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停车场的灯光不算多么明亮,在他英挺的鼻梁旁铺下层阴影，像微暗的火。
经常听过一个说法,当人感到危机的时候，通常只会有三种反应，要么战，要么逃，要么就是呆住。项葵一贯的选择是第二种，但现在两人眼对着眼，背后是密闭的车门,根本无处可逃——
所以她呆住了。
嘴里的面包才嚼了几下,有点干涩，她脸颊鼓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视线更干涩地飘到了副驾驶的窗上，模模糊糊地“喔”了声。
感觉全身的供血都往心脏那儿去了,搞得她有点没法呼吸。
接下来要说什么才合适？
她根本没想到——
越清身上的香根草气息不远不近,挺干净的气味,这时候存在感倒是强了，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包围。
又是一阵沉默。
越清见她细白的手指都快把面包拧成渣了也没吭哧出一句除了“喔”之外的话来,垂着眼往后退了点，挺轻地把灯关了，解释道：“口误。”
“……”项葵指尖摸索侧门的车把，不动声色道：“什么？”
“我是说，你不知道么，我以为组长跟你提过。”
放什么猪屁？
项葵木然：“哦这样啊知道了。”
行，差不多知道度了，再说两句可能会被打，越清抬眼：“那先上去？”
话没说到一半,眼前一空，越清愕然看着项葵迅速夺门而出，差点没反应过来，人就只剩个背影。
砰一声，门在他面前就这么甩上了。
差点碰一鼻子灰。
越清：“？”
人走没几步，又回来了，估摸是用尽了自己仅存的礼貌，遥遥隔着车窗跟他说：“我先去换衣服了再见等一下不用等我不饿不吃晚饭谢谢。”
语速极快，越清甚至没能看明白她的脸：“……”
噔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车窗上漫着层朦胧的雾气，副驾驶的座位边角上还躺着把纯黑色的折叠伞，倒是那半袋全麦面包被一起匆忙带离，犯罪现场人去楼空，只剩下坐垫上落着的小块渣渣。
肯定不是从她嘴里掉的。她吃东西很慢，嘴又绷得紧，一块面包半晌才咬出来几个缺口，应该是刚才没注意，从袋子里落下来的。
风呼啸啸从缝隙中吹过，有点凄凉，越清沉默着俯身，把那把主人溜之大吉时遗失的伞捡起来，把带子拆开，抖完水，再仔细系好。
他没急着下车，当然不会还要去讨人嫌，只是结实骨节按着伞把，把这动作无意识地重复了几遍。
不行，得反省。
越清往后一靠，眉心蹙了一下又松开，把刚才自己“差不多知道度了”的想法拎出来，重点批评。
度在哪，不是他能决定的，是项葵决定的——她在线上答不了话也是一样，动辄“家里突然停电”“刚刚不小心踢掉电源”的，难道能指望线下突然大发神威对
答如流么，做梦都没那么快。
推一下就得了，还想追着跑，这不找打吗。
还是他的问题。二十几岁的人了，要懂分寸。
越清脸埋在阴影里停了会儿，把手机拿出来，解锁，给置顶发过去条信息。
现在是六点四十二分。
过了不知多久，屏幕才缓缓再度亮起。
【小色葵：？】
七点十二分，越清垂眼对比了下时间，下车锁门。
半个小时，是平常项葵回他消息时长的十倍。
越清顶着张挺懒散的英俊面孔，进行了会儿曲线分析，按他多次被当腊肠晾着的丰富经验，目前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很多，项葵竟然差不多只有五分烦，算算时间，应该要被晾三天左右。
他深刻反省着，心里却冷不丁地冒出个狗得要死的念头，有点陌生。
三天而已，晾就晾吧。
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
项葵把人开足火力晾了三天，当然，也不是她有意为之。
之前总听人说什么，有太多时间想七想八就是因为不够累，不够忙，项葵这三天连着上私教课，难得放一天假，双腿战战如老翁，总算是拼死累活地习惯了一半，也真没什么心思分配给胡思乱想了。
圣诞节那天公司放半天假，项葵对这种已经快沦为双十二的购物节没什么期待，为营造节日氛围最大的努力就是把当天的晚餐换成KFC烤全鸡，但她比较担心的是，圣诞过了就是元旦，元旦过了就是春节。
对，没错，项葵同志提前三个月就开始提前演练自己如何云淡风轻地过春节而不显悲惨了，她去年和前年的方法都是在跨年那天晚上一边看春晚一边狂画稿子假装自己是敬业的都市丽人，效果还算可以。
登陆游戏的时候，食人葵穿着白色长裙站在主城，看起来相当与世无争。
随着技能栏加载完成，周边热闹的人群也显露出来，屏幕正中间缓缓出现了官方的公告栏。
为了游戏体验感，所以平时的绝大部分公告是需要玩家自己前往公告栏查看的，一般这种强制出现的公告，要么是例行维护公告，要么是道歉补偿，要么就是乾坤官方最近力推的活动——
小黑字密密麻麻，项葵仔细看了一遍，果然。
从十二月起，乾坤要开始举行首期线上电竞大赛，第一届的成员先从全服武斗会的前三百名截取，前十名的竞技场队伍依次有体量不同的奖励。
其实这个活动很早就开始放出风声、逐渐预热了，但MMORPG的电竞行业本来就没什么人看好，一开始的唱衰声很大，但官方似乎铁了心要搞这个，温水煮青蛙煮了快半年，终于拍板定下来活动细则，立马就要上线。
没什么兴趣，项葵翻到最后看了眼，已经悬在退出按钮的鼠标陡然一停。
“前十名队伍的优胜者，将开启与技能策划的优先沟通建议渠道，参与技能改动进程。”
“本届为线上活动，线下暂不考虑。”
项葵：……??[”
可恶的官方，竟会如此拿捏人心。
须知除了总策划外，家中赛博亲人最容易受到波及的就是技能策划了，参考玩家声量去改动技能，就难免会出现哪个门派人多就哪个门派加强的情况。
天忍门派人太少，在贴吧里跟人吵架都吵不过，要是再不加强点，迟早真没人玩。
而且，这届为了积累经验，是纯线上活动，不需要露脸也不需要出差。
项葵徘徊了将近五分钟，还是咬着唇给两个号都点了报名。
报名无门槛，但参加门槛是积分进入本服竞技场前一百位，食人葵这阵子摸鱼太久，积分掉了不少，项葵忽视掉奔赴丢过来的组队邀请，摩拳擦掌地冲进了散排竞技场的大门。
十五分钟后，她就后悔了。
……正是因为报名无门槛，所以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现在竞技场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人菜瘾大，被控住九秒愣是没按出一个技能，但暴毙后能在公频以惊人的手速扣出一个“？”，让项葵很怀疑此类人大脑的分配功能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缺失，平常洗澡的时候是不是四十分钟洗脚底板剩下两分钟洗头。
连跪五把后，项葵开始怀疑人生。
果然，都说谈恋爱影响事业，她这还八字没一撇呢，就让自己变菜了！她不能接受！！
连跪十把后，项葵发现这不是自己的问题。
空山的技能再不熟练，她打两把也找回手感了，但总感觉指头痒痒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连跪十五把后，项葵知道缺的是什么了。
帮会众人见食人葵泡在竞技场里一小时了流连忘返，没忍住好奇去点了观战，然后所有人看着空山成女站在高高的亭顶上把对面的大号秒死，并在按技能的0.5秒空隙中心平气和地对队友扣字：
[地图]骂我菜者四：？
[地图]骂我菜者四：站上面不知道救我一下？什么菜比？
[地图]食人葵：是让你绕柱子躲技能不是让你表演钢管舞，那边一个鬼影都没有你到底在绕什么？荆轲刺秦王也得秦王在啊？这么喜欢这根柱子跟GM申请把它拆回家好不好，你跟它去登记结婚以后就不能绕其他竞技场的野柱子了哦/大喇叭/大喇叭/大喇叭
[地图]食人葵：后跳，喜欢跳。对面八百个技能往我身上招呼，你在旁边后跳。后跳不要钱？那我奶七十大寿的文艺汇演就靠你了，也不用办席，就着你能下三缸饭。
[地图]食人葵：/嘲笑/猪头/右手指/小丑/笑哭
[地图]冷酷治疗狠狠奶：抱歉啊啊啊我死得太早了QAQ
[地图]食人葵：没事啦下次注意点就好了*罒罒*
众人：“…………”
你是在用三只手打游戏吗。
到底怎么做到的啊！
屏幕一黑，食人葵终于肯退了竞技场，下一秒，她久
违地跳进了帮会的YY频道里。
长长一声叹息。
“……”等下又给人骂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菜狗，已经开始心虚了，“小葵，你糊涂啊，论坛里发了一晚上的预警帖子让不想掉分的人暂避锋芒了，说是某些人的电竞梦熊熊燃烧，现在组排还好，散排都是群妖魔鬼怪。”
“也是。”项葵没什么主动去刷论坛的习惯，“过两天再去排吧，反正时间也给的挺宽松。”
她进来先看了眼在线列表，有个陌生马甲ID是【哭】，正穿着小橙马甲默不作声地蹲在那，底下就是帮会堂主的专属子频道。
每个堂主的子频道名称都是自己起的，他以前在无双的名称就是个无意义的句号，项葵一路翻到最下面，愣是没找到熟悉的名字。
她视线有点怔地落到最下面那个小房间的名称上，鼠标悬空，展示房主信息：
【又不理我】，频道主人哭（奔赴）。
项葵：“……”
你自己反省反省你的所作所为吧。哭哭哭什么哭，天天就知道哭，福气都给你哭没了！
还什么“又”，尽管之前有三十次不理他都是项葵本身的原因，但这次绝对对方全责。
“对了。”项葵知道他在听，也没退，而是问：“黎黎他们怎么不在？”
“最近从旧服转来了个男神音卖唱的，一首歌还挺贵，黎黎去让他过来了，估计马上就到。”小骂帮主咳嗽一声，提前告知，“小沫宝最近好像跟这个人在那什么。”
卖唱就是在YY里让人点歌，自己唱，声音越好听唱功越成熟的价格就贵，但能吸引客户的一大缘由是因为嘴甜会说话。项葵了然道：“要情缘了吗？”
“也不是。”小骂帮主说，“就那种，两个人心知肚明，上下线绑定，但也没说过要绑情缘，也不挑明，时不时你吃我点小醋我哄哄你的。这叫什么来着？打情骂俏？”
距离小沫宝的前情缘事件也才不过一个半月，此女当真拿得起放得下焉，项葵还没应，就听那头有挺低的男声倏地响起来，“暧昧？”
项葵有点不自在地伸手把耳机音量调小了点。
她上次面对纯粹的“奔赴”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对方一说话，她脑海里就忍不住浮现出越清的神情，都能对得上号。
“对对，突然忘记这词了。”小骂帮主不太能理解，“都这样了就直接戳破了绑情缘不好吗，反正两个人互相都有好感。”
“也不一定。”奔赴在那笑了声，“有的人胆子小吧。”
项葵：“这跟胆子小有什么关系？”
奔赴：“那就是还不够有好感？”
项葵：“你怎么知道不是这个情况。”
奔赴：“我不想知道是这个情况，不行吗？”
“？”什么不行吗，这才过了三天，六十个小时而已，你就委屈起来了，我还没委屈呢，差点就心率不调了，项葵皱眉道：“你什么语气？”
小骂帮主眼看着三言两语人就要吵起来了，当场懵逼：“不是，你们一开始就在说什么啊！”
看着像说小沫宝和那个卖唱的，听着也像说小沫宝和那个卖唱的，但为什么总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而且小葵葵的语气才比较奇怪吧，她平常说话都很有礼貌的，今天怎么感觉这么……
在那瞬间，有一道惊天玄雷打在了小骂帮主的头上，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我突然有点事先走了。”小骂帮主麻利地跳出频道，“家里催我回去插秧。”
频道里顿时一片寂静。
被耳机隔绝的窗外雨声淅沥，闷闷地响，项葵听到那头缓缓的呼吸声，似乎又看见了那天车厢里，越清的眼睛。
“我能说话吗。”
又开始紧张了。
“你最近对我有点凶。”
也没有很凶吧，她只是……有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没时间给她思考。
“能商量下么，你凶我，也别不理我。”
……到底是怎么对着人直白地说出这种腻歪话的，隔着道屏幕你倒是更起劲了，谁教你的，有班报吗，你都不会害羞吗！
项葵捂着冒气的脑袋，臭着脸，很不想承认害羞的似乎另有其人。
不行，项葵镇定地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管怎么说，主导权必须在自己手里，越清根本没表面上那么稳重绅士有分寸，他只要发现这招有用，就会立刻得寸进尺，一直用到不能再用为止，比如之前用来钓她的照片，再比如现在。
有了！
项葵脑袋上的灯泡一闪，唇角立马弯成W形。
她点开了网易云。
“……”
越清听着那头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总感觉耳根热度还有点没下去。
他脸皮真没那么得天独厚，这种话跟撒娇耍赖没两样了，他从没对谁说过——要不是发现项葵就吃这套，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行，没声了。在项葵拔电源之前，得赶紧定个约，随便凶他没事，那说明他跟别人不一样，但不能不回消息。
一天至少发个一条吧，就算是斗地主分享链接也行，这不过分吧？他们现在什么关系。
差不多了，越清轻咳一声，才刚开口，就听到背景音瞬间被换成了一首喜庆无比的民俗乐曲，唢呐声响起的时候，气氛霎时如风卷残云般被一扫而空——
BGM的名字滚动出来：
《小寡妇上坟（打新春）》。
坏人葵就顶着这丁点暧昧都不能存活的背景音乐，冷若冰霜地对他说：“来，你刚说什么来着，开麦再说一遍。”
越清哽住：“………………”
他沉默良久。
为什么，人生中每次切身体会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时刻，都来自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