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69/七流
贏舟聽不懂這些鼠人在說什麽。
但是他能察覺,在大灰耗子出現,嚎了一嗓子後,周圍的超夢體頓時騷動起來。
海因裏希本來就半截身子埋在土裏,因此跑的格外迅速,一瞬間就沒了蹤影。
而黑耗子反應就要慢些,它站在外面,轉身,剛想跑,細長的黑線在瞬間纏住它的腳踝,把它往贏舟的方向狠狠一拽。
暗紅色的岩土上出現了幾道清晰的老鼠抓痕。
大黑老鼠被拖到了贏舟腳邊,它扭頭,瞪大了小圓眼睛,看向贏舟,身體格外僵硬。
超夢體們的身體繃緊,肌肉隆起,看起來只需要一聲令下,就會開始行動。
被這麽多怪物圍在最中間,說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
但贏舟倒也沒有特別懼怕。
他想,謝東壁說他因為杏仁體和前額葉萎縮,更難感覺到恐懼,也許是對的。
贏舟的人生會少一些必要的情緒體驗。而大多時候,這都不算什麽壞事。
贏舟問: “他說了什麽?”
在他說話的時候,另一條黑線悄然潛入地底,鑽進了洞口中。
影子分出了一部分視野。地洞裏,七只大耗子手裏拿着油燈,圍成一個圈,把最中間的海因裏希層層包裹。
海因裏希抱着頭,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嘴裏不斷發出急促的吱吱聲,看起來像是PTSD發作的病人。
剩下的鼠人則是在安慰他。
語言不通的壞處就在這了,贏舟能聽見這堆鼠人鬼鬼祟祟的說話聲,卻聽不懂它們到底說了什麽。
贏舟收回意念,看向了面前有些拘謹的黑色鼠人。
旁邊的超夢體呲牙,發出了威脅的鳴叫。像是一群聒噪的海鳥。
贏舟彎腰,把自己的職工證拿了回來,重新裝進了外套的口袋裏: “我在中城區見過城主。我殺了他一次,但是他原地複活了。有人告訴我,想殺死城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毀掉夢之城。”
鼠人一愣。
它在褲子上擦了擦自己手心的汗,然後在手機上輸入:……你居然能殺死城主的身體?他都進化到第八階段了。我沒聽說過你的名字。贏舟?是外面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嗎?
這其實有些難以解釋。尤其是對困在夢之城的鼠人來說。
有些鼠人,進來的時候才二十多歲,但已經在夢之城裏經歷了好多個二十年。
外面的世界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如果不是隔三差五會有新的下城區居民進來,它們根本不會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贏舟見到的城主,是絕對不可能在什麽第八階段的。
贏舟思考片刻,回答: “我們的時間線恐怕不太一致。你可以理解為,平行世界A和B。A還在末日前, B的時間點在末日後的新歷上。你們是世界B的人,但這裏是世界A的夢之城。”
不管是平行宇宙,還是讀檔重來。總之,這是目前來說,最方便鼠人理解的一個解釋。
謝東壁其實也早就發現了這個事實。
但他沒有告訴海因裏希。
如果他現在在贏舟身邊,大概率也會攔着贏舟,讓他把這個真相一直帶到墳墓裏。
原因很簡單。這些鼠人拼死反抗城主,想的就是有一天能從詭域裏出去。
它們和那些土生土長的夢之城“原住民”不一樣,知道真實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也感受過正常的社會。
那裏或許也有種種不公,但絕對沒有下城區這樣極端,毫無希望,惡心。
而如果讓這些鼠人知道,它們其實來到了世界A——背後的含義是,他們現實世界的身體,并不存在了。夢之城不是禁锢它們的牢籠,而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它們只能在這裏活着!
那它們還有那個勇氣,去毀掉夢之城嗎?
鼠人微微長大嘴,胡須顫抖着。
它踉跄後退了半步。再也沒辦法維持原本的冷靜和從容。
謝東壁能想到的,它活了這麽久,當然也能想到。
前提是贏舟沒有騙他。
它發出了一聲嘶吼: “吱——”
這是在叫海因裏希。而且是極其嚴肅的命令。
所有鼠人裏,海因裏希是最年輕的那個。相比之下,知道的也最多。
而且,它看見贏舟反應極大,明顯是認識這張臉的。
半分鐘後,海因裏希被其他鼠人架了出來。
兩只白色的耗子一左一右,架着它的胳膊。
海因裏希的腳縮在肚皮上,幾乎是被架在半空中,長長的耗子尾巴拖在地上,纏繞出一個抗拒的形狀。
兩只耗子吱吱地交流起來。
“你認識他?為什麽要叫我們跑?”
“認識。”海因裏希飛快地瞥了贏舟一眼,結果剛好和贏舟的目光撞上,他頓時觸電一樣收回了視線, “我,它……”
之前光線太暗,海因裏希只是草率看了一眼。
他的心髒依然在砰砰直跳,但既然大黑耗子都還沒死,他大概率也不會死太快,于是又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還真讓海因裏希發現了不同的東西。
比如,太歲的頭發很長,而且是銀白色。現在的贏舟頭發相比普通男性,也略微偏長,但不過是到脖子處。而且是黑色。
再比如,贏舟身上并沒有那種專屬于禍害的,恐怖陰冷的氣場。
雖然整體的氣質也偏冷感,但大概率只是內向,不愛說話。亦或者是上挑的眼尾,讓他看起來有些冷淡。
海因裏希回過神,繼續道: “我不是一直在研究所的第五組工作嗎?我們第五大組,負責的是醫療……”
對于海因裏希來說,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他正在工作室,檢查手上病人的治療方案。海因裏希突然收到領導的緊急通知,讓他們去開個會。
他們大組的負責人叫葉啓枝,才五十來歲,頭發已經全白。
葉啓枝說,異能局最近要對某個禍害展開擊殺行動,希望研究所派出幾名高級研究員,要作為醫療增援。按照慣例由大家抽簽決定。
在研究所工作的研究員有很多種死法。
老死;被詭異生物感染,病死;研究詭異物品操作不慎,觸發詛咒,死……但在這麽多死法裏,出現頻率最高的,是“出外勤,光榮犧牲”。
根據統計,出外勤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二。
所以,當葉啓枝提出這個方案後,會議室裏彌漫着一股蕭瑟的沉默。
很不幸,海因裏希就是那個抽到外派的倒黴蛋。
他坐電梯,到了冰面上;被飛機載着到了A市——末日前是叫A市的。
因為幾次大範圍的詭域,現在的A市已經是一片廢墟。到處殘存着不詳和詛咒。
但在這樣的廢墟裏,卻有一片老城區,保留了當年的模樣。
很舊的一條街,早就無人居住。牆皮脫落,一棟樓只有六層。沒有所謂的配套設備和物業,是單位樓,出門幾步就是菜市場。
那是太歲的家。太歲偶爾會回來,所以每次交火,大家都會心照不宣地避開這個地方。甚至一些禍害也不會停留太久。
而這次,異能局要擊殺的禍害,就是太歲。他們得到了消息,說太歲會在自己母親的忌日那天回來。
行動負責人叫元問心。近些年的後起之秀。聽說,詭異複蘇初期就成為了異能者,只是一直不太願意承擔責任。後來異能局的執行官一個接一個死,到後來幾乎找不到能打的,又不能天天問研究所借人;這才不得不站起來扛事。
海因裏希來得倉促,接他的異能局員工很客氣,言語裏充滿感激;倒是元問心,穿着作戰服,戴着護目鏡,坐在桌子上,一言不發,嘴角不屑地揚起了半邊。
結果剛出會議室,門還沒關緊,海因裏希就聽見他跟旁邊的人說: “用不上研究所的人,請過來幹什麽?浪費時間。遇上太歲,殺不死它,那不是只剩被它殺死一個結果。”
海因裏希在來的飛機上,已經研究過太歲的資料。
一個評級是A級的禍害。
沒有證件照,照片上的人型生物目光游離,看起來是誰偷拍的一張。背後是血淋淋的牆壁,還有一些殘肢。
海因裏希對太歲的第一印象,是好漂亮。
和那些奇行種長得完全不一樣。
海因裏希覺得,元問心說話有些過于刻薄。他好歹也是研究所P6級別的研究員,起死回生的異能者不計其數,怎麽就沒用了!
然後他就和異能局一起行動了。
具體來說,是異能局的職工行動,他和助手們,在移動實驗室裏等待。
他們離事發地點足足30公裏遠。
海因裏希等了許久,睡着了,他的助手也是。他們都聞到了花香。正常情況下,他們是不會睡着的。
那可能是海因裏希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看見了太歲,對方只是路過。隔得很遠。
實驗室僞裝成了一輛廢棄的房車。玻璃窗在瞬間爬滿枝丫。車裏響起急促的警報聲,請求支援,但附近的異能者都自身難保。
太歲走到哪,花就開到哪。
海因裏希動彈不得,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上抽出嫩綠的枝丫,頂端長出了花苞。
而他的助手就在他旁邊,也是一樣的狀态,滿臉驚恐。
讓這些花盛開,他們都會死。
——海因裏希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件事。
但好在,太歲真的只是路過。
随着他逐漸走遠,還沒來得及盛開的花苞枯萎了。
實驗室裏的人面色慘白。許久都沒能動彈。對死亡的恐懼依然在大腦裏殘留。
海因裏希甚至能感覺到,還沒死透的細小藤蔓他的身體裏游走着……
幾個小時後,元問心鐵青着臉,背着自己的同事,來到了實驗室。
“……還能救嗎?”
元問心看起來很狼狽,他的聲音哽咽,說話都在發顫。
他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的。
元問心應該回頭看看自己背後的人的。
要不然,他也不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
那個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在死亡的一個小時內,已經完全植物化。身體像是由無數細小的菟絲子織成,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在這些交織的藤蔓上綻開。很香。
海因裏希沉默地,顫抖着,搖了搖頭: “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