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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寅时。

    天还未亮,本该酣眠的建京城,不时有爆竹的声响和亮光,如流星坠地,满城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围炉守岁,庆贺新年。

    光亮没有照到建京城东南角的荒寺。

    这儿是旧宫遗址,地高林密,此时星月皆隐,北风宛如鬼哭,朽败的屋檐簌簌落雪。

    荒寺枯井之中,传出木头撞击枯井石壁的轻响。

    一个高大人影从朽败的井沿踩出,浓烈的血腥味顷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雪冷的气息代替了鼻间的血腥味,宋观穹望向墨黑、躁动不安的天空。

    北风刮着面皮,刚从厮杀中挣脱的人,眼睛还近乎野兽一般,压不下浓重杀意。

    脚下枯井之内,那些精心豢养的杀手,已堆成尸山,流成血河,又在尸冷之后,滴血成冰。

    黑衣紧贴在挺拔骁健的身体上,随着呼吸起伏,宋观穹执着的剑,已砍卷了刃,血将手和剑柄粘连在了一起,整个人几乎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夜色将一切悚目的东西都掩藏了。

    浓腥的血从脸上滑落,才能勉强看清底下冷白的肤色,和一双冰冷到近乎失去人味的眼睛。

    候在一旁的手下无声上前,捧起一块干净的布帛。

    宋观穹抬手,松开,身份令牌哗啦啦落下,堆满了布帛。

    那些名字上也都沾着血。

    杀了几个人,就有几块牌子,都要送进宫里去过目。

    手下包起布帛,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另有一人收起垂下枯井的绳梯,又带着黑影般的暗卫,井然有序、无声地将枯井填平。这么多杀手在元日的建京城内死得无声无息,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雪越下越大,呼呼风声和呼吸声充斥耳膜,雪花从黑暗里无端飞出,扑在宋观穹面上。

    重重风雪之后,一盏防风灯笼萤虫一样飘摇,忽明忽暗。

    近山纵然心有准备,见到世子的模样,还是被那浓浓的杀气骇住,心脏跟着紧缩了一下。

    暖黄灯笼照见方寸之地,黑衣上湿漉漉的光泽清晰可见。

    血浸透了世子那一身切如皮肤的犀甲黑衣,大雪甫一落下,宛如黑色山石被冷雪覆盖,愈显嶙峋狰狞,而宋观穹脚下,慢慢涌开一朵血花。

    不知那衣裳究竟浸透了多少鲜血。

    今夜大雪,正好省了收拾的功夫,在天亮之前,会将这一切杀孽覆盖干净。

    雪水终于洗净了些宋观穹的脸,像褪去颜色的素坯,五官宛如天人。

    分明是一幅好皮囊,看在近山眼里只有心惊肉跳。

    世子确实担得起圣人看重,可这代价也是巨大。

    两年的锤炼,让他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夜更是以身做饵,独自在井中杀了几十个精心豢养的杀手,说是杀神在世亦不为过。

    近山咽了咽口水,握紧灯笼才敢上前,“主子,客院有消息。”

    北风愈发狂暴,声嘶力竭地翻覆整个世界,近山说完话,还担心世子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但宋观穹听到了。

    眼睑轻颤了一下,像给冰冷的人俑吹进了一丝活气,温柔顷刻自那双眼眸流泻而出,若明湖之上,水光潋滟,雨色空濛。

    转眼之间,宋观穹从那个浑身煞气的杀神,又变回了温雅端方的公子。

    终于能看到点“漱冰濯雪,逸气超群”的影子。

    “母亲带她出门了?”

    “是,去的安德寺。”

    近山将伞撑在世子头顶遮雪,候着他吩咐。

    宋观穹却只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夜的烟火声太吵了,扰她清梦,不该起那么早。”

    说罢,推开近山举伞的手,举步走出荒寺。

    天已经快亮了,宋观穹没有立刻往安德寺去,而是去了一处别院。

    别院中有一眼冷泉,寒气氤氲。

    将身上的犀甲黑衣脱去,清癯素白的身体没入冷泉之中,连同腹侧那道伤口一起浸在冰寒刺骨的水中,洗去一身的血腥味。

    冰水让痛觉麻痹,宋观穹深深吐出一口气,腹肌起伏下,鲜血涌得更快。

    近水不敢劝阻,只能守在外面。

    直到天蒙蒙亮,能看见远山的淡影,冷泉那边才传出了起身的响动。

    世子走近,从他举着的托盘上拿起干燥的衣裳。

    近水愈发低着头,视线之内只能看见宋观穹的手,那指尖都散着丝丝寒气,不像活人。

    起身时,世子已经穿戴一新,那面容却不冷,淡青天色下一身苍葭色暗纹窄袖圆领袍,蹀躞束出一拢窄腰,披拢着大氅,长身玉立,气质温然,濯濯君子之姿。

    身上的血腥味也换成了微苦药味。

    宋观穹不再耽搁,出了别院立即上马,两个随从——近山近水紧随其后。

    鸡鸣之时,三匹马过毓光门,经升通、新昌、常乐三坊,马蹄踩在结冰的浅坑中,响起踏碎镜子的声音。

    再过一个道政坊就到安德寺了,就算是两个随从,也感觉得到世子的迫切。

    是那种不显在面上,但整个心神已经奔到了安德寺去的迫切。

    接连几次,都是近水提醒世子该跟偶遇的官员打招呼。

    放在从前,是根本不会出现在世子身上的疏漏。

    就在他们以为就要这样一气到安德寺时,宋观穹却勒住了缰绳。

    他拐道进了东市的坊门。

    开坊的锣鼓已经敲过一刻钟,天南海北的行商们汇聚的东市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人尚难走,况且是骑马。

    近山实在不明白,世子分明一脸望眼欲穿,为何突然绕进拥挤的东市里去,耽误路程。

    里面狭窄不好行马,难道世子要临时备礼才好过去?可分明在升通坊,就已经让他提了一个清风楼的食盒。

    他疑惑道:“世子,既然赶时间,为何不绕开东市?”

    坊外街道开阔少人,能更快抵达西越侯府。宋观穹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近水道:“跟着就好,不要多问。”

    近山闭紧了嘴。

    然而宋观穹穿过东市,真的只是穿过东市而已。

    什么都没有带,马匹如预想的,在其中不好行进,经过所费的时间比刚刚经过三个坊还多。

    —

    定国公府的马车终于到了安德寺中。

    知客僧将来客迎进寺中,登上了讲经台旁的小楼。

    不少官眷已经早早到了,每个座之间都用屏风隔着,瓷瓶上还插了新剪的寒梅,安德寺招待官眷一向周到细致。

    最中间的位置当然留给了定国公夫人,夏诉霜和项箐葵被安排在了最旁边的位置上。

    大雪刚歇,风尤凛冽。

    定国公夫人知道项箐葵来了,也没有多招呼一声,见她和师父坐在角落也不在意。

    项箐葵虽出身侯府,却鲜少待在建京,不重规矩,但见定国公夫人这般怠慢自己的师父,有些不快。

    她不喜定国公夫人,总觉得她眼高于顶,除了皇室宗亲,谁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谁让她就是嫁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夫婿,儿子也成器,定国公府的尊荣让她一个人享尽了。

    夏诉霜哪懂坐席位次的规矩,更不在意自己在他人心中分量是轻是重。

    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她兴致勃勃四处看,但也就新鲜了一会儿,经文佛偈之语,她实在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慢慢就懒散了起来。

    见师父不懂也不在意,看在师兄的面子上,项箐葵懒得找定国公夫人挑起这茬。

    主座那边,杨少连立在杨氏身后,视线却频频往旁边看,又不敢催阿姐快点把夏诉霜找过来。

    这么直白的打量当然引起了师徒二人的注意。

    项箐葵凑到夏诉霜耳边说道:“师父,那人不是刚刚的登徒子吗,他怎么和国公夫人在一块儿啊?”

    “确实是他。”夏诉霜直直看了回去,回想那人先前的话,心中愈发觉得不详。

    眼下也只能按兵不动,假作不知。

    待讲经台上的主持讲完一节《大般若经》,定国公夫人才得空,招招手:“去把世子那位女师父请过来吧。”

    “快去吧。”杨少连催着女使过去。

    他迫不及待要好好瞧瞧夏诉霜知道自己打了未来夫婿之后,惊慌失措,要跟他赔礼道歉的样子。

    到时定要冷她一下,教她知道自己的错处,往后再也不敢了。

    至于怎么赔礼,杨少连看向正看向这边的美人,嘿嘿一笑。

    “师父,那人实在是……猥琐至极。”项箐葵接触到杨少连的目光,嫌恶得点心都吃不下,也不怕来传话的女使听见。

    夏诉霜只说:“稍安勿躁,你在这儿等着为师吧。”

    “不!我要跟师父去,反正我来了,也该去问个安。”

    项箐葵跟着师父起身,非要去一探究竟。

    夏诉霜无法,由她跟着。

    “国公夫人。”夏诉霜走到杨氏的位置,朝她行了一礼。

    她知建京多繁文缛节,这些姿态早已生疏,是在几日里捡回来的。

    项箐葵被师父的气势唬了一下,这礼行得落落大方,哪有平日懒散的样子,真跟建京贵女差不多。

    她也跟着行了一礼,“箐葵见过国公夫人。”

    杨氏本想挑拣些错处,没想到夏诉霜的礼数不好挑错,看来此人为了来建京攀附,是下苦功了。

    杨氏笑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目视二人坐下,这也是杨氏头一次仔细打量夏诉霜。

    她抵达国公府当日,杨氏是没有露面的。

    一个女师父,不值得她出面招待,只听女使说模样生得好,心里便记挂了一些。

    府里内外大小的事,没有杨氏不知道的,这几日宋观穹没去过两次夏诉霜住的客院,从多难山回来这两年也没有一次去多难山探望过。

    杨氏心中那点多余的担忧彻底散了。

    如今一看夏诉霜,不由心惊,分明已经二十四了,竟似二八芳华,谢庭咏雪之态,通身没有一丝凡俗气。

    怪不得她弟弟跟丢了魂似的,要娶这么一个女武夫。也就是她儿子持重守礼,不将容貌之事看在眼里,只当是师父。

    杨氏的视线堪比北风刮面,夏诉霜气定神闲。

    从不先拔剑是夏诉霜自己的规矩,此刻只静待国公夫人出招。

    看过了人,杨氏寒暄道:“夏师父远道来建京,怪我事务繁忙,到今日才得空一叙,还未问夏师父此行来建京,所为何事?”

    说到此事,项箐葵当然更有发言权,“师父是来探望我和师兄的。”

    这两年师兄虽然没有回多难山一次,但问候师父的书信每月一封,两年来风雨不改。

    信中除了禀报自己的日常琐事,问候师父身体,最多的就是问她何时肯下山,去探望一下他,只是夏诉霜极少回信。

    项箐葵每年回京,宋观穹也都会算好她回山的日子,托她带了一车的礼物回去给师父。

    世上再没有这么孝顺的徒弟了。

    可是师父一直未曾松口下山,一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就离山来京了。

    他们问了,师父也只说是探望。

    现在夏诉霜也这么回杨氏:“确实挂念两个晚辈,也想看看建京城的繁华。”

    “这样啊——”杨氏的语调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站在一边的杨少连有些等不及了,喊了一声:“阿姐……”

    没出息的东西!杨氏斜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含笑说道:“还未来得及引荐,这位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在百器监做监丞。”

    杨少连挺起脊背,笑着冲她们喊了一声:“项小姐、夏娘子。”

    他笑时眼睛和眼尾攒成一道道干巴的沟壑,看得项箐葵又是皱眉,没理他。

    “杨监丞。”夏诉霜只是点头唤了一声。

    见他不提路上发生的事,自己就当没发生过。

    杨少连没料到这美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见得罪他的慌乱,难道她还想拣更好的高枝,还是说他世子外甥会帮她?

    就算百器监名头不佳,国公夫人的弟弟这个身份,眼前的女武师还看不上?

    杨少连急躁了起来。

    杨氏和他的想法一样,按住心思接着问道:“还不知道夏师父家里几口人,这趟出门,家中人可会担心?”

    人都住到自己家来了,杨氏现在问这些未免太晚,实则她早在八年前就将人查清楚了。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只得一个师父,前两年也死了。

    不出所料,夏诉霜说道:“家中只剩我一个。”

    “那夏师父的亲事就是自己做主的了?”

    不待夏诉霜答,她又说下去,“听闻夏师父长我儿五岁,如今也二十有四,放在我朝,孩儿都会跑了,女子哪个不想早点嫁人,夏师父可是有什么隐情?”

    夏诉霜说得含糊:“只是家师有言,不到年岁不得下山罢了。”

    杨氏也不深究,说道:“只可惜夏师父既无出身,又蹉跎到这个年纪,同辈能剩个什么好,年轻的……只怕也瞧不起吧?”

    谁瞧谁不上,自不用明说。

    杨氏就是要明里暗里打压她,好让她知道,自己身无长物,待会得了这桩亲事,定然得感叹自己的好运,对杨家感恩戴德才是。

    项箐葵见杨氏打着机锋说师父年纪大,哪里能忍,就要开口揭破这二人的打算,桌下的手却被师父按住了。

    她看过去,夏诉霜面色平和。

    她是师父,不须让徒弟为自己去冲撞长辈。

    “国公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是世子的师父,国公府能在你的亲事上尽一分力,也是一个好机会。”

    杨少连迫不及待道:“也是元日这样的好日子,阿姐才有心促成这桩喜事……”

    杨氏继续以利诱之:“夏娘子,你同我弟弟年纪相仿,要是将来成了好事,就是一家人了,国公府当然也会照拂你……”

    正说着话,女使就走进来,说道:“世子到了。”

    众人回头看去,走进屏风内的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张脸生得俊美无匹,骨秀神清,只是面色有些过分的洁净,似在雪冷深潭里浸久了才出来,显得唇瓣艳色灼灼。

    视线中有牵挂之人,那双清淡的眼底便多藏了一丝暖色。

    来的正是当今定国公世子宋观穹。

    “母亲。”宋观穹朝杨氏问安。

    所有人中,只有夏诉霜没有理会他的到来,而是对杨氏郑重说道:“不劳国公夫人费心,诉霜早有婚约在身。”

    宋观穹才来,就听到了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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