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女君的命令, 如今那兩個女工鮮少看管着魏亦明,只在吃飯時提着食盒進屋,給他送去菜飯。
二人剛一進屋, 環視一圈瞧見屋裏沒有人,便放松下來, 趁着放飯菜的時候,閑聊幾句。
“我是當真沒想到,那吳林才沒來幾天, 就被官府裏的人給帶走了, 這到底是犯了什麽事,怎麽說抓就抓。”
“倒也不是犯事,據說是沒找夫郎,她都二十五了, 不娶夫郎要交罰锾的,若是交齊了錢,那估計今晚遲些時候, 她也能回的來, 若是沒交齊,咱們估計是這輩子都見不着她喽。”
說到此處,其中一個還忍不住嘆口氣。
“怪可惜的,她還請過我們喝酒呢,想不到會這樣。”
“有什麽可惜的, 要我說, 堂堂一個女子,到了這麽大歲數也沒娶到夫郎, 确實是有些窩囊廢了, 她走了正好, 咱們還不用再花錢回請她喝酒了。”
說到此處,二人相視一笑,樂呵完了便放好菜盤子,提着那食盒轉頭往門外走。
只是二人剛轉頭便被吓得倒退兩步,魏亦明不知道何時悄然回了屋,正站在門口,身子微傾倚靠着門邊的石柱,面無表情地望向屋內二人。
二人對視一眼,随即緩口氣,對着魏亦明說道:“女君吩咐給的菜,我們都送到了,你吃完飯,我們待會便來收拾。”
到底是盼着魏亦明早點從了她,陳露安排給魏亦明的飯菜要比女工們吃的好上些許,甚至還能見到幾塊肉。
魏亦明垂眸看向飯菜,可似是有出神,沉默半刻,一言不發。
他平日裏就很少和這兩位女工說話,此刻見他這副模樣,女工們倒也無所謂,只當他又是不想理人,便徑直朝屋外走去。
“等等。”
剛沒走出幾步,二人便聽見魏亦明喊住她們。
魏亦明有些無力地閉上雙眼,背對着二人一動不動,開口吩咐道:“回去告訴你們女君,我如今改變主意了,只要她肯給我三兩銀子做彩禮,我今晚便肯從了她,做她的人。”
吳林因為沒娶夫郎而被官府抓走這一事,前院的人都知道了個清清楚楚。
魏亦明聽到這消息時,吳林已經上了官府的車,再也找不到蹤跡。
他是知道的,還不起罰锾,就要去做苦力,吳林瘦弱,去做苦力那便是必死無疑。
吳林也交不起五兩銀子的罰锾,她沒有那麽多錢,魏亦明也沒有那麽多銀子。
可是抓住他的陳露有錢,他如果能向陳露要到錢,再找個由頭送出去,那吳林就還有救。
五兩銀子的罰锾太高,陳露雖有錢,也不一定會給他,但是三兩銀子或許可以。
官府不會立即就将交不起錢的女子送去當苦力,而是要再等上兩日,确定該女子真的沒法娶到夫郎,再送往邊境,三兩銀子的話,就夠吳林再立即買一個好夫郎。
那兩個女工聽見他說這樣的話,眨眼半晌,忙追問一句:“你此話當真?到時候可別我們把女君喚來,你卻又不樂意了。”
魏亦明回頭望一眼臺階下的二人,啓唇輕聲道:“自然是樂意的。”
陳露是他引來的禍患,他不能叫這禍患,連累到對他很好的吳林身上去,他想叫吳林平安度日,有個好夫郎相伴,好好過日子。
而他自己,卻已然離從前日日渴望的自由越來越遠,努力伸手,僅僅是水中撈月。
——
官府內燈火通明。
李琴坐在屋內,手裏捏着薄薄一張信紙,眼睛緊緊盯着那紙上的字句,抿唇半晌,一言不發。
那紙上的字跡尚新,落筆之處略顯倉促,像是時間緊迫時趕工寫出來的東西。
可卻是邏輯清晰,只需讀上一遍,就能曉得事情的前因後果。
這是吳林同小卒借了紙與筆,在路上寫出的一封訴狀。
越讀,李琴面上的神色便愈是沉重,良久才放下那張紙,望向站在她桌前正對面的女子。
“吳林,你敢保證,自己紙上所寫,句句皆是真話麽?”
斟酌一會兒,李琴方才開口問道。
聽見問話,吳林張開雙手作揖,低下頭道:“回大人,句句屬實。”
她态度不卑不亢,李琴擡頭瞧她,便能聯想到她在貢院裏作的那篇文章,在心裏暗暗稱贊幾句,才繼續将全部的注意力轉到了這封訴狀上。
陳家布莊在這裏做了多年的生意,家大業大,從未讓人挑出什麽把柄來,是個讓官府衙門也要讓其三分的存在。
可官府不想要有這樣的存在,一個有錢有勢還挑不出錯處,也不被官府所管控 的商,越縱容它這樣發展下去,就越容易叫它有淩駕于官府之上的一日。
李琴不希望見到這樣的局面。
強搶民夫,假賬真算,篡改價錢以減少需交的稅銀,這若全是真的,那依照本朝律法,陳家布莊的老板等人就必須得賠上多出五倍的稅銀,且還需在牢裏蹲上一年,陳家布莊的經營,自此以後也要有官府插手幹預。
但這一切都得依靠于,這事是真的,且人證物證俱在的前提下。
單憑吳林在來時的路上寫的這一紙訴狀書,并不能給陳家定罪。
思及此處,李琴輕咳一聲,看着吳林,耐心地說道:“一紙訴狀書,那僅是你的片面之語,若是除此之外便沒有物證了,我也不好立即下令,帶人進布莊搜查。”
話還未完,李琴便又指着那訴狀書上的字說道:“你說賬上有假,可是有些東西的價錢本就飄忽不定,就算那苎麻價錢不變,可那染布用的茜草,每月的價錢都不同,有的時節價錢便宜,有的時節卻又貴得很,算出來的賬不同也是正常的,陳家的賬本到底是否如你所說,真的是假賬,還有待商榷。”
吳林擡眸看她,并不急着說話。
面前的這位李縣令,吳林在準備縣試時便聽馮老先生提起過,這位大人就是今年縣試的主考官,被調來此地沒有很久,年紀輕又滿腹學識,因着出生書香門第,自小教育得好,為人公正,從不因私事而耽誤公差。
吳林再望向李琴,只見她如今雖是嘴上說着有待商榷,可眼眸中卻全是期待,似是迫切地期望着她再度開口,再講出些什麽來。
她是可以信賴的人。
片刻後,吳林便開口解釋道:“大人說的不錯,大量價錢的浮動不能完全證明些什麽,我是在這賬本上,找到了極度不合理之處,才敢确定,陳家用假賬減少該交的稅錢。”
李琴眉峰一挑,颔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吳林垂眸輕吸一口氣,随即道:“賬本上的價錢是可以有起伏的,可有些東西卻是固定且真實的,布莊女工與下人的人數,這就是不需要通過賬本,便可直接得出來的數。”
後院也有做活的下人,到了夜裏也都是住在前院的廂房內,與女工們睡一個通鋪,吳林在廂房內一眼掃過去,心裏便清楚大致有多少人。
李琴不明就理,眼眸一動,微微皺眉像是沒有想明白一般。
女工與賬本間又有什麽聯系?
“近三個月來,女工的數量上沒有大變化,一個月至多會招一名新人,在這樣的前提下,女工們的膳廳做飯,用量上自然也不會有變,可偏偏賬本上在前院膳廳購鹽那一處的支出,這個月比上個月多了一千五百文錢,上上個月又比本月要多出八百文錢。”
本朝的鹽價自幾年前就未曾再變過,布莊裏的工人數量也沒有大變化,每日的食物也是按規定的菜譜做的,從未改變菜式,那單單是買鹽,又是怎麽會多出這樣一筆錢來的?
“我在布莊做工的幾日,便了解到布莊膳廳裏從不做腌菜這一類會大量用鹽的菜品,且咱們這天氣潮冷,不易存儲大量的鹽,一向都該是當月的鹽,當月買當月便用清,購鹽上能多出這麽一筆錢來,細細想來并不合理。”
假賬本的目的在于通過篡改各類價錢與數字,從而減少賬本上最終的所得利息,利息減少了,該交的稅銀自然就少,膳廳的支出是賬本內最不起眼最不重要的一項,有人利用了這點,在這一項上每個月都悄悄動一點手腳,以保證利息的“平衡”。
平日裏算賬忙碌,最重要的賬目都在布莊的生意支出上,誰會去仔細思考膳廳支出的項目是否有什麽不對勁之處呢?又有什麽人會把注意力放在這最不起眼的鹽上頭呢?
李琴聽到這,并不說話,而是雙手放在膝前,緊皺着眉頭思索。
“像是這樣的細微之處的不妥,賬本上還有不少,每一項都是或多上一千文,又或是少八百文錢的,我把這些不妥之處,一并記錄在冊,夜裏細細計算後才發覺,因着這樣的不合理處而少掉的利息實在龐大,布莊每年投機取巧漏掉的稅銀,至少有三百兩銀子,如今我那賬簿尚且還在布莊,大人您可派上官府裏的算賬先生喬裝打扮成押送我回去取行囊的小卒,同我一道對着賬簿看一次賬本,查清之後便可做決斷。”
——
今夜魏亦明難得要了些脂粉來,自他受傷之後,他就鮮少用這些物件,連着身上的甜香味都淡了許多。
屋裏點滿了紅燭,全都是那陳露聽到消息後派人送來點上的,魏亦明嫌那光亮太晃眼,便起身熄了幾盞。
蠟燭熄滅後飄起一陣煙霧,一縷縷飄過魏亦明的眼前,叫他覺得有些莫名的虛幻,他一個晃神間,便聽見門外一陣腳步聲,下一刻那門嘩啦一下被人推開。
是喜上眉梢的陳露,她今日傍晚本都要在另一個小侍那留下過夜了,誰知突然接到消息,魏亦明竟然肯了!只要給他三兩銀子做彩禮,他便肯了!
既是要錢,那何不早說呢,白白浪費了幾日光景,叫她等到今日。
陳露撣一撣身上的灰塵,正笑呵呵地想要過來抱魏亦明,卻不想走到一半,魏亦明便伸手攔住她,開口就徑直問道:“我要的銀子呢?”
戲子愛財,陳露又不是不懂,笑着從褲腰帶上取下一袋子銀兩,心想前幾日他還烈性得很,看來也不過是在吊着她,想叫她更寶貝他一些,給他的錢多一些。
這就是欲擒故縱。
“不過是三兩銀子,拿去便是,你要是今晚上把我伺候好了,明日白天我再給你三兩。”
魏亦明接過那錢袋,掂了一下,随即不動聲色地将那袋銀子放到身後的矮櫃上,擡頭微微揚起嘴角,笑着問道:“如今我心甘情願做你的人,今夜過後,你可肯再放我一點自由?我拿了錢,也想自己出門,到街上走走,買買胭脂水粉。”
陳露也是等不及了,聽他還是慢悠悠說話,趕緊點頭道:“行行行,到時候就不拘着你了,你想上街也成。”
還未等魏亦明有什麽回應,陳露便一個蹲身,旋即像是拉扯個物件般拉住他,幾步跑至床邊,一把将他推到了床上。
美人就要到手,她實在過于興奮。
可魏亦明的面色卻有些不太好,方才陳露腳步過快,拉着他的時候并不留神,叫他腹部的傷口如今又開始隐隐作痛。
但他卻是一聲不吭,只重重地吸了幾口氣,側過身躺着,微彎着身子,閉上雙眸,平靜地等待這一陣暴風雨。
陳露來時穿了衣服,此刻全是麻煩事,她站在床邊正低頭解着自己的衣帶,可誰知剛解開一半,門口突然一陣焦急的敲門聲。
“女君!女君!”
是她身邊下人的聲音,陳露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平日裏她的小侍們愛争風吃醋,一看她宿在別人的屋裏了,就想方設法的要把她騙到自己那屋去。
只怕如今門外又是這副情形。
可今日她是不會再到旁人的屋裏去了,一旦得到魏亦明,那她是好一陣功夫都不會再想碰旁的小侍的。
陳露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剛一開門想要訓斥門外的下人,卻突然被門外的下人驚慌失措地拉出去。
“不得了啦!女君,突然有人上咱們前院查東西,查了不到半刻,咱家就進來了官兵,像是要抄家的模樣!”
陳露聽見這話心裏一咯噔,忙問道:“什麽抄家?為什麽要抄家?我娘呢?我娘也不阻止她們?”
好好的,怎麽就說查就查了呢?
陳露吓得膽都要破了,身體直打顫,忙拉着下人問道:“咱們家布莊沒犯事吧?沒有問題的吧?我不會進大牢的對吧?”
一個下人哪裏知道這些,便只硬着頭皮說道:“您還是去前院看看吧,什麽情況我也不清楚!”
魏亦明躺在床上細細地聽着門口的談話聲,心口莫名地一跳,只是還未再多聽見些什麽,便聽見門口的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走去,腳步聲越來越小,直至悄然無聲。
陳露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裏去,跑的時候卻将自己垂涎許久的美人抛之腦後。
又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很是急促。
魏亦明眸子微動,擡眸朝門口處望去,心裏卻突然像是打起了一面小鼓般,咚咚直跳。
不是陳露,陳露的步子并不輕盈,也不會是那些女工,若是外頭的布莊亂做一團,女工們也絕對不會想到他的。
那該是。。。
終于,那人跨過了門檻,一步邁進了屋內。
魏亦明一時之間看清吳林那瘦弱的身影,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從未感受自己如此劇烈的心跳,那心跳得讓他覺得呼吸不暢,近乎要暈過去,他不想叫吳林瞧見他這一副有些好笑的模樣,于是後知後覺般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只留下雙眸怔怔地望向她。
吳林也是一路疾跑來到此處,剛緩一口氣,掃視一圈看見魏亦明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随即松口氣,輕笑一聲,緩步朝他靠近。
“我同縣令告了狀,方才還偷摸摸帶着官府的管賬先生進了賬房看賬,那賬房先生到底是官府裏的人,不到一刻就看出不對勁來,出來就直接叫縣令帶人進來搜查了,我這才能來。。。”
吳林還沒同他解釋完,卻突然瞧見他的眼眶變得通紅,眼眸像是流水般微微顫動。
她将到嘴邊的解釋都吞回肚子裏,微微皺眉走到他身邊,俯身看着他道:“我來的有點遲,你現下如何了?是傷口又疼起來了麽?”
魏亦明閉着眼搖了搖頭,随即放下捂着口鼻的那只手,擡眸凝望着吳林,睫毛輕顫幾下,開口輕聲說:“你做到了。”
他的語調微微顫抖。
她說她會帶他走,現如今,她真的就來找他,要帶他回去。
這該是莫大的恩情無以為報?不,魏亦明此刻沒有那種感覺,他只覺得自己心頭那一陣劇烈的跳動後,有一朵小花開在了最隐蔽的地方,在綻放的瞬間就迅速占滿了整個心房。
吳林明白過來他在講什麽,輕笑兩聲道:“确實是的,只要你想,你現在就可以離開布莊,去到。。。”
去你想去的地方。
可是魏亦明沒有等她把話說完,而是雙眸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面上的笑顏,自己也發自真心地揚起了唇角,随即忽而伸出雙臂,趁着吳林離他正近,環繞住她的脖頸,将她往自己的方向輕輕一帶,叫她一下子落入他帶着香甜氣息的懷抱裏。
這裏,即是真正的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