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衣要层层叠叠的穿。
虞家是大户人家,艳红色、浅红色的丝线层层叠叠,上面绣着蝴蝶和桃花,雍容又艳丽。
对着镜子,虞渔涂了点深红色的口脂。
站起来裙摆荡漾起来,现在是春天,外头也有窸窸窣窣花朵颤动的声音。
挽起了发髻,浅帘本按照原来的规矩,想给她插上原本她喜好的素净的钗子,可刚刚拿起来,便听虞渔手抬起来,朝摆在最远去的置物格点了下。
“要它。”
虞渔连手也是漂亮的。
浅帘朝那处看去,愣了下。
那处的钗子,是珠钗,在那安静的角落里头,亦然带着某种张扬和骄矜。
斜斜伸出来的几点烟粉色和艳蓝色的珠子,被虞渔这么一指,便晃荡起来。
浅帘也才发现,那钗子居然那样漂亮。
浅帘帮虞渔穿衣打扮的时候,盈翠提到外头的桃花开了。
虞渔便问盈翠桃花,她道:“我想见见桃花,睡太久了,人好像都惫懒得要死掉似的。”
盈翠被虞渔这样看着,心里一疼,立刻便道要去摘两支给小姐看看新鲜。
浅帘插好那珠钗,便听从虞渔的吩咐将一边的窗户开了。
正巧盈翠剪了一捧桃花枝回来,一进门,便见头上斜斜插着几枝艳丽的珠钗朝她看来。
盈翠手捧着桃花,一时间失了魂。
她何时见过小姐如此模样呢,窗外头有桃花,她手里头也有桃花,可虞渔粉膩的脸颊映着那晃荡的、带着光影的钗子,又被那艳粉、浅粉层层叠叠的衣襟衬着,盈翠只感觉这屋里头的芬芳都从她一人身上盈来。
“我要那桃花。”
虞渔支着下巴,朝盈翠弯唇说。
盈翠失魂似的将那捧桃花枝递过去,虞渔便抱在了怀里。
可这桃花靠得近了,好像在虞渔的面前更显得拙劣了。
它开的那样漂亮,可是与抱着它的主人相比,却黯然失色。
虞渔美得实在是令人失魂。
柔腻的脸颊,乌黑的含情的眼珠子,红润的饱满的唇,以及微微笑起来的时候,某种羞怯的风情,如同一副艳丽的画,令在场的另外两个女人,也忍不住看得呆愣。
温柔乡里,人难免是要失魂的。
小姐好像变了。
*
虞渔的软轿慢的很。
可似乎老天也格外怜惜她,等她到那远洋渡口的时候,船刚刚来。
汽笛声非常尖锐,人声鼎沸。
船要在岸口停半个小时。
可正好下雨了,好在盈翠机灵,出门提前拿了两把伞。
伞还是红色的,上面还有漂亮的梅花,一撑开,虞渔也多看了两眼。
她喜欢这油纸伞。
“绍儿,你才同虞渔结婚,此刻便要出国,我说再晚一年,你多少同她共同生活在一起,培养好感情,如此仓促地便要出去,亲家对我们这边很大的意见,传出也让人说我们不会做人,虞渔是个好姑娘,现在还病倒在家里,你不等她好了,看看她再走,这样走,怎么行呢?”周绍月的母亲苦口婆心地劝。
周绍月的父亲却只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听母亲再次提到虞渔,周绍月的脸便冷了下去。
他对虞渔毫无感情。
“母亲,我已经听你的,同她结婚了,她也如愿以偿嫁进了我们家里。”
“现在国家危亡在即,我本就不喜欢她,又怎么会为她、为儿女情长,去耽误时代给我的任务?”
“您一直都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周绍月的朋友们也在一旁。
听到周绍月如此讲,斜倚靠在栏杆上、穿着黑色西装的袁玉马笑着讲:“伯母,等嫂子的病好了,我便带进到我们年轻人的圈子里头来,保管她不会烦闷,现在是新时代了,很多东西都和以前不同,嫂子也该换换思想,接受西方的文化,等绍月回来了,两人感情才能好,讲究一个——志同道合嘛。”
另外些送别的朋友听到周绍月的话,连忙应和。
可周绍月却只是说:“一个读着女书女德女戒长大的女子,你们不必废这个心思。”
“我和她永远也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
他说的话很冷。
此话一出,在场的下人都低下了头。
对于那位新夫人,大家的感情有些复杂,怜惜、轻蔑、感慨,仿佛兼而有之。
“好了,我要走了,父亲、母亲,你们保重,大家也保重。”
他的行李只是个正方形的箱子,里头装着几件衣裤、必备的钱财,以及诗集、哲学书和世界地图。
抬腿的时候,下起了雨。
虞渔的轿子便到了。
*
虞渔耳朵里传来提示声。
【注意,此刻为重要情节节点—
—请宿主尽可能地完成任务:塑造一个旧社会的女子形象,勾起周绍月心里的波澜】
虞渔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在这红色的油纸伞下,迈步缓缓地朝前走。
盈翠眼尖,一眼便看到了要登船的周绍月。
“先生,等等!”
这道声音被沸腾的人声压得很低。
周绍月回过神来,并不是因为盈翠的喊声,而是因为背后传来的骚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
却正好看到了他这一生都会感到难忘的场面。
虞渔从不远处的油纸伞下抬头看他。
怀里环抱着一捧桃花。
那喧闹的声音,正是由于虞渔从软轿上走了下来。
人们看到虞渔的瞬间,便开始骚动了起来。
那一刻,周绍月还并没有认出虞渔。
直到虞渔抱着那一捧桃花,走到他身旁,虞渔先叫了周绍月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母亲。”
“我差点来晚了,刚刚醒来,才听到,绍月要走的消息。”
说完,虞渔才在所有人怔楞的视野里,仿若无察觉地看向周绍月。
“绍月,你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便要走。”
她仰头的时候,那珠钗便晃啊晃,细小的烟粉色和艳蓝色交错在一起,在她乌泱泱的发顶上落下交错的光影来。她的眼睛里头,带着小女儿的娇态,又含着几分幽怨和羞涩,如同这光影一般,熏得人心头狐疑而惊惶。
周绍月才清醒过来似的,忽然认出这是自己刚刚过门的妻子。
可她这一身的派头,这烟粉色的衣衫,身上传来的温柔的脂粉香,还有她白腻脸庞上病态的潮红,以及微微弯起来的红艳艳的唇,都令他感到万分陌生。
然而周绍月的心确实跳动起来了。
不知为何,并不受他本人的控制。
那繁复的、层层叠得的衣衫里头,大抵潜藏着女人曼妙的身姿,不然她从那远处走过来的时候,怎么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规矩、优雅,却又好像步步生莲似的令人移不开视野呢。
“你怎么来了?”
周绍月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虞渔垂下了眸子,复又抬眼笑看他。
“我来见你,为你送行啊。”
她将怀里抱着的那几只桃花送上去给周绍月,说:“你明天春天会回来看我么?”
“在家里我会很想你
。”
她声音轻而柔,听到周绍月耳朵里头,带起一阵雨雾般柔软的气似的。
“这花是从家里的院子里剪下来的,你带着到船上去,总是想想家,男子在外头,要做一番事业,但我也想你能想想我。”
她说,但我也想你能想想我。
说这话的时候,虞渔便适时地红了红眼睛,眼中盈满了柔情又缱绻的泪水来。
“我同你成亲,我是你的妻,你是我的夫,我哪管什么新时代呢?我只是……想总能看见你。”
头痛起来,虞渔身体有些不稳。
周绍月下意识接过那桃花,虞渔便如同藤蔓一般,攀附着周绍月的手臂,歪歪斜斜地稳住了身子。
浅帘适时地开口,朝周绍月解释:“先生,夫人病还没好,我们劝不听,她非要来送你。”
周绍月低头一看,果然虞渔的两颊显出的病态的潮红来,衬托着那一双含泪的眼,含羞带怯的漂亮,惊人的艳丽,周绍月从不及得虞渔以前是这副模样,那时的她呆的像块木头,却又还了无生气。
她同自己结了婚。周绍月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不要紧的。”她又轻轻的说,好像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似的。
隔着西装的布料,周绍月感受到了一阵柔软的体温。
迷幻、朦胧、陌生、似梦非幻。
在虞渔来的那一刻,这样的感觉笼罩了在场的人,尤其是周绍月。
他很像用力推开虞渔,他方才才将,他对她毫无感情。
可手臂刚要用力,他便如同生锈的机器一样顿住了。
虞渔看起来,好像很爱他。桃花淡淡的清香传进他的鼻尖,令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意义。
虞渔以前是这样的么?
虞渔以前,拥有这种让他几乎无法推却的魔力么?
身后的汽笛声想了起来,人声水声都鼎沸。
而他被某种柔腻温婉的脂粉香包裹着,如同沉溺在了一场虚幻的梦境里头。
一切都显得这么的不真实,尤其是她那朦胧的泪眼。
他的耳朵竟然发了热。
而她如同毫不知晓地继续开口:“父亲同我说,妻以夫为天。”
“我不愿你走。”
“可你是我的天,你要走,便走。”
“我日日想你。”
“桃花也给你。”
这些声音,如同轻歌曼舞的调子飞到他的耳朵里,转着弯使他陷入迷地。
那一瞬间,他都忘记了他不久前,还说起他对她毫无感情。
听到妻以夫为天,他总算将她推开来。
“你太老了。”周绍月不看她,声音很冷。
袁玉马本来倚在栏杆上,看到虞渔虚晃了两下的身子,下意识起身想要去扶,可动到一半,他又怔了一下。
有他什么事儿。
虞渔无知又天真地反问:“我才十八岁。”
她就像这春光一样烂漫。
周绍月说:“你的思想太陈旧了。”
虞渔不说话了。
一直到周绍月上了船,虞渔也只是躲在油纸伞下面,安安静静地看他。
微微地笑,里头带着几分悲哀。
周绍月见她那样站在渡口,好像和旁人都格格不入。
他的心口便蓦然有点疼痛起来。
奇怪。他明明对她毫无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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