孩子才會這麽做。”
“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
小美人回答。
他停下秋千,坐在那兒,把長發攏到胸前,很珍惜地撫摸着蝴蝶結,看着它若有所思。
蝶翼勻淨的藍在他細白手指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清靈。
少年感到胃裏奇異地揪了一下,喉結滾動:“……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
又來。
既然有那麽多不可以透露的秘密,還來找自己做什麽呢。
青春期的小殿下産生了這般孩子氣的想法。
謝恺塵自認情緒波動掩藏得很好,過去連母親都看不出來。
然而此刻,更小的那一個卻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化。
“不開心了?”
“……”謝恺塵說,“沒有。”
“不相信。”小美人說,“你可騙不過我喔。”
小太子剛要反駁,卻發現小美人的衣服很眼熟。
金紅色的光滑面料,領口和袖口繡着橘邊,胸前紋着的校徽之下懸挂着一張銘牌。
上面刻印着三個字:謝、恺、塵。
——這不是他的校服嗎?
他低下頭看看自己,只有一層單薄的內襯。
幸好裏面也有控溫貼片,不然冰天雪地早就凍成冰棍了。
對面的小少年比他矮一些,也更瘦,小了幾號。
合身的制服被他披在身上,像大衣。
赤橘色很襯他的淺金長發是沒錯,但謝恺塵悚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想不起來對方之前穿了什麽衣服。
反正肯定是穿了的。
為什麽想不起來?
“……你什麽時候拿走的?”謝恺塵擰起眉心。
“來的時候呀。”
“……”
完全沒發現。
“為什麽要穿這個?”
“我冷嘛。”
理所應當。
“你剛才還說神明是不會冷的。”
“我騙你的。”
“哪一句?不會冷,還是神明?”
“你猜。”
說完這句,小美人沒有從秋千上下來,反而站了上去。
是的,直接站在了木板上。
謝恺塵也是直到這時才發覺,這個秋千和普通的那種不太一樣,沒有座位,沒有圍欄,只有一個光禿禿的木板。
與其說是給小孩子玩的,不如說是給鳥兒準備的,還是放大版的那種。
謝恺塵在謝鳴風的靈寵那裏見過相似的。
木板還在晃悠,站上去很不穩當,看得小太子心裏一顫。
但小美人并不畏懼,他揚起雪白的臉孔,接受陽光的洗禮,長卷發散落,身形輕盈如一只鳥兒。
謝恺塵下意識幫他扶住兩端。
小美人低頭,眼睛裏有很明顯的笑意:“約阿諾!”
這不是他的名字,但謝恺塵還是條件反射回應:“嗯……?”
會說謊的小神明就這麽猝不及防從天而降,整個人都跌入他張開的雙臂——正好是一個懷抱裏。
謝恺塵被他吓了一跳,等反應過來臂彎中柔軟的軀體之後猛地松開手,向後退到安全距離。
小太子今年十五歲,沒有喜歡過任何人,沒有萌動過,幾乎沒和同齡人有過什麽親密的肢體接觸。
簡單來說,還是個冰清玉潔的純情小處男。
——然後就被貼貼了。
這種體驗基本跟觸電沒有差別,謝恺塵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臉上湧。
還好他控制住了,沒有臉紅。
不然也太丢人了。
他不想在他面前丢人。
好在小神明也沒有嘲笑他,好似當剛才發生的一幕不存在似的,自顧自地拍了拍(他的)衣服上的褶皺。
又拈着校服銘牌看了一會兒,評價道:“還是約阿諾好聽嘛。”
被強行改名的小殿下:“。”
小美人忽然湊近了。
離得很近很近,以至于少年能聞見他發梢的香氣。
是漿果、晨霧和雨後新芽混合的香味。
鬈曲的淺金和柔順的黑色交纏在一塊兒。
對方靠得那麽近,謝恺塵什麽都看不清楚了,除了雙眸。
睫毛卷翹,瞳仁清潤,靜谧地映出他怔忪的倒影,恍若陷進一汪琉璃色的寒潭。
很……動人。
“我現在真的有點兒冷。”小美人的聲音輕飄飄的,鑽進他的聽覺,像被雪吹落的蒲公英,“你可以……抱住我嗎?”
【作者有話說】
凱恩to太子:我還擱這兢兢業業走反派戲份等着打架呢,您怎麽跑幻境裏談情說愛去了?
還是那種特別青澀特別甜美的少年人的初戀=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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