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136/七流
醫生小心翼翼地朝着元問心解釋: “人類有兩種防禦措施。第一是遺忘,第二是對抗。而在遭遇某些重大的,難以承受的精神創傷時,這兩種正常防禦措施都失效了,就有可能出現第三種防禦模式,那就是分裂。” *
“而我為什麽認定這是分裂而不是多重人格,是因為您告訴我,你們從來沒有發現另一個‘贏舟’。分裂的典型症狀是幻視和幻聽;多重人格會有類似于被另一個人‘鬼上身’的症狀。”
“您的弟弟有很嚴重的童年創傷。幼小的他沒有辦法保護自己,于是臆想出了一個成年的‘我’。他可能真的看見了這個不存在的‘我’;很多精神分裂患者,會分裂出更多的人格,用于面對生活中自己難以應付的情況。影視裏,也有很多描述這一類精神疾病的影片,譬如《致命ID》, 《搏擊俱樂部》……”
元問心的手插在西裝的口袋裏,眼神很飄忽,似乎有在聽,又似乎沒有。
14年前,元成去內陸城市出差,把在警察局裏呆了一個星期的贏舟撿了回來。
他說這小孩走丢了,除了姓名,問什麽也不答,身上也沒個證件,跑了好幾個派出所,都沒查到一個叫贏舟的。
而且,小孩說自己爸爸媽媽都死了。
警察們正在維持大會堂的治安,順便商量着把贏舟送去孤兒院,剛好被路過的元成聽見。
元成就把贏舟帶回了X市的家,鬧了個人仰馬翻。
他的妻子以為是領回來的私生子,爺爺奶奶更是蹙眉,說要是入家裏的戶口,怕對元問心有妨礙,非要養不如入家裏司機的戶口。
于是元成直接立了個遺囑,遺産九一分,元問心占九。又找了個算命的,說贏舟命好,有福,旺家;最後把親子鑒定書給了自己的妻子。
贏舟這才在元家順利地呆了下來。
而且真的像算命的老瞎子說的那樣,贏舟到元家後,本就富裕的家庭錦上添花,趁着時代的春風,長得枝繁葉茂。
贏舟在戶口本上也叫贏舟。哪怕他明知姓元能獲得更多好處。
元問心一開始,是不怎麽喜歡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的。小贏舟一個人上學放學,回到家就悶在卧室裏看書。像個透明人。
他的态度無疑也影響了大院裏的其他小孩,大家都不愛跟贏舟玩,到了學校也是這樣。
于是,贏舟就被其他小孩欺負了。
元問心也是意外發現的,家裏的司機等了半天,也不見贏舟下來。
他去贏舟的班上找他,發現贏舟在一個人在掃教室,拖地,擦黑板;人還沒旁邊的掃把高。
一般來說,放學後掃地,都是全組一起打掃衛生的。
贏舟看見他,很意外,擡頭,懵懵懂懂地叫了聲“哥”。原本枯黃的頭發剪掉了,新長出來的頭發黑黑的軟軟的;白皮膚,大眼睛,跟洋娃娃似的。是很少見的漂亮小孩。
元問心覺得自己的心房被擊中了,下意識地“嗯”一聲。
第二天,他的小弟之一跑過來,神神秘秘地對他說: “哥,我幫你教訓了那個野種。”
元問心皺着眉質問: “我就一個弟弟,你是在叫誰哥?”
元問心覺得自己應該是跟他爹一樣中了邪,還是贏舟這個西南來的山裏小孩真的會下蠱?
這是他爹撿來的流浪小貓,現在歸他養了。
一養就養到了現在。
好幾年前,元問心就發現過,贏舟偶爾會對着空氣自言自語,就像是在跟另一個說話。
他說這是學校文藝彙演的彩排。
贏舟長得好看,一入高中,就被話劇社的社長拉去當了演員。元問心是知道的。
元問心有些疑惑,但也只是把這件事壓在了心底。
直到最近,贏舟發呆,失神的次數越來越多,元問心追問了好幾次,才在贏舟斷斷續續的敘述下知道了一件事——還有一個看不見的贏舟。
這麽多年裏,那個贏舟一直陪着他。但最近,那個“他”不見了。
……
……
“在贏舟身上,我同時觀察到了精神分裂患者的陽性症狀和陰性症狀。陽性症狀包括妄想,幻覺;陰性症狀包括情緒淡漠,社交淡漠,少語。我推薦是精神疏導與藥物治療一起進行。如果病情進一步惡化,可以考慮住院治療。”
但醫生心理清楚,像元問心這樣的家庭,是不可能把家裏人送精神病院的。哪怕買棟郊區的大別墅找人看着,也不可能把他送進病院。
醫生最後道: “對于精神分裂症患者來說,幻覺消失,其實是一種好事。”醫生嘆了口氣, “但我也不贊成否定‘幻覺’的存在,很多心理問題,只有被‘看見’,才有根治的可能。”
元問心許久後,才緩慢而僵硬地點了點頭。
醫生開了些精神類的藥,氟丙嗪和派斯通。元問心去藥房領了處方藥,但沒有打算給贏舟用。
他拍了拍贏舟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回家。
元問心開車,贏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雙漆黑的眼眸望向窗外,神情很是寡淡。
元問心偶爾做夢,會夢見贏舟消失。有時候消失在大霧裏,有時候消失在水中。而自己到處找他,找不到。
贏舟咬了一下唇,突然開口: “你也覺得我是精神病嗎?”
元問心下意識反駁: “怎麽會。”
然後,補上了論據: “子不語怪力亂神。別人看不見,也不一定沒有。”
晚上吃的飯是保姆阿姨做的。
元問心除了脾氣傲點,不怎麽愛拿正眼看人,沒那麽多二代的壞毛病。吃了晚飯,也不過什麽夜生活。而是去健身房鍛煉了一個多小時,洗了個澡,然後翻起了醫生朋友搜羅過來的精神類疾病論文。
很多論文并沒有翻譯成中文,德文,英文,日文都有。這讓他看論文的速度很慢,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他在睡前路過了贏舟的房間,門縫裏的光還亮着。
元問心敲了敲門,推開門走了進去,發現贏舟正躺在床上發呆,平躺,很标準的姿勢。像假人。
元問心的心頭一跳,然後走過去,坐在了贏舟的床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贏舟留起了長發。
家裏倒是沒什麽人說他,但因為過于驚世駭俗,經常被人在暗地裏議論。
元問心本來以為是贏舟到了叛逆期,但一直到成年,他的長發都快到了腰,都沒剪過一次。
有些女氣。
但元問心私底下覺得很漂亮。
也多虧贏舟不是女孩。要不然哪怕是為了避嫌,他們長大後都不該住在一塊。
元問心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睡不着嗎?”
“嗯。”贏舟翻了個身,手搭在了元問心的手上,垂下長長的眼睫, “會看見怪物。”
贏舟很容易做噩夢,尤其是在另一個“贏舟”離開後。
夢裏,有把人分割成碎肉的細長鬼影;有臉上沾着血的人型兔子;有長得很高很高的帶鋸齒的果實,會發出咀嚼的聲響;有會把人做成玩偶的怪胎;還有白色的,吐着紅舌頭的大蜥蜴,似乎叫什麽“超夢體” ;還有很多小醜。
無數的小醜圍着他,朝他怪笑。贏舟手裏什麽也沒有,想推開不斷逼近的人流,但最後,人流卻把他淹沒。他成了一個同樣的小醜。
夢中的劇情會逐漸模糊;但殘留的恐懼感卻如同陰雲,揮之不去。
元問心是知道這件事的。
他找資料看過,也找專家問過,為什麽贏舟會一直做噩夢。
醫生說,這些怪物或許是贏舟所期望出現的。這種希望看見怪物的本能的欲望,其實和生活中經歷的創傷有關。那些創傷被人類的精神世界自我內化,于是成為夢中會出現的怪物。
元問心思考片刻,開口: “那今天晚上哥哥跟你一起睡。我會在夢裏保護你的。”
他第一次發現贏舟會做噩夢,是在小學畢業去草原上露營的時候。他和贏舟睡在一張床上,贏舟手腳冰涼,大半夜縮在房車角落瑟瑟發抖。
也就是那時候,元問心知道了贏舟會做噩夢。
他說: “你過來跟我一起睡,這樣我們可以做同樣的夢。我可以在夢裏保護你。”
這當然是安慰的話,但贏舟難得沒有繼續做噩夢,因為他真的在夢裏看見了元問心。
在夢裏,他是一株花,被困在原地,不能動;而元問心是停靠在他身邊的蝴蝶。每當有恐怖的怪物靠近,蝴蝶會把怪物們淹沒。
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了他們成年。
贏舟小聲地“嗯”一聲。算是同意了。
元問心掀開被子,順便關上了燈,然後在黑暗裏握住了贏舟冰冷的手。
他開口道: “靳白羽最近回國了。靳家就他一個獨苗,我也得給點面子。他要是再聯系你,我就找人在國外做了他。”
元問心的語氣裏有些冷意。
贏舟的身體突然一僵。
靳白羽是他的高中同學,同班,還當過一段時間同桌。
同齡人裏,除了元問心,贏舟和誰都不太親,但莫名其妙地和靳白羽成了好朋友。
借着這層關系,靳白羽他爹拿了新區的好幾塊地。
贏舟的頭埋在了元問心的肩頭,回答: “當初我會和他一起玩,是因為他說,他也能看見那個‘贏舟’和另一個世界。”
那個充滿怪物的世界。
那時候,贏舟已經逐漸意識到了不對勁。而且,大贏舟消失的越來越頻繁,他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靳白羽的話,讓贏舟變得堅信。他們成為了隐秘的同謀,共犯。
結果呢,其實是靳白羽偷偷看了贏舟寫的日記。
高中畢業的聚會,這狗東西還往贏舟杯子裏加了藥,打算拍點威脅人的小視頻。攝像機都他媽的架好了。
說的直觀且不雅一點,就是迷//奸。
但靳白羽死不承認,說自己只是看贏舟喝醉了,帶他回家裏休息。
要不是另一個同班同學感覺不太對勁,給元問心打了個電話,後果不堪設想。
元問心差點開槍把人斃了。
沒開槍是因為當時手邊沒有槍。他徒手打斷了靳白羽四根肋骨和三條腿。聽說靳家連夜請了男外科的老醫生來開“飛刀”。*
然後靳白羽就被送出國了。轉了不知道幾趟飛機。也不知道去了哪個犄角旮旯呆了幾年,感覺國內風平浪靜了,這才敢回來吃個團圓飯。
元問心想到這,不由氣結,很想繼續找人把靳白羽打一頓,但忍住了。
贏舟要睡覺,這種事還是明天安排吧。
他摸了摸贏舟的後腦勺,像是在給長毛貓順毛: “別想了,睡覺吧。”
贏舟沒有說話。
但在元問心都快睡着的時候,他聽見贏舟道: “元問心,我一定要找到他。”
————————
*跟精神分裂有關的內容存在誇大和瞎編。
*開飛刀:指花較高的價格請醫生坐飛機來做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