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烽火营统领徐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口,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五城兵马司下令彻查,最终在离京数里的恕宁江中发现蛛丝马迹,湍急的江水悄无声息地冲刷,埋葬了数千尸体,被暗流底下的江鱼分食。
暴雨冲干净了打斗的痕迹,连岸上血迹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传入宫中之时,建弘皇帝强撑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躯体在金銮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建弘皇帝在位十几载鲜有上朝的时候,连大朝会都少得可怜,在处理朝政上,他只需等着内阁拿出票拟,偶尔召见首辅陆证,或会见其他阁臣,余下百官则几年都难见天颜一回。
首辅陆证在内阁值房中忽然离世,百官俱闻当日建弘皇帝在乾元殿中恸而呕血,而早朝之上,建弘皇帝当着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泪下,细数首辅陆证多年为国忠君之作为,他绝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师为国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建弘皇帝令礼部尚书蒋牧为内阁次辅,彻查流言,并直言无论是谁,一旦牵涉其中,必为死罪,绝不姑息。
几日之间,因首辅陆证之死而引发当朝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动荡,哪怕吴老太傅有先见之明,及时处理了那批流民,自认并未留下任何话柄,但他很显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时无源,礼部尚书蒋牧亦奉皇命抽丝剥茧,将他们这些世家勋贵的老底该翻的翻,该查的查,他们这些老的是人精,但底下的小辈却到底不成器,先是冯老翰林家中儿L孙被翻出贪赃枉法的证据,随后紧接着又是钱、魏两位老学士家里小辈被人拿住错处,他们几家交往颇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最终到了吴老太傅头上,他那在禁军中做统领的儿L子私自屠戮流民,抛尸恕宁江一事才被彻底揭了出来。
建弘皇帝一声“立斩不饶”,是几个自太祖皇帝在时便一直钻在大燕朝廷里吸血抽髓的世家勋贵的轰然倒塌。
所抄家财无数,尽数归入国库,以充西北抗敌军费。
天河水好像流干了,倒灌在人间,哪怕暴雨已经停了好几日,因为日光不盛,整个燕京还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潮气。
满燕京城沉浸在一种风雨飘摇的血气里,陆雨梧在这几日做了许多事,为祖父守灵,谢宾客,请和尚道士,操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间或琐碎,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想很多的事。
陆证的门生几乎每日都来,吏部侍郎冯玉典每日来了都哭
,他本想帮着陆雨梧操持这些事,却不料这个孩子一声不响,却可以将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加之冯玉典他们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总有公务要忙,并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待着,陆雨梧待他们有礼有节,一时更惹冯玉典等人心中杂陈。
才十七,还算个没长大的孩子,陆证一去,怙恃俱失,身还未入官场,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笃,姜變并不能每日都来,但他也常常见缝插针地过来盯着陆雨梧吃了饭才敢略略放心,然后转头去忙政务。
天色渐渐暗透,陆府当中已没有什么外客在,堂上摆着陆证的牌位,高香静燃,兴伯让人将灯都点上,回头看陆雨梧还在灵堂中跪坐,他叹了口气,上前:“小公子,该用晚饭了,您多少吃一些。”
陆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才反应过来兴伯说了什么,他抬起来眼帘:“摆过来吧,我在这里吃。”
兴伯一愣,今日细柳姑娘与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没料到他此时竟如此平和地应下,兴伯连忙去让家仆送上来饭菜,就摆在椅子边的小几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着几样小菜,陆雨梧临着烛火吃了几口,忽有家仆领着一人往庭内来,那人在阶下站定,唤了声:“秋融。”
陆雨梧一顿,他立即放下碗筷,转过脸,只见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纹木簪,十分儒雅风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师?”
来人正是郑鹜,他走上阶,灯烛之下,他发觉面前的这个少年比当日在内阁小楼中见过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后才不过几日的工夫。
郑鹜在灵位前敬了香,这才又退后几步,看着那灵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开口:“秋融,怨我吗?回京这么久,到今日我才来见你。”
陆雨梧轻轻摇头,他早知道郑鹜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师栖身何处,在宫里又总碰不到,他心里明白郑鹜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强求。
此时兴伯等人退去,陆骧与陆青山亦不在此随侍,整个灵堂只于陆雨梧与郑鹜二人,庭内风吹松动,轻微声响。
“最后见过你祖父的只有我一个人。”
郑鹜忽然说。
陆雨梧垂着眼帘:“他……有说什么吗?”
他的嗓音隐有一分艰涩。
“仅有一句,”郑鹜说着,回过头来看向他,“但那应该不算是留给你的,也不是留给任何人的。”
“什么?”
此时夜风入堂,白幡拂动,灵前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吹起来,连着火星子拂过人的衣摆,郑鹜开口,一字一顿:“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陆雨梧眼睫一颤。
他双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你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郑鹜望着他苍白的面庞,神色复杂,“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条道要走,你祖父走得从容,走得高兴,若说他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修内令,若说他有什么牵挂,那一定是你。”
“修内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郑鹜几步走近他:“修内令在,他就还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负。”
夜风声声,郑鹜看着他,说:
“秋融,往后,老师护你。”
首辅陆证的猝然离世牵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场动荡还不算结束,护龙寺中藏经塔的工事渐至尾声,户部开始着手让参与修建护龙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宁府匠人村,陆雨梧并未出面,他连着几日操持祖父后事,直接病倒了。
因为近日吴老太傅与魏老学士那帮勋贵落马牵连事多,细柳在东厂连日刑讯重犯,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出了诏狱,才发现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门,被陆府的家仆领去陆雨梧的院中,陆骧正在廊上小心敲门,冲里面喊:“公子,让我进去吧,您得吃药啊……”
里面没一点声音。
兴伯在旁,愁眉苦脸。
细柳几步走近:“他病了?”
“细柳姑娘!”陆骧一见她,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公子待在房中已经一整日了,饭不肯吃,药也不用,我们……”
细柳看他手中药碗冒着热气,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端了过来,他们这些下人不敢贸然进去,但她却没那个忌讳,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没有点灯,全靠廊上那点灯笼的光亮随着她的步履铺陈入室,她掀开帘子往里面去,月光顺着窗棂照来,浓烈的阴影中,床上似乎静伏着一道身廓。
细柳走近,发现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袍,一只手压在眼前,像是早听见了声响,但他的反应有点迟缓,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睁开一双眼。
他双眼浸着血丝,浅淡清冷的月辉里,他面容苍白,透着无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么?”
细柳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坐起身来。
她的手心有点冰,也许是因为他有点高热,所以皮肤透出的温度更衬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闪过一分茫然,随后双指略按了按眉心,说:“我想睡觉。”
他的声音有一分疲惫的喑哑。
细柳一脚勾来一张凳子坐在床前,汤匙碰着碗壁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浸透药汁热气的汤匙倏尔抵在他的唇。
陆雨梧一顿,轻抬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识地张口,苦涩的药汁盈满唇齿,他一手按住碗,说:“我自己来。”
细柳没有什么异议,任由他接过药碗去,她道:“你看起来不像睡过觉的样子。”
陆雨梧没用汤匙,仰头将汤药一口气饮尽,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她从中捏出一颗糖山楂递到他手里。
陆雨梧没吃,他看了会儿L,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着眼帘:“我想祖父是否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说,若有,他为何不入我的梦?”
祖父走了这几日,他总是睡不着觉,即便有时靠着安神香睡着了,也什么都梦不到。
细柳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今日不必见客,他没有梳发髻,乌浓的长发披散着,那样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双眼睛却不再清润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惫的血丝。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会不会是他早就告诉过你了呢?”
细柳说。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拥有一副十分清冷脱尘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纤细的腰间佩着那双从不离身的短刀,也依旧坠着那一串银色的腰链。
她说:“陆雨梧,若此刻我让你想一想你祖父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陆雨梧想了想,那日细雨缠绵,他在祖父房中为他冰敷烫伤时的情形,他脱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细柳点头:“你看,他要说的,已经都告诉你了。”
陆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应该从来不是一个总会让他费心劳神的孙儿L,所以何须多言呢?”细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嘱,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让他觉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复何言?”
她其实不太善于言辞,也从来不会安抚,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话说给他听。
陆雨梧沉默了许久,浅发轻拂他的颊边,他将空空的药碗搁在床沿,忽然说:“外面盛传他
是因政务繁重,又被流言所伤,一时急火攻心,被生生气死,但其实不是。”
细柳眉心微动,并不惊诧。
“他是服毒自尽。”
陆雨梧眼底一丝光影也没有:“我找的仵作,我验的毒,可是细柳,哪怕我不这么做,我也该知道,今上怕他成为下一个赵籍,怕将来的朝廷结满陆家的根须。”
“吴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毁掉修内令,到头来,他们却因此而满门获罪,也许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这一切。”
吴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这个皇朝之初而逐渐滋生的腐肉,像他们这些毫无用处的蛀虫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们却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罢休。
建弘皇帝从不是个糊涂的皇帝,陆证的死,是他向世家勋贵发难的绝好借口,他砍了这些蛀虫的头,抄干净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慑四方,从而稳住修内令的地位,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让修内令真正成为大燕朝廷的铁令。
“变法,也许是一条拯救国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从一开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华朗照,陆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来,变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师郑鹜所说的那句话——“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临终遗言,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而只说给祖父自己。
陆雨梧揉捻着“悦”这个字,真是潇洒落拓:“但他是真的高兴,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这个借口,用自己的死,换世家勋贵陪葬,也换修内令的稳固长存。
这是他的道,虽死不悔。
哪怕此间月辉淡薄,细柳也看见他浓长的睫毛湿润晶莹,他忍不住收拢掌心,指节都紧紧屈起来,他读懂祖父的道,却摧心折肝。
泪意沾湿他的脸颊。
细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轻擦他的面庞。
忽然之间,四目相视。
细柳一愣,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脑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陆雨梧眸光微闪,定定看她。
细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药碗,想起方才陆骧说过的话,她没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从东厂出来还没用过饭,你要跟我一道吃吗?”
陆雨梧发觉她眼睑底下铺着浅青,看起来也十分疲惫。默了几秒,他抬眸望向帘外,道:“陆骧,让厨房备饭。”
细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陆骧听见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应了,陆雨梧却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陆雨梧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低哑:“让他们做一道糯米八宝鸭。”
细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听见陆骧在外面“哎”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满城寂然,护龙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工部其他的官员早就已经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须白透了的大人坐在书案后,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这里枯坐了许久。
不知何时,门外有了些许的响动,他慢慢地抬起来松弛的眼皮,看见看门窗上映出来一道影子。
“彭大人,这么晚不回去,是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声音有些尖锐,一听便是个没根的宦官。
“没什么……”
彭大人动了动干涩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了,您也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经什么余地都没有了,我可提醒您,别在这个当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声道。
那影子也不耐烦与他废话,也量他没有什么胆子:“那根主柱你确认过了吗?”
“是,”
彭大人低垂着眼,“我会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门窗上片刻没动,像是在透过窗纱看他,好一会儿L才道:“彭大人,事关重大,若有闪失,我担不起,您也担不起,您说是吧?”
一夜悄悄过去,天光大亮,正是护龙寺中热闹的时候,五皇子姜變体恤所有忙于藏经塔工事的工匠与流民,特地赐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们经由陆雨梧这一段日子以来的调停也算是一团和气了,都高高兴兴地在露天地里吃席。
建成这一座藏经塔,流民已经不再是流民了,他们在护龙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这两个字给了他们精气神。
他们在席上说说笑笑,热闹非常。
姜變也赏赐了工部几位大人单独的宴席,可他们落座后发觉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着头脑:“彭老呢?”
“彭老哪儿L去了?”
“没看着啊……”
藏经塔在远处安静矗立,一位身着官服,须发银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层楼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楼才能看清菩萨的脸,他看着菩萨,又绕到菩萨后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萨背后,自上而下。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里喃喃着,他又上了几层楼,从中间往下可以望见菩萨的头顶,他伸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最终他走到外面砖石栏杆畔,早春的风凛冽极了,吹得他银白的胡须乱飞,脸颊也生疼,他的手摸过栏杆上的纹饰,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他那双眼微微泛红。
多么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块砖石,每一处纹饰,每一根木椽……都耗尽了他与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叹息着,抬首遥望,燕京城廓,一览无余,紫禁皇城,在烟云深处。
下一瞬,
他双脚越过石栏,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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