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露夜裏是不會去找魏亦明的。
魏亦明被抓來的第一天, 她就被他手上那根銀簪子吓得夠嗆,讨了個沒趣,一整夜都不得勁, 可她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女君,哪裏能為了個小侍, 就夜夜都過得不得勁呢?故而她倒是學聰明了,只白日裏來勸他幾句,見他的态度未有改變, 那便也不在這停留太久, 夜裏便徑直去別的小侍那裏快活。
所以她從沒有一晚是會留在魏亦明這裏的。
可人都愛比較,一旦家裏多了個大美人,平日裏樣貌尚加的小侍,如今在她眼裏, 通通都變得醜若無鹽,越與他們膩歪在一起,便越沒有意思。
簡而言之, 那便是一句話, 她又不得勁了。
陳露這人,除了愛美人,喜歡和美人膩在一塊,便也沒有旁的愛好了。
如今這股子勁,怕是只有魏亦明能給她。
今夜裏頭, 她原是去了歌舞坊, 面前有舞伎為她跳舞,身側有小侍喂她吃飯喝酒, 可她喝着喝着, 卻是覺得了然無趣, 椅子一挪,搖搖晃晃地就往家裏趕。
得不到,心裏就癢癢的,既然不給摸又不給碰,看兩眼也成呗。
大約是因着不樂意的緣故,這魏亦明來了她家後,晚上都沒點過燈,可今夜她遠遠一瞧,便發現裏頭燈火通明,就好似在提前歡迎她一般,叫她心裏也覺得樂呵。
可誰知,她半醉半醒間剛晃到門口,竟然發現,她安排來守門的女工,悉數不見了!
門口空蕩蕩。
他爺爺的!好不容易搶來的美人,難道就給他這麽跑了?
陳露吓得酒醒了一半,她本以為房內的魏亦明該是已經跑了,卻不想,幾步上前,她竟還能聽到屋內的腳步聲。
難道是沒跑?可這房屋外頭又是什麽情況?
陳露的腦袋自然是拐不過來這麽多彎,索性伸手一推門,随即大步跨進來探頭一瞧。
屋內角落裏的燭燈,已燃了一半,方才還有腳步聲的房間此刻已是靜悄悄的,她一側頭,便看見,床前的朱紅薄紗床簾已被拉了下來,層層疊疊,罩住了整張床,魏亦明就坐在床沿邊,如墨的發披散在肩頭,光線明暗相交,他轉過頭時便有淡淡的陰影掃過面頰,襯得他的下颚線柔美中帶着絲銳利。
眼眸微轉,他的眼神淡漠中帶着疏離,魏亦明邊懶懶地順着發,邊開口問一聲:“女君這麽晚來,所為何事?”
陳露望着眼前這幅美景,一時晃了神,咽了咽口水,頓時就将門口的事抛到腦後,好半會兒才笑嘻嘻道:“我就是來看看你,嘿嘿,看看你。”
她這個人,說起來還是很疼惜美人的,只要美人不跑,她就能很客氣。
這屋子是她當日被人抓來後,倉促中收拾出來的地方,房裏空得很,也就只有張八仙桌與床邊窄小的櫃子,陳露望了望周圍,随即搬出桌子下的板凳,拖着那凳子便要往魏亦明的床邊挨過去。
魏亦明看着陳露越走越近,眸中閃過絲異色,見她已經要靠近床邊,旋即冷聲道:“就在這停下。”
陳露一愣,擡頭看他,魏亦明見她停下,垂眸間便神色稍緩,語氣竟然柔了些許,斜眼瞧着她,嘴角揚起絲弧度,随即解釋道:“我乏了,已是準備歇下來,身上穿的單薄,不想叫人走近了看,您莫要怪罪。”
他最後一句話語調微揚,像是小野貓的爪子,撓着陳露的心肝。
這一番話的态度,可要比前幾天好上許多,甚至頗有些冰雪消融之勢,就像是從前歌舞坊裏笑靥如花的明豔美人将要回來了一般,陳露雖也喜歡烈性的魏亦明,但若有的選,她仍是更喜歡那個小意溫柔的他。
這話陳露聽得舒服,享受似的一“啧”,便放下板凳,坐在離床不遠也不盡的地方。
見他如此,魏亦明倒也不多說什麽,只坐在那打量她的一舉一動,思索着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吳林是找了辦法調走了門口的女工的,可如今這陳露一來,吳林的計劃便被打亂了大半。
只怕不一會兒,門口的女工們便會回來,互相撞上,陳露再一番責怪,女工們若瞧出端倪來,必會想起吳林,她們要是将吳林推到了陳露面前的話。。。
這一點先不談,若是陳露一直坐在這,直坐到女工又回來守門,那吳林便沒辦法出去。
這屬實是件麻煩事,一切的麻煩,都是面前這個饞他饞得緊的色胚所帶來的。
如今只能見機行事,不求滴水不漏,只求能将這事圓過去。
魏亦明不着痕跡地瞄了眼自己的被褥,他還未開口,陳露便突然想起什麽,眨眨眼就開口道:“對了,你知道門外是怎麽一回事麽?不對,你也不出去,恐怕是不知道。。。”
“我知道。”
魏亦明接過她的話,想明白了該如何應對,面上的笑意更深,擡眸看着陳露。
聽見他這話,陳露反倒是迷糊了,指着這門剛想再問,便聽見魏亦明又講道:“是我讓她們走的。”
陳露驚地站了起來道:“你讓她們走的?她們,她們未經過我的允許,便聽你的話就走了?”
魏亦明見她如此神情,便裝出一副失望的模樣,垂下頭來,微微蹙眉,別過臉道:“我同她們說,女君您把我帶來後,日日好言相勸,這叫我頗為感動,如今想要好好做您的小侍,便命她們一個去給我買脂粉,一個去為我添置新衣,想做幾日準備,打扮一番,再去伺候您。”
魏亦明話語一頓,微微擡眸瞄一眼陳露此刻臉上狂喜不已的表情,又繼續答道:“既是與女君有關的命令,她們也不敢不從,又見我态度誠懇,便出去照我的吩咐做事,怕是忙中出了纰漏,沒來得及向您報一聲,沒關好門,卻不想叫女君這麽生氣呢。”
只要換個聰明點的人,必然能聽出話裏許多不對勁之處,可這陳露才是個真正的草包,一心只想着眼前的美色,叫她稍微嘗到一點甜頭,再勾住她的心猛地一扯,那她必然會什麽都忘得幹幹淨淨。
話說到此,魏亦明眼眸一轉,面上那若有若無的悲傷消失殆盡,只冷冷地望向陳露道:“女君如此大的反應,是不允她們聽我的話麽?還是要将我關着一輩子呢?若是如此,你我即是緣淺,女君想在我這要到的東西,便是一輩子都要不到了。”
她抓他來,是為了拿他當享樂的小侍用的,不是關押囚犯,到底也不可能真的找人監視他一輩子。
陳露面上的表情由驚喜轉為驚慌,她頓時頗為懊悔自己方才驚得大叫的模樣,忙怪自己差點就要将吃進嘴裏的肉吐了出來,哪還有什麽疑惑,只得趕忙安慰道:“如今你能想開,我便也不叫她們守着你了,你是我的小侍,你也算半個主子,我把我在府裏的令牌給你一塊,你叫她倆幹什麽都成,只要你肯在布莊老實呆着,不踏出一步,我保你有好日子過。”
左右找人看住他,就是為了叫他服從,如今他肯服從了,達到了目的,那還管看門的做些什麽?正是可以情濃意合的時候,還找什麽不愉快?
畢竟布莊外也有看守,大門也不是能随意進出的,陳露并不覺得自己還需要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
聽見這話,魏亦明的神色才有所緩和,他輕笑一聲,面上卻也沒有多開心,只垂眸同陳露道:“那就多謝女君了。”
陳露心裏只覺爽快,想着難怪方才搬凳子時,魏亦明的語氣已是柔和許多,原來是他知道她的好了,她喜滋滋地上前幾步,邊走邊焦急地說:“那既然如此,今晚是不是可以。。。”
反正他都願意做她小侍了,那這衣服單薄不單薄,讓不讓人看又有什麽要緊的,她可是要做他妻主的,來日什麽樣子看不着呢。
見她忘了方才的提醒,依然步步逼近,魏亦明眸子一動,站起身來,不經意間雙手背後将那床簾完全合上,随即伸出手去攔着陳露的肚子,将她往外推了一把。
“還未準備好,女君不如再給我幾天的時間。”
魏亦明說着話,眸色卻是冷了好幾分,低着頭勸阻她道。
陳露倒也不是不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說法,她怕魏亦明脾氣又開始犟起來,故而讪讪地收了手,邊被他推着往外走,邊道:“那便說定了,再過幾日,你就該在房裏好好候着我來,我瞧着你現在穿的這衣服嚴實得很,到時候也不用穿的。。。”
魏亦明似笑非笑地應付着她,只等那門“嘎吱”一關上,才回過身來用背抵着牆,低垂着頭,讓人看不到面上的神色。
屋內終是又安靜下來,靜得只能聽見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吳林掀開自己身上的被褥,徑直坐起。
床上的薄紗床簾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伸手将簾子一掀,随即起身下了床。
聽見響動,魏亦明知道是吳林,可他卻不知為何有些不想擡頭,只低聲問道:“你方才全都聽見了?”
這樣的話開口便叫他覺得自己問的有些愚蠢,吳林就在屋裏,那番對話又怎麽可能聽不見呢?
“聽見了,謝謝你,若不是你剛才反應靈敏,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只怕明日我便要被趕出去。”
吳林順手拿了床邊一件外衣,遞到魏亦明手裏,示意他記得披上。
她越是平靜,魏亦明卻越覺得心裏舒服一些,他擡眸看着她面上的表情,緊蹙的眉緩緩松開,心頭莫名的不安也消減許多。
他呼出一口氣,披上吳林遞來的衣服禦寒,想着還需交代她幾句話,便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擡眸注視着她囑咐道:“那陳露曾見過你,你在布莊做事,千萬記得避開她。”
吳林回頭望一眼,随即鄭重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當晚那兩個女工正喝酒喝得忘乎所以,結果稀裏糊塗間,便聽到有人來傳話,說是女君不用她們看門了,只叫她二人像對待女君的其他小侍一般伺候着魏亦明就行,她倆背地裏出來喝了酒,心裏有鬼,不敢多在女君面前晃悠問個緣由,故而就這般大大咧咧地接過了差事,壓根就沒有發覺到哪裏有什麽蹊跷。
而這二人接過差事時,吳林就在一邊旁觀着,見到二人并未有什麽疑問,也不敢去找女君,便也不再同她們多解釋些什麽。
但這事在吳林心裏卻并未完全過去。
她記得魏亦明為了讓她能平安出門,故而對那陳露作出了妥協,陳露答應了給他幾日的準備時間。
這不僅是給魏亦明設限,更是給吳林設下了期限。
如果短時間內不能找出方法的話,就會對他不利。
可饒是時間如此緊迫,吳林第二日還是要去賬房做好每日裏分內的差事。
第二日天剛亮沒多久,吳林便起身穿衣,備好筆墨,洗漱過後,就朝着賬房去。
布莊的賬房空間并不算大,小小一個屋子,裏邊擠滿了或新或舊的賬本,房內統共就四張桌子,一進房間,便能聽見此起彼伏的撥弄算珠的聲音。
布莊裏先前便有三個算賬的先生,她們都是人到中年的女子,整日皆是面無表情,一語不發,只忙着算手裏的賬本,聽見開門的聲音,有默契般皆是眼皮一掀,向上一望,瞧見是昨日來的新人吳林,便也不同她說話,只管繼續埋頭算賬。
耳邊淨是算珠啪嗒啪嗒的聲音,空氣中彌漫着股墨香,吳林深吸一口氣,坐回屬于自己的那張桌子前,從如同小山般連綿起伏的賬本裏選出一本來,将那一卷賬移到桌上,随即從筆筒裏抽出支毛筆,低下頭來便開始細細算賬。
布莊家大業大,每日買入的東西與賣出的東西自然也多,吳林既要算清其中的壞賬,又要算清每項的開支,少不得要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屏氣凝神算了許久,吳林卻突然覺得身側有人注視了她許久,她不經意間一眼掃過去,卻見是那三位算賬先生中的一位,此刻正停下了手中的毛筆,手指頭敲着桌子,凝視着她的一舉一動,見吳林也望過來,便朝她咧開嘴呵呵一笑,那笑容多少有些陰森。
自昨日來了賬房之後,這三位前輩便沒有一位開口和吳林說過話,如今見她看過來,吳林不自覺地輕皺下眉,思索片刻便放下手裏的毛筆,轉過身子正視她,輕聲問道:“前輩您有什麽事嗎?”
因着年紀大些的緣故,這算賬先生夜裏并不會同年輕的女工們一道喝酒談天,可到底也聽說了吳林這個新人昨日竟然肯賒賬請大家喝酒的事,知曉她是個脾氣好的,這才肯放心地開口講話:“小吳啊,我昨日一直在瞧你,我發覺,你的算術,倒是很厲害呢,我們三個将半本賬核對完的功夫,你便已經算好了一整本。”
吳林聽見這人誇她,心中頓時明白了大半,因而面上并沒有什麽表情,只翻過一頁賬本,對她淡淡地說道:“我的算術不過如此,實在比不得各位前輩們。”
有誇便有求,吳林聽懂了這位前輩的話外之意,自然也用誇贊還了回去。
畢竟,如今她連細想救魏亦明的辦法的時間都沒有,又何來的幫她人算賬的功夫。
那老前輩知道她是個好捏的軟柿子,因而聽見她明誇暗拒的話語,倒也不放在心上,輕哼一聲,随即道:“再怎麽不好,大約也是比我算的好的,你瞧瞧我,眼睛都要看花了,年紀也大了,算東西算不利索,你若是懂得點尊老,便幫幫我,我也不叫你算多,就只是幫我算一點,一點即可。”
一點都不可,吳林低笑一聲搖了搖頭,旋即回過身來,當作前輩的話是耳旁風,只管着自己面前的賬本。
一下子吃了個閉門羹,這前輩倒不能完全反應過來,心裏邊納悶着昨日那個冤大頭怎麽今日還就學精了,邊暗暗地生起氣來,想着自己連一個軟柿子都拿捏不住,一時之間在賬房裏顏面掃地。
見她呼吸起伏變重,像是怒火中燒的模樣,另外兩名算賬的,竟也是停下了手裏的事,悄咪咪地斜眼仰頭,越過賬本朝這一處望去。
房間裏原先此起彼伏的算珠啪嗒聲,頓時止住。
吳林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她不答應,這些人就不能拿她怎麽辦,手上的賬正算到布莊本月在布的原料苎麻上所花的費用,桌前卻突然是一陣風,随着書頁落在桌上“啪!”的一聲,吳林應聲擡頭,便瞧見那位老前輩端着一沓子賬本站在她的桌前,正将其中厚厚的一本在她桌上攤開。
“你個小丫頭,怎麽如此不懂尊重人呢?初來乍到就要懂規矩,今日也是給你臉,想着多提攜你一把,才叫你多算幾本賬,你怎麽還這麽不識擡舉?我年紀大了,算東西若是算錯了,要罰的可不只是我一個人,而是咱們四個!你竟然自私到大家的工錢都不想顧了?”
她歪理說的太多,吳林實在不想同她多費什麽口舌,剛想徑直将她遞到桌上的書本往地上推,只是一眼掃過去,卻瞄見攤開的那本賬中有一項數字與自己這本裏的對應不上。
這位前輩手裏的是上個月的賬本,她那一頁中有算到上月布莊購買的苎麻所需成本要比吳林手裏的這本,貴上了一千文錢。
可在數目那一項,兩個月購買的苎麻量,卻又是相同的。
這兩個月,并未發生什麽會影響到苎麻價錢的大事,吳林自己去集市裏看過衣裳,了解苎麻的價錢起伏并不會太大。
若是一項有如此的起伏倒也罷了,吳林一目十行的掃下去,卻又發現了賬本上更多“有趣之處”。
她們這四個人,每個人算的賬都是分開的,并不會相互查看,算時的數字又密,內容又多,算完了自然很難記得賬本裏的內容,更不要談再算新賬本時,能記得舊賬本上的數字并與其放在一起比較,若不是這位前輩想偷懶,叫她算自己的這一份賬,吳林不一定會發現其中一些細小的差別。
吳林腦子裏想到了些什麽,可面上也沒有很驚訝,只是一只手撐着頭,淡淡地笑着翻過老前輩的那本賬,再瞄一眼自己手上的賬本,心裏大約有了個數,才擡頭道:“前輩,你放在我桌上的這些賬,都要叫我算麽?”
那前輩見吳林這軟柿子果然是妥協了,竟還很慈祥地笑笑,同她說道:“一道算完,多少也是有些累的,不過你這丫頭若是好學,想要多做活,那我們這當前輩的自然也支持。”
她自己不想累,就只想叫吳林累。
吳林聽她說這話,心想面上至少也要做個樣子,便壓下了嘴角的那一抹笑容,頗為無奈地嘆口氣道:“您說得有理,我到底是新來賬房的晚輩,有些事,我也确實該多做一些,為諸位分擔一些重擔。”
這才是個乖順的新人該有的模樣,那前輩終于不氣了,扯高氣揚地朝邊上那兩位笑笑,随後轉頭坐回自己的桌邊。
有吳林幫她算賬,那每日的差事自然要少許多,得了空她終于能喘口氣,歇息歇息。
那兩個人見吳林竟然還真的肯接過賬本,頓時面面相觑,随即轉過身來,其中一個咳嗽兩聲,頗為溫柔地講道:“小吳,我也年紀大了,算不準東西呢。”
在這布莊裏,善人便會被人盯着欺負,大家不一定會害好人,但想要占好人的便宜,好叫自己少吃虧。
賬房裏的都是精明人,一個兩個都不想自己吃虧,大家都想歇息,那便只好委屈吳林來吃虧。
吳林邊翻着兩本賬細算,邊頭也不擡地伸出手朝自己這勾了勾。
“那便拿來。”
她們就喜歡這般幹脆利落的态度,見吳林這樣乖,心裏歡喜的不得了,趕忙将那些最是難算的賬本遞給吳林,邊誇上她幾句年輕有為,邊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開始做清閑活。
昨日這吳林來時,她們還不以為然,如今才覺得高興,從此往後,她們便都把不好算的賬本丢給吳林算,自己做些表面上敷衍用的差事便可,少算賬,還可以拿工錢,這豈不是布莊第一肥差?
想到此處,她們三人皆為自己泡上杯熱茶,邊就着茶香,邊悠悠閑閑地度過了一天。
生意人一整日都忙着做生意,而做官讀書的人,近日的頭等大事便是選出縣試上榜的秀才們。
為了防止舞弊,貢院裏的書卷皆是要經過“胡名易書”,再秘密送往縣城內的謄錄院進行專人騰路,而後再送至學宮,由考官們批閱。
今年縣城裏的主考官,是這兩年剛上任的縣令李琴,她年紀不算大,但學富五車,為人正直,再等兩年,便是升遷有望。
今年的卷子今日傍晚時剛剛批閱好,其餘的考官們皆是累得不想說話,三兩成群回家歇息去了,只留下李琴一個人,坐在桌前仔細斟酌手中的一份試卷,品一口茶,便要看一行字,偶爾嘴裏還要贊嘆幾句:“當真是妙啊!”
屋裏的燈已經換了好幾盞,書童怕自家大人看得累了,便好意地湊上前,提醒兩句道:“大人,明日還得同考官們一道商量這縣試的名次,今夜,該是早早歇下了。”
聽見這話,李琴這才恍然發覺自己已是在此處坐了大半個時辰,可聽見書童的提醒,她也不覺得多累,只晃了晃手中的卷子道:“名次?明日倒是也不用商議,瞧見了麽?這一張,便是此次縣試的第一,毋庸置疑,用不着商議。”
書童也看不懂卷上的文字,只得跟着哦了一聲,誰卻想那李琴倒是興奮起來,拉着小書童道:“答這張卷子的童生,該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她的文章叫我耳目一新,前兩年批閱卷子,我也從未見過與之文風相同的考生,她可不止該是個小小秀才,要我看,她便是考到京城裏去,考到那甲等裏,都不足為奇。”
自家大人從沒有這樣誇過誰,書童有些疑惑地盯一眼那卷子,好奇地問道:“當真如此厲害?”
見自家書童還不信,李琴趕忙攤開卷子同她解釋起來:“先論她前頭寫的注解,每一條解釋都是正确又合規矩,足以瞧見這人基本功之紮實,單論這一處,并不叫我覺得厲害,只是今年她作的文章,屬實一絕。”
今年縣試的題目,本不是論君與臣的,是京城發往各州知府的密函裏有這一要求,聖上要出題,下頭的人自然也不敢反對,便老老實實用了這一題目。
然則這題目,對考生屬實是不利。
來考試的書生皆是想要為臣的,為臣必得屈服于君,她們不敢在文章裏寫出過多自己的想法,字字句句皆是臣對君的恭敬,臣對君的谄媚與順從,或有文筆,卻極少瞥見其中風骨。
批閱卷子的,并不是聖上本人,而是同為臣的諸位考官們,她們是文人,所想見到的,并不是順從,而是風骨與考生的學識與才華。
出題者并非閱卷者,答題人所寫并不是閱卷者所喜,這是一場尤為尴尬的縣試,能将恭敬與風骨相互結合在一處的考生,寥寥無幾。
然而,在這時候,李琴卻閱到了這一份卷子。
何為君臣?世人皆以為君臣間的關系,其重任在于臣,臣子忠誠不二,才可換得君臣和睦,可其實不然,必是君先以禮待人,而臣再事以忠心,君若視我為手足,則我必視君為腹心。
。。。
她洋洋灑灑一篇文章,既有文人考官想要的風骨,又有對聖上的忠誠。旁人的文章皆是重任在臣,臣為仆而君為主,卻獨獨她這篇,重任在君,是君為主而臣為輔。
這樣的文章,如果是最後一關由聖上把關的殿試,萬萬是不行的,但恰巧,這裏是由文人閱卷的縣試。
再三欣賞完這文章,李琴倒是有些好奇,這考生到底是什麽人,故而瞟了書童一眼。
“如今縣試的批閱早已結束了,一切塵埃落定,這騰錄後的卷子上,也該有做好的标記,去順着查查,到底姓甚名誰。”
書童接過那卷子,似懂非懂般點點頭,旋即一路小跑出去,好半會才拿着冊厚厚的簿子回來,順着那卷子查了一會兒,才趕忙對李琴道:“大人,找着是找着了,只是,你想錯了,她可不是個新人,她如今二十五了,縣試落榜了許多次呢。”
聽到這話,李琴咦了一聲,拿過那簿子一看,果不其然,這當真是個二十五歲的老童生,她往年的答卷。。。李琴并無印象。
在她身上,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才導致她文風與學識有如此驚人的變化?
李琴正凝眉思索間,卻忽然聽那書童指着她的名字道:“大人,你瞧她,至今還未接受過府裏的檢查,按照規定,二十五便要娶夫,她去年來登記時,尚且還沒有夫郎,若是現在還沒有,是要早早按照規定交罰锾的,現在交罰锾的人,都要在衙門裏登記,她若是被衙門登記在冊,名聲不好聽,只怕是不能登榜當第一的。”
聽見這話,李琴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湊近了仔細看那簿子,發覺到縣衙裏的小卒消極怠工怕是要誤事,半晌便趕緊拍着書童的背道:“快,吩咐下去,明日就去查,務必要速速将這事查清楚!”
這登記在榜的第一,可萬萬不能有什麽差池!
——
吳林桌上的賬本多了,身上的任務自然也就加倍,每日除了用飯的時候,便不再出門。
更沒有再去找過魏亦明。
前天夜裏的經歷叫她長了個記性,她不想再給魏亦明添些多餘的麻煩,加上手頭也有需要忙活的事情,吳林覺得,此刻不見也并不礙事。
不過,魏亦明倒是稍稍恢複了些許自由,自那晚之後,女工們倒也不攔着他了,他沒有資格進後院,卻能在前院裏随意走動,吳林時常能瞧見他一個人坐在長廊下,什麽話也不說,誰也不搭理。
到了将要用晚飯的時候,膳廳裏便都聊起了女君這位新的小侍。
“要我說啊,他長得确實怪美,受咱們女君寵愛,是板上釘釘的事,要是來日生了個大胖丫頭,那怕是能住進後院裏頭喽。”
“我瞧着卻不是,沒聽說麽,這小侍是打歌舞坊裏出來的,啧啧,髒得很,也就臉好看些罷了,女君怕是玩幾天就要膩的。”
吳林如今已與大家熟絡了起來,可她仍舊是愛一個人站在門邊吃飯,聽着門裏的工人們有一嘴沒一嘴地聊着天,她是一句話也不說。
第一日裏教她請大家夥喝酒的女工自覺是她的前輩,見不得她如此形影單只,便捧着碗湊到她跟前,笑着同她聊道:“小吳啊,女君那新小侍,你肯定也瞧見了吧,他坐得那一處,離你們賬房可近得很,你倒也來說說,他美不美,來日會不會得女君寵愛?”
吳林聽見這問話,面上不見什麽表情,只是想了想道:“美是美,但我卻不覺得他會受寵。”
聽見她說這話,那女工也感興趣,趕忙再問一句道:“那你倒是說說原因呗。”
吳林吃完一片菜葉子,才緩緩道:“因為,我覺得他不想。”
他不想?布莊裏的男人有哪個不想得女君寵愛?
這女工像是覺得吳林有病,瞄了她幾眼,剛準備建議她回去好好歇息,便聽見有人傳喚道:“吳林,衙門裏的人來找你有事,速速至大門前來!”
那傳消息的人,聲音極大,半個前院的人,都将話聽得清清楚楚。
衆人皆是安靜下來,一時之間全都看向門口的吳林。
那女工聽見衙門二字,臉色立即一變,邊往那邊上挪,邊悄聲問道:“小吳啊,你什麽時候犯事了?”
吳林當然沒有犯事,她大概想起了衙門來找她所為何事,大約是為着查她到底有沒有娶夫郎一事。
若是換做平日,她自然不會擔憂,只管拿出魏亦明的賣身契,拉着他人一同站在門口,叫小卒查就是了。
可現在一點也不方便。
她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拉着布莊女君新娶的小侍,說那是她的娶回家的夫郎。
吳林微微皺眉,随即将手裏的飯碗塞到那女工手裏,叮囑她記得将自己那份飯解決掉,說完便轉頭跑至前院的大門處。
那門外果然站了兩個小卒,手裏拿着個簿子,布莊的管家也站在一旁,模樣甚是客氣,見吳林終于趕來了,便連忙換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對着她吼道:“好你個吳林,出來做工,竟然還犯了事,還隐瞞着我們不說,如今竟叫衙門的人,一路從你在鄉下的破屋子追到咱們布莊裏!”
這幫小卒見她訓人,心裏暗道不好,趕忙止住她道:“罪過罪過,這也不是她的錯,我們就只是來問她些事的,她也沒犯事,你罵她做什麽!”
這些小卒是被臨時調來查她的,臨走前,李琴大人還特意囑咐過她們一番,對于面前這吳林到底是什麽人,她們心中也有數,自然不敢言語過分粗魯。
聽見只是來問些事情,管家倒也放心了,只笑呵呵地站在一邊盯着吳林的一舉一動。
吳林見狀,便也開口道:“兩位姐姐若有什麽想問的,如今盡管問便是。”
那小卒們倒也很客氣,笑着拿着簿子指給吳林看,開口問道:“你如今,可否有夫郎?按照我朝規定,你已是滿歲數了,要娶一位夫郎在身邊的。”
吳林并沒有答話,而是思索了半刻,看一眼在旁盯着的管家,随即說道:“我沒有夫郎。”
這話一出,衆人安靜了半晌。
那兩個小卒皆是有些不敢置信,又想到如今這人即将得到的身份,有些不忍,便再次開口問道:“你可當真?”
一陣風過,吳林感覺身邊不該只有管家這一雙眼睛瞧着她。
“千真萬确。”
吳林不着痕跡地望一眼她們身上穿着的衙門裏的衣服,眸色一深。
對面二人對視一眼,似是可惜一般,嘆了口氣。
“那即是如此,便要交罰锾了,交不起罰锾,就得發配去做苦力,這一事,是咱們聖上的規定,無論考學考到哪一步都免不了的。”
那小卒說着話,便拿出一副鐵鏈子來。
“這位管家,我們得帶着她去交罰锾,她若是交得起罰锾,今晚便會回來,若是交不起,那她便回不來了。”
那小卒一邊铐住吳林的手,一邊對管家說道。
衙門辦事,管家自然沒辦法拒絕,只能恨這吳林給自己添事,随即笑着道:“您只管将她帶走便是,我們這也不缺人。”
話畢,那小卒又是惋惜一般看一眼吳林,伸手一拉便将她牽走,而她身旁的同伴,也不動聲色地在那小簿子上記起名字來,随即在吳林那一行後頭,打一個大大的叉。
吳林倒也并沒有多難過,被牽着走出院子後,直到上了縣衙裏的車,才開口道:“諸位姐姐,我要告狀。”
聽見她開口,兩個小卒也并無冷嘲熱諷,卻也不再态度那般好,只反問一句:“告誰的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