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63/七流
顧天臨的故事講完了。
“我從出生到死亡,走的都是大家認為正确的路。為什麽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到底錯在了哪一步?”
“世界是不公平的。”顧天臨點燃了一根煙,用唇輕輕咬住了濾嘴, “憑什麽有人生來就有一切?有人終其一生都在受苦受難?為什麽所有苦難,都能用一個輕飄飄的‘命’來概括?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我們去争去搶的又是什麽?”
他吐出一口煙,喉嚨裏是低低的笑聲: “好在,我死後,有很長的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想不出答案也沒關系,只要源源不斷地送那些人去死就夠了。”
顧天臨像一個邏輯很強的陰暗地雷男。
以至于贏舟都要斟酌幾秒,才能解構他話裏的含義。
毫無疑問,顧天臨的一生是個悲劇,他像是工蟻一樣,戰戰兢兢地生活,然後遇到了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
這石頭壓垮了他。顧天臨選擇用自殺逃避;在死後,他生前被壓抑的恨意得到了加倍的釋放,讓他從受害者成為唯一的加害者。
贏舟面前的不是顧天臨,而是一個完全由情緒,欲望,本能控制的動物,一頭喪失理性的野獸。他不是單純的詭異生物,而是被物欲橫流的社會異化出來的畸形怪物。它盤踞在每個人的心頭,随時都可能破土而出。
贏舟感到了一絲憐憫。
他同情的不是顧天臨的遭遇;而是顧天臨明明死了一次,卻仍然在夢中,追求那些殺死他的東西。
顧天臨窩在椅子裏,指間的香煙已經燒了一半,煙灰卻依然挂在煙嘴上。
他的精神看起來很頹靡,像歷史書上配圖的抽大煙的人。
許久,顧天臨撣一下了煙灰,讓那些灰燼掉在了昂貴的地毯上: “你那是什麽眼神,同情我?”
“是有一點。”贏舟坦言, “不過這和我們今天的交易無關。如果說夠了,就付錢吧。”
這是贏舟今天第二次提到錢了。
顧天臨: “所以你找我,就真的只是為了要錢?”
贏舟: “那不然……?你還能給我什麽?讓你把我和謝東壁放出去,你同意嗎。”
事實上,他還存了一點別的心思,比如能不能殺了城主。
只是贏舟還沒找到機會。
顧天臨感覺自己被噎住了。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一敲,首飾盒徑直飛起,落在了顧天臨的掌心。
與此同時,贏舟的手機也受到了短信提醒,說他的賬戶入賬一萬贖罪點。
贏舟朝他點了點頭: “那我先走了。”
說着,就想站起來。
下一秒,憑空而來的壓力把他壓回了椅子上。
“真不知道你是裝的還是真的沒聽懂,贏舟。”
顧天臨擡起手,從身後的書櫃裏,取出了一份雪白的合同,瞳孔微微亮起, “現實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夢之城需要你。你,和我。我們一起建立世界的新秩序。未來,夢之城會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城市。而我們就是新世界的主人。”
他把合同推到了贏舟的面前。
這是一份聘用合同,崗位是夢之城城投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也就是顧天臨)秘書。
這種秘書當然不是什麽煤老板的小嬌妻,而是實打實的實權人物。放古代就是皇帝身邊的中書舍人,正兒八經的參與公司決策。
工作內容是輔助城主工作。這個“輔助”的含義,寬泛的有點耐人尋味。
工作年限是五百年,月薪25000進化點外加30萬贖罪點。每年漲薪百分之十。
鑒于贖罪點離開夢之城就是電子垃圾,整體來說,還不如隔壁主播平臺給的多。
合同末尾,有顧天臨的名字和公章。
“你是周扒皮嗎?我不簽賣身契。”
顧天臨: “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耗。反正你也出不去,不如送你到下城區挖礦?或者你願意留在上城區也行,我的朋友們都很喜歡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掉。”
哪怕把自己說的再可憐,那也是還活着的時候發生的事了。
他面前是的一個不折不扣的禍害,前臺說中城區以前有八百萬人。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是真人,顧天臨帶來的死傷也足夠慘重。
贏舟思考片刻,放下合同: “兩萬五太少。”
“三萬。不能再多了。”
“五萬。”
顧天臨挑起眉: “你知道五萬進化點相當于什麽嗎?最低級的詭異生物差不多就是這個價格。”
贏舟微微一笑: “我只是談條件,你不同意可以拒絕。”
大有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感覺。
顧天臨沉思片刻: “好。”
無須重新打印,合同上的數字發生了更改。
由此可見,這份合同除了有法定效應外,更有詭異力量的約束。
之前在賭場,荷官就拿出過類似的合同。但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叫做“生死賭約”的異能,而顧天臨又是從哪找到的這份合同?
贏舟垂下眼眸,平靜地從筆筒裏抽出一支黑色的簽字筆。
顧天臨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贏舟的筆尖,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屏息凝神。死死盯住了贏舟面前的那張白紙。
贏舟突然道: “你死之後,你媽還好嗎?”
顧天臨的表情一愣。
然後,他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 “我媽……?真是一個久遠的詞。所有人都說她對我很好,為我付出了很多。我要孝順她,讓她享福。”
“但所謂的父母,其實只是需要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是我,還是別人,都無所謂。只要是他們的兒子就行,甚至不能換個性別。
“他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不清楚養育一個孩子到底要付出什麽。只是看見大家都有,所以他們也生。目的是給自己養老,融入社會,延續基因,打發時間。他們每一分錢的付出,都在期待更大的回報。然後在內心算一筆賬,等着你開個合适的價錢為自己贖身。
“他們愛的是名校畢業,大廠工作,月薪過萬,京城戶口。他們一輩子碌碌無為,只有我這麽個兒子還算值得炫耀。”
“我并不知道我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但那個老女人大概不怎麽好,畢竟……”
沉沒成本太高,就像是在高位買的股票一直跌到退市,想賺錢卻輸了個精光。
但顧天臨并沒能把話說完。
贏舟提問也不是想知道回答,潛伏的影子終于蓄積了足夠的能量,在剎那間拔地而起,直直刺向顧天臨的心髒。
四條鋼針一樣的細線穿過顧天臨的胸膛,黑色的血液流出,弄髒了他的西裝。也打斷了他洋洋得意的敘述。
詭異生物的弱點未必和活人一致。
贏舟放任這四條線在顧天臨的體內游走。影子是個熟練的屠夫,黑線流暢地切割着獵物體內的肌腱。大塊大塊完整的皮肉從骨頭上脫落。很快,坐在椅子上的人只剩一個血淋淋的骨架。
贏舟依然坐在顧天臨的對面,手裏握着那支筆。
顧天臨黑色的血流了一地,一直地板蔓延到了他的腳下。
就像是顧天臨沒辦法把自己的外貌改變成上城區的那些大人一樣,贏舟也不可能簽這份合同。
人不可能接受自己不認可的東西。
顧天臨恨的不是特權,而是享有特權的人不是他自己。
贏舟想,自己的感覺沒錯,顧天臨的攻擊力的确不強。
很早前謝東壁上掃盲課,跟他說過,每個詭異生物都是依靠自己的進化源得到發展的。
有些進化源并不适合戰鬥,譬如天衍的“真實之眼”。和普通人相比,天衍的身體素質無疑好很多,但在物理強化類的異能者面前不值一提。
這也能解釋,為什麽顧天臨要養着上城區那些怪物了。
面前的人看上去死了,但贏舟的臉上并沒有輕松的表情。
空氣中,那種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與陰冷依然存在。
贏舟放下了筆。還沒來得從椅子上起身,一只冰冷的手卻重重搭在了他的肩上。
顧天臨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天真又沉不住氣的那個人是你才對。很遺憾,這裏是我的詭域。而這個詭域存在于我的夢裏。比起你們,我就是來自高維世界的神。”
“我以為你能理解我的,明明我們都是被那個世界深深傷害的人。你讓我想到了那條被分進了上城區,卻沒有通過審核的狗。它是不恨人類。可你呢,你是為什麽?”
書櫃的玻璃上映出了顧天臨此時的模樣。
他依然西裝革履,身上看不出任何傷口的痕跡。
捏住贏舟肩膀的手很用力,寒意透過衣服,浸到了他的骨頭裏。
贏舟像是驅趕蒼蠅一樣,拂開了顧天臨的手: “可能我還有底線吧。只有怯者才會抽刀向更弱者。你的經歷只是你為自己的無能和自私寫下的注解。” *
顧天臨聽到這句話,先是輕聲笑着,後來卻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他向前兩步,搖搖晃晃地拉開椅子,推開椅子上的骨架,重新坐回了沾滿血液和肌肉組織的椅子上。
“真讨厭……你這種人。”
顧天臨感覺到了贏舟的不屑一顧。
這種不屑并非來自于階級的優越,而是來自某種人格上的碾壓。
正是因為他們都經歷過苦難,所以贏舟才有資格給出審判。
按理說被黑影刺穿的心髒是不會痛的,顧天臨卻有些喘不過氣來。
夢之城對贏舟的同化失敗了。
或者說,贏舟拒絕成為這個夢境的一部分。
現在留給顧天臨的選項有兩個。
第一個選項,是就讓贏舟留在這,等着他發育到能殺死贏舟為止。這會有些風險,因為贏舟不可能坐以待斃,極有可能影響城市的穩定……要知道,下城區的鼠人和超夢體已經讓顧天臨焦頭爛額。
顧天臨很清楚,只要夢之城存在,他就會一直存在。換句話說,如果夢之城不存在,他也會迎來真正的死亡。
第二是主動讓贏舟離開。兩人相安無事,但他會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
顧天臨看起來考慮了很久,但實際上,從坐下,到他開口說話,只過去了短短幾秒: “可惜現在考核期還沒結束,要不然我就直接送你去下城區挖礦了。離開我的辦公室,我就不送了。”
贏舟琢磨了一下: “看來你也殺不死我,對嗎?”
顧天臨沒有回答,而是滿臉冷漠地盯住了他。
再坐下去,也得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贏舟起身,乘坐電梯離開了會議室,并且走出了夢之大廈。
送他來的飛艇還停在一樓停車場。但贏舟并沒有立刻乘車回家。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酒店貴賓卡,又摘下了入城時套在手腕上的手鏈,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塞薩裏酒店的大門。
酒店大堂經理站在門口,他穿着尖頭皮鞋,黑色的緊身馬甲把他的腰勒得很細。
槐江額頭上斷掉的角還沒長出來,但他本人看上去并不在意。
“好久不見,尊貴的客人。”槐江的表情笑眯眯的, “是要住宿嗎?目前價格是100進化點一晚,您有黑卡,可以打折。不過,在夢之城,我并不推薦您入住。我們的酒店環境,大概沒有上城區的別墅住着舒服。”
贏舟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酒店的環境。
塞薩裏酒店的大廳有些老舊,看起來并不怎麽奢華。前臺正在打瞌睡,沒有消防通道,只有一部電梯,目前停在負一樓。
元問心說過,在必要時,塞薩裏酒店能當成安全屋用。
槐江的話也隐約迎合了這一說法。
贏舟在網上搜過塞薩裏三個字到底有什麽含義。搜索引擎給出的答案是,人馬誕生的地方。
贏舟收回視線,輕聲道: “我不住宿。只是想問你一件事。”
槐江的尾音微微揚起: “……嗯?”
“你知道怎麽殺死夢之城的城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