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94/七流
很顯然,孔金枝話裏有話。
贏舟思考了片刻,蹲下身,讓自己的目光和孔金枝持平,開口: “房東的确很強,他力量的來源和依靠是這些房子嗎?意思是砸掉房子承重牆,會影響到房東本人?
“不過砸承重牆動靜會非常大。從常理判斷,這棟樓的住戶也會出來阻擾。更重要的是,砸完後,如果不能解決房東,就必須要賠償這裏的損失。”
“是這樣嗎?”
孔金枝往後退了兩步,瘋狂搖頭,語氣冷淡中帶上一些嫌棄: “我可什麽也沒說,想死別帶上我。”
她吃完飯,也不洗碗,往自己的卧室裏爬去。
常年爬行,讓孔金枝的身體産生了不同程度的畸變。孔金枝的手掌偏長,張開時有青蛙一樣的蹼,而腳則是用指尖抓地,下肢能看見鼓起來的肌肉,這代表着她的彈跳力會非常不錯。
再加上她并不高,如果不是腹部和背後沉重石像的拖累,她應該能成為不錯的獵手……當然,這完全是站在詭異生物的角度考慮了。
贏舟看着她背後那尊凸起的佛像,開口: “你背後的佛像重嗎,要不要幫你取下來?”
已經爬到門口的孔金枝扭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很是冷淡: “這是爸爸,我們一家人要整整齊齊的。你個第三者少來多管閑事。”
說完,她爬進了卧室,用腿重重蹬了一下大門。
門“咚”的一聲關緊。
贏舟抿起了唇。
也許是不被家長寵愛的小孩會早熟一些,亦或者是孔金枝已經死了很久,大多時候,孔金枝給人的感覺并不像小孩,而是一個對周圍充滿敵意和怒火的怪物。
但贏舟畢竟不是什麽專業的心理醫生,甚至可能都沒辦法自救,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孔金枝關上門後,把碗筷收進廚房洗幹淨,然後把家裏拖一下。
客廳裏的雜物是最多的,贏舟在電視櫃的抽屜裏,翻到了很多東西。多半是男主人生前的遺物。譬如商業合同,早就模糊的公章,房産證,成人大學證書,還有幾張自刻錄的DVD。
家裏沒有DVD機。贏舟不知道裏面刻錄了什麽東西。這些光碟背後,用馬克筆寫了編號, 1234.
碟子的最下方是一張名單。
7月11日,與XX服裝廠王老板,于金泰度假山莊。佛事研讨。
9月3日,與XX配件加工廠趙老板,于錦繡溫泉酒店。佛事研讨。
……
……
孔金枝的卧室門正對着客廳,卧室的門在此時,開啓了一條小縫,吱呀一聲。
贏舟心一驚,轉過了頭。
門縫開的不大,孔金枝的眼睛只露出了一小辦,靠在門框的邊緣,黑漆漆的。
當眼睛是不留白的純黑色時,人們其實很難從眼神中辨別出主人的情緒。
孔金枝問: “喂,你想看嗎?”
贏舟的記憶力很好,更何況孔金枝說過的話甚至都沒過去24小時。
“潘成都死了,還留着這個幹什麽?”
他把這疊DVD從中掰斷,斷裂處居然流出暗紅色的血液。
紅色的血在贏舟冷白色的皮膚上蜿蜒出幾條短短的小溪,順着手腕往下滴落。
贏舟把碎片丢進了垃圾桶裏。他拿紙,擦了擦黏糊糊的手,擡頭,看見了高懸在他頭上的佛像。
這尊佛像沒有半點佛性,反而像是盤踞在一團的畸形怪物。數不清的手臂朝上展開,中間一個男人坐在蓮花臺上,掌心相合。仔細看石雕的五官,這僞佛長得居然很像潘成。
孔金枝沉默許久,問: “贏舟。爸爸該是什麽樣的?”
“我不知道。”贏舟看着上方的佛像,回答, “我媽說他是個殺人犯,我還沒出生他就被槍斃了。後來她再婚了,我繼父是賭狗,還家暴。我讓她離婚她不同意,也許愛能止痛吧。”
說到這,贏舟難免覺得有些好笑。
“喔,”孔金枝的聲音低了下來, “我也沒見過他。我媽說他是詐騙犯。我媽是夜店陪酒的,他是夜店的保安。騙了她幾萬塊錢跑了。在老板那裏留的身份證也是假的。她好蠢,那個男的說借錢當彩禮,向她家提親。她居然還相信了。所以她也不喜歡我,說一看到我就會想起我爸。她經常打我,打完又哭,說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生氣了,讓我原諒她。”
孔金枝摸了摸自己挺起的肚子: “我該原諒她嗎……?”
她肚子裏的人形胚胎拳打腳踢,手骨把肚皮撐出一個凸起的弧度。
“你為什麽要把她裝進肚子裏?”贏舟問, “她還活着嗎?”
“因為我覺得我才是媽媽,她是女兒。她脾氣不好,情緒暴躁,經常哭哭啼啼的發神經,又虛榮,還要靠我賺錢養她。”孔金枝回答,低下頭,思考了片刻, “一開始可能還活着吧,把她塞進肚子裏的時候,我還挺高興的,因為只有我能喂她,她也只有依靠我活下去。但後來大概是死了。我是怪物,她也是。”
在一個不正常的家庭裏,親子關系的确很容易颠倒。
尤其是那些情緒不穩定又軟弱無力的媽媽。往往是孩子承擔了保護者的角色。
許文玲也一樣。這的确是母職缺失,但贏舟已經不怪她了。
因為許文玲已經死了。
贏舟思考片刻,回答: “保護她不是你的責任。你也可以不愛她。”
“……是嗎。”孔金枝的眼神飄忽了一瞬, “你媽媽會喜歡你的吧,因為你是男孩。還長得好看,看起來腦子和脾氣也挺好。被讨厭的小孩不會像你這樣。”
“而且你是男的,好羨慕你。你繼父不是同性戀吧。也不會讓你招財什麽的。”
客廳裏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
贏舟張開口,又緩緩閉上。語言貧瘠又蒼白。
黑線纏繞住了石像。這尊石像看起來不大,卻比他預測的更重。拖拽佛像時,房間的地板都在微微顫動,像是一場小型的地震。
但無論石像如何抗拒,贏舟還是把它高高舉了起來,然後往牆壁上狠狠砸去。
承重牆上的坑更大了,裂紋幾乎遍布了整個牆面。
石像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飛濺,沒能留下一塊完好的部分。
動作明明不大,贏舟卻感覺很累。有一種力氣被抽幹的疲憊感。
就像是當年在高中運動會上跑完五千米的時候。
班上的體育委員收到暗示,給他報了長跑。
等贏舟知道的時候,名單已經核對好了,交到了校運會組委方。
沒辦法中途退出,除非是選擇不要分數。班級榮譽感,在當時是一件重要又不重要的事。
因為這個标準的最終解釋權不歸贏舟。
這些人大概是想看贏舟出糗。但很可惜,贏舟的身體并不差。他讀小學的時候,為了省五毛公交費,每天都能提前半小時起床,跑步三公裏到學校念書。更早一點是在村小,要走山路。那時候要五六點起床,還要穿過高高的山,寬寬的河。
他一路走到現在,當然不會倒下。但五千米跑完真的很累。
尤其是別的運動員都有很多同學端茶遞水遞毛巾,他第一個到的終點,終點處卻什麽也沒有。只有班主任老師後知後覺地趕到,端來了葡萄糖水。
很多汗,滿臉都是。也不用在乎到底有沒有流淚。
贏舟擦掉了從臉側流下的汗,往前走,推開了孔金枝卧室的門。
女孩就趴在地上,擡頭,愣愣地看着他。
贏舟蹲下身,雙手架住了她的胳膊,然後把她抱進了自己的懷裏。
孔金枝瞪大了眼,身體格僵硬,她甚至想把自己團起來,手足無措。
贏舟摸着她的頭發,斷斷續續地說着: “別背着了,不要這個東西。愛和恨都太累了,很消磨人的……為自己活着就好了。”
孔金枝的身體顫抖起來。她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胳膊放在哪裏,張大嘴,卻連哭泣都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一個勁地往外流着。
她回抱住贏舟,終于嚎啕大哭起來,分明傷心到了極致。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在太陽升起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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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多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