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奶奶检查出来,看见的就是俩孩子闷声坐在长椅上，自己孙女低着头，一副不理人的样子。
于奶奶叫了声：“乔乔。”
陆月乔立即抬眸，捧着输液瓶跑到奶奶身边：“奶奶,检查怎么样？”
于奶奶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碍,医生从后头走出来，带着三人进了原本的办公室。
“老人家是因为换季受凉,免疫力下降,问题不大,原先的药继续吃着,我再给开点,平时饮食上多注意点。”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唰唰写好单子。
赵晏河带着陆月乔和于奶奶下楼,让她们在一楼等着,自己跑去药房拿药。
他动作很快,几l分钟之后就拎着袋子回来。
然后开车将陆月乔和于奶奶送回家,自己就没上楼了。
入冬之后,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都烧起煤炉子,楼里比外头暖和不少、
陆月乔搀着奶奶回到家，先去看了眼炉子，换了块煤球,然后脱掉厚实的棉大衣，露出里头米黄色的毛衣和棕褐色的格纹毛呢裙。
然后把新开的药拿出来,摊在饭桌上，按照医嘱，分好奶奶每天要吃的份量。
于奶奶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眼,也不识几l个字，每天吃的药都需要陆月乔视线准备好。
于奶奶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孙女坐在饭桌边上忙活。
陆月乔这几l个月长了些肉，气色也养得越发好，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脸颊雪白丰润，水凌凌的黑漆杏眸仔细地盯着药片盒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着。
于奶奶天天对着自家孙女瞧，这么猛地一打眼，都被小姑娘惊艳到了，心里忍不住自得：我孙女真好看！
不过……想起医院里看到的，于奶奶忍不住出声，问了句：“乔乔啊，你今儿怎么又和小河闹别扭了？不愿理人家？”
“啊？”陆月乔懵着抬起头，看向沙发上的奶奶，“我没和赵晏河闹别扭。”
陆月乔坚决否认，这个词用在她和赵晏河身上，实在太奇怪了。
“那你怎么又给人家脸色看？好像小河欠你钱一样。”
陆月乔反应过来，奶奶肯定是在说医院里的事儿。
她不想说自己被赵晏河的智商打击到，那样也太没面子了，就只说一半：“赵晏河说顾老师要调走了，我有点舍不得。”
“原来是这样，奶奶还以为你又讨厌小河呢。”
于奶奶听自己孙女说过这位顾老师，知道陆月乔很喜欢她，这位顾老师也帮了陆月乔很多。
“那等顾老师要调走了，你准备点东西送过去，难得人家老师费心教你这么久。”
陆月乔“嗯”了一声，她也是这么想的。
*
冬至那天正好是周日，陆老爷子来请于奶奶和陆月乔到陆家吃饺子。
陆家人多，但陆老爷子一向节俭，只让保姆包了不到八十个猪肉白菜馅的饺子，这些饺子还得陆家十几l口人分，其实也就是尝尝鲜，饭桌上还配了别的菜。
陆月乔经过这几l个月的相处，和陆家的几l个孩子都混熟了，最小的陆然然见到她都会甜甜地叫一声“乔乔姐姐”，唯独方馨，依旧和大家关系淡淡的。
下午的时候，方馨出去了一趟，半小时后急匆匆回来，大人们不在家，唯独几l个孩子们在客厅里猫着，不想出去吹冷风。
陆月乔被陆然然缠着给她编新辫子、
陆月乔就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陆然然蹲在她前面，乖乖地仰着头，头发全被陆月乔握住。
所以方馨回来的第一瞬，陆月乔就看见她了，也留意到她身上的不同。
大院孩子们冬天的穿着会单调许多，这时候外头销售的棉衣都没有军大衣暖和，所以孩子们的外套都是拿父母的改成小号，虽然不太好看，但特别暖和。
陆月乔也是这样穿的，只是自家奶奶手艺好，哪怕是同样的军大衣，于奶奶也能把版型改得精致，还给陆月乔修出了腰线，加上一根黑色的宽腰带。
而方馨今天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的毛呢大衣，陆月乔记得她有一回和舒思华一起去百货商场的时候，看见过这件大衣。
高高挂在橱窗里，舒思华问过价钱，售货员看两个小姑娘穿着挺上档次，就说了。
一百二十元，不还价。
陆月乔和舒思华就静静溜走了。
没想到这件衣服会出现在方馨的身上，难道女主这么有钱吗？
方馨进到门里，对上的就是陆月乔和陆然然的视线，两双眼睛居然有几l分相似，一样的清澈明亮，好像能照到人心里去。
方馨没来由地一慌，握紧衣袖的信封，什么也没说，很快跑回房里去了。
陆然然眨眨眼睛：“乔乔姐，馨馨姐好奇怪。”
“她可能有事吧。”陆月乔不是很关心，专注于手里的头发，拿梳子上上下下梳了好几l回才梳通。
陆然然看着胖乎乎的，头发养得却不是很好，细软偏黄，陆月乔梳得格外留意。
二楼东边的房间里，方馨确实如陆月乔所说，遇上事儿了。
最近天冷，唐玉珍不怎么愿意出门，每回都是方馨去邮局看有没有王康安寄来的信。
今天有一封，方馨在路上就拆开看了一遍。
以前也是这样的，她得根据王康安的信件写回信，然后把信交到唐玉珍手里，就不用再拿过来看。
这回的信看得方馨心里一咯噔。
王康安居然提出要见面！
明明之前只是写信来着，怎么突然就要见面了？
唐玉珍这边好几l次提出想找王康安搭话，都被方馨挡回去了，结果王康安那边居然出了岔子？
这人怎么敢的？他这时候不是正应该围着舒思华转吗？
大概是出于同类的直觉，方馨能感觉到，王康安之所以能回信，不是真的想和她塑造的“文艺女孩”有牵扯，只是把这份“爱慕”和“崇拜”当成生活的调剂罢了。
在熟悉的人面前装久了，也需要有个隐秘的发泄途径。
方馨的信正好迎合了王康安那副不为人知的花花心肠。
但王康安不会轻易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啊，难道他不想娶舒思华了？不贪图舒家的助力了？
方馨觉得不可能。
但这封信是要处理的，如果唐玉珍去赴约，那方馨一直以来的谎言肯定会被戳穿。
唐玉珍被她糊弄了那么久，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还不得恨死她！
自己还花了她这么多钱，方馨摸摸身上的大衣，柔软的触感彰显着不菲的价格，花光了她三个月里从唐玉珍那里薅来的所有票子。
要是没了唐玉珍这个经济来源，她就再也买不起这样好看的衣服，想想衣柜里藏着的丝巾，每天早上要擦的雪花膏，还有上回看中却不能买的女士圆顶卷边帽……
决不能失去唐玉珍这个朋友，方馨如此想着。
她紧紧盯着手中的信，片刻之后，突然就有了主意。
*
冬至过后，学校的课程愈发的少了。
上午的课上完，下午的劳动课几l乎都是学生自己玩。因为天气太冷了，土都上了冻，大院里也没什么地方需要这群孩子去忙活的，每年到这个时候，劳动课都是形同虚设。
陆月乔就会趁着这时候，抱着书本去顾淡月的办公室，在里头学习。
于奶奶知道这事儿后，常常会在陆月乔挎包里塞点东西，都是自家做的吃食，像豆包、柿饼什么的，值不了几l个钱，算是小小心意。
顾淡月起初拒绝过几l回，后来见陆月乔天天带，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一些。
过几l天后，舒思华也跟着来了，因为外头实在太冷，老师们的办公室里至少有炉子。
她为了炉子，抱了两本书装样子，每每看不到半小时就能睡着。
陆月乔刚刚升起的一点欣慰，瞬间又掉没了。
唉，她是想明白了，只有高考的消息放出来，舒思华才会跟着她学习的。
有一天在办公室，其他老师都早早回了家，只有顾淡月依然在准备教案。
注意到没有外人，舒思华又趴在桌上睡觉，陆月乔停下笔，小声朝顾淡月问道：“顾老师，听说您要被调走了，这件事是真的吗？”
顾淡月一惊抬头：“你听谁说的？”
陆月乔抿抿唇，不太情愿地说出那个名字：“赵晏河，是他告诉我的，他是我家的……亲戚。”
“原来是他啊。”顾淡月略显紧张的神色放松下来，“他说的没错，我要去西北了。”
西北，那多远啊！陆月乔第一反应是顾淡月被人针对了，才会被调去那么远的地方。
顾淡月像是看出她的想法，笑了笑：“是我自己申请的，想去很久了，这次终于拿到了审批，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陆月乔想不明白有什么高兴的，但看顾老师笑意盈盈的样子，只好点了点头。
“顾老师，我会想你的，等你工作稳定了，可以给我写信吗？”陆月乔已经开始接受这件事了。
“当然可以，”顾淡月笑着，“如果方便的话，还有件事要你帮忙呢。”
陆月乔立即道：“顾老师您说。”
“那边肯定比不上京市发达，各方面条件都有限，京市这边要是出了什么时事刊物，还请乔乔给我寄一份。”
生活上的艰苦顾淡月都能忍受，难的是精神上的等待，顾淡月对于政治社会有着自己的思考，这个国家肯定会改变的。
或许是几l个月、几l年……总不会太久了。
在确切的指示发布之前，一定会有相关的文章和报道出来，她要快点得到消息。
陆月乔不知道顾淡月想的那样长远，只是这样一个小要求，陆月乔当然答应。
“顾老师您放心，我会定期去书店里看看的。”
顾淡月扬起唇角微笑：“我离开后，新来的老师不一定会愿意给你补课，原本还担心你的学业问题，现在听你说和晏河是亲戚，那我就不用愁了。”
陆月乔不太服气道：“是因为他学习很好吗？”
“对，”顾淡月表示肯定，“我听人说起过，晏河很有天分，你跟他后面多学习学习，会有很大提升的。”
陆月乔闷闷地“哦”了一声。
她不想让男主给她补课，但又不能和高考过不去，凭她自己的能力，自学成才完全是天方夜谭。
唉，真烦……
*
学校另一头的小树林，方馨踩着枯叶，一步一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约莫两三分钟后，看见前方树下靠着一个人，身材瘦高，戴着白围巾。
不是别人，正是王康安。
王康安听到脚步声，直起身，抬眸望去，看见的就是精心打扮过的方馨。
方馨底子只能算是清秀，但她有前世的经历，很懂得扬长避短，用手头仅有的化妆品，硬生生把自己化成一个清丽小佳人，非常符合文艺女孩的人设。
果然，王康安见到她的时候，眼睛顿时一亮。
似乎花了两秒才记起她来，王康安俊朗一笑：“原来给我写信的就是你啊。”
王康安模糊记得，眼前人是陆丰的堂妹，陆家的养女。
方馨适时把脸憋红，装出惊喜神色，脸上带着天真：“你记得我？”
“当然，我一直很好奇，和我当笔友的女孩是什么样子。”
如今看来，长相勉强可以入眼，看着还挺好骗的。
方馨垂下眸，似是羞涩道：“我们定期写信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要约我见面啊？”
王康安勾起唇：“我们通信那么久了，又离得这么近，认识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实际上是王康安近些日子在舒思华那边屡屡碰壁，舒思华疏离的反应快把他的耐心都消磨完了。
王康安需要再来一个女生证明他的魅力，在舒思华那里受气太多，总要找个人玩玩。
眼前这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康安露出一抹志在必得暗含有、深意的微笑。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方馨故作羞怯的眼底，隐藏着淡淡的嫌弃。
*
冬至后不久，学校开始放寒假。
这个时候没有寒假作业一说，陆月乔为了不浪费这个假期，从顾淡月那里捧
回来一摞试卷。
这些试卷都是顾淡月自己手写的，只有最后答案，没有解题过程，够陆月乔钻研一整个假期了。
学校放假，部队里不会放假，赵晏河每天依然按时来送羊奶，有几l回陆月乔起得早，还是她开的门。
早上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赵晏河就会赶到筒子楼，他往往只穿着训练服，一张俊脸跑得通红，额头上都流着汗，整个人散发着热气。
他太高了，陆月乔只到他的胸口，每次打开门先看到迷彩服，目光往上移，才能看到赵晏河的脸。
陆月乔觉得按自己长高的趋势，下辈子都要这样抬头仰望赵晏河。
腊月二十，三食堂的羊被大师傅杀了做成大炖菜，赵晏河就没再送羊奶了，说是等开年后食堂里重新养羊，再继续送。
早饭没了羊奶，陆月乔起初还有点不习惯。
过几l天她心理上适应了没有羊奶的早餐，身体上却出现了异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几l天总觉得心口胀胀的，碰着还有些疼。
陆月乔哭兮兮地找到自家奶奶，把自己的症状一说，声音都发颤：“奶奶，我是不是生病了？”
要不然怎么会疼呢？还是在心口这么重要的位置。
于奶奶听了就笑，笑得陆月乔一头懵。
“奶奶您别笑了！”陆月乔急得要哭。
于奶奶笑够了才停下来，摸摸眼角笑出的泪：“哎呦，乔乔啊，你这不是病了，是要长大了！”
“长大了？”陆月乔不太懂。
于奶奶看孙女这么懵懂无知，连忙拉着陆月乔坐下，细细给她讲了胸口疼的原因，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切生理反应。
陆月乔好奇又羞涩地听完。
她上一世身体不好，十四岁看着也瘦瘦小小的，一点都没发育。在陆月乔听来，奶奶对她说的这些话，特别的新奇。
于奶奶用家里剩下的细棉布，给陆月乔做了两件纯白色的小背心，让她换着穿。
说是等穿着紧了，再给她做新的。
陆月乔听了这话，小脸又是一红。
*
学校的小树林里，方馨穿着那件棕褐色的毛呢大衣，缩着肩膀，冻得脸发白。
在她耐心快要消磨干净的时候，终于听到王康安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抬起脸，扯着嘴角露出笑：“康安，你终于来了。”
居然让她在这冰天雪地里等这么久！明儿一定
要在唐玉珍那里多敲点钱！
王康安脸上几l乎没什么表情
看着与往常无异
但方馨觉得他应该是生气了。
合着是把自己叫来做出气筒的。
“约会”这么久
方馨和王康安已经有一套联络方式
每出来一次
方馨都要求王康安抄一段语录或是写一段日记
不拘什么都好
拿回去糊弄唐玉珍。
王康安只当方馨爱好特别
并不知道其中内情
反而让方馨这段时间从唐玉珍那儿骗了更多钱。
方馨猜的没错
王康安今天是受了气出来的。
他老子回家了
父子俩本性都是冷血的
从保姆那听说舒思华这些日子对他很冷淡
王康安就被他老子训了一通。
实在是气不顺
就把方馨约了出来
他捧舒思华不成
总有人来捧他。
他也不会做什么实质性动作
但有便宜不占
不是他王康安的作风。
方馨和王康安在小树林里待了半小时
最后她实在是冷得受不住
说了许多好话
才让王康安愿意放她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树林。
如今是放假
学校里没人
?伊带水)
所以方馨和王康安也不像之前那般躲躲藏藏。
四周都是厚厚的积雪
所以两个人的身影在空旷的校园里特别醒目。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小平房办公室里
刘天德正在和顾淡月做工作上的交接
新老师得年后才来
顾淡月年前就要走
很多事都要和刘天德交待。
办公室的窗户没有窗帘
所以里面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看到外面。
里面的刘天德无意间抬头
就看到方馨和王康安并肩走着
两人说着话
侧脸看得一清二楚。
刘天德不由得“咦”了一声。
他没认错的话
那个长相挺英俊的男生应该是高一的吧
好像是姓王来着
女生则是他班上的方馨
陆老首长家收养的孙女。
他俩怎么走一起去了？还靠的那么近！这天寒地冻的
跑学校来
想做什么？！
刘天德越想越不对劲
连忙站起身
要冲出去。
把收拾办公桌的顾淡月吓了一跳。
“刘老师
你要做什么？”
刘天德不说话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办公室外头。
可等他再四处看时
方馨和王康安已经不见踪影。
只留下雪地上并行的两排脚印
杂乱中带着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