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女人。

    “我瞧着可有变化?”

    老嬷嬷说道:“没有,大夫人这么多年容貌分毫未改,美貌一如往昔。”

    美貌有什么用呢,做到国公夫人这个位置,还是对自己的日子无能为力,家里靠不上,儿子夫君都靠不上。

    她幽幽说道:“你说我这个国公夫人,做着有什么意思?”

    “大夫人,其实凡事放手一点,您就能过得很好。”

    老嬷嬷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今日的样子,才想劝她。

    杨氏听不得这个,“要不是世子保着你,你以为自己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这些,还敢给他当说客!”

    老嬷嬷为了家人,不得不听世子吩咐,但她也清楚世子不会对夫人下狠手,幼年之事世子无心报复,只是想让大夫人安分一点而已。

    见杨氏不听,老嬷嬷也不说了。

    “给我梳头,上妆,把新裁的那件宝花绮衣和石榴红裙找出来。”

    世子那边杨氏是不会低头的,那就只有宋承南那边了。

    今夜是国公爷回来的第一夜,照例,他是一定会过养荣堂来的。

    晚间,杨氏在饭桌前等了大半个时辰,菜已经上过一次,凉了,又端下去温着。

    老嬷嬷紧步走了进来,杨氏以为是宋承南来了,就要起身,见不是,又转回眼睛发呆。

    “国公爷说他还要换药,药味儿不好闻,夫人自己用饭吧。”

    “换药?那我去瞧一瞧。”

    “夫人,老奴去的时候国公爷已经换好了,如今不在书房。”

    杨氏这才反应过来,眸色失落:“他去清漪院了,是不是?”

    “祝姨娘刚到建京,水土不服,有些不舒服。”

    她很不服气:“不舒服就请大夫,国公爷能治病吗?”

    病死了才好。

    “说来,她都进府了,还未给我这个主母请安,跟世子新妇一样,这些平民出身的女子都这么没规矩吗?”

    “夫人要去清漪院吗?”

    “不去,吃饭。”

    说了吃饭,杨氏筷子也没动几下,入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都睡不着。

    第二日,她亲自去了一趟书房,知道有人在里面回话,还等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

    “你怎么来了?”宋承南明知故问。

    杨氏柔声道:“郎君忙得忘了用饭,颂儿是来给郎君送羹汤。”

    她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本就是明艳张扬的美人,只是过分刻薄的性子损了气韵。

    此刻娥眉淡扫,檀口粉润,勾了花钿,眼角眉梢的妩媚风流招人得很。

    小别胜新婚,宋承南还真吃她这一套,何况杨氏美貌犹在,养尊处优之下,肌肤比起边关女子更光莹动人,阿茵的美貌也不如她。

    杨氏又一改昨日的莽撞,温柔小意,说的句句

    都是他爱听的,很快就让宋承南找回了旧日温存的感觉。

    何况昨日本就该和正妻用饭的,心中有愧之下,宋承南在入夜之后就跟她回了养荣堂。

    正待放下鸳鸯帐,杨氏面含羞红,替宋承南将外袍放好,柔顺地卧在夫君怀里。

    可夫妻俩还未躺下,院子外就闹出了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往里闯。

    “怎么回事?”宋承南被搅了兴致。

    外头下人道:“国公爷,是清漪院的女使过来了。”

    是那狐媚小妾的院子,杨氏暗道不好。

    她揽住宋承南:“管那些小事做什么,国公爷还是先安置了吧。”

    女使的声音脆亮:“爷!国公爷!祝姨娘屋子里进了一条蛇,受了惊吓!”

    宋承南噌地坐了起来,杨氏去抱他,想把人留住。

    可她力气哪里敌得过一个行军打仗的男人,立刻就被推开了。

    “国公爷,您一连两日都要过去吗?”

    “都出了意外,你何必在意这一日两日,阿茵怕是被吓到了,我过去一趟!”

    宋承南捞过外袍,一阵风似的走了。

    卧榻之侧渐渐冰冷,杨氏怔怔抱紧被子,闭上眼睛,整个心气儿都散了。

    杨氏终于认清了,她控制不了儿子,也收不拢夫君的心,更无娘家倚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妇人。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只能找依傍。

    整整三日,祝茵终于来给她请安了。

    杨氏在凉亭里纳凉,回想方才见祝姨娘的场景。

    也不是多惊艳的人物,甚至因为出身草莽,连行礼都不会。

    祝氏容貌不是府里最出挑的,但胜在年轻,竟和儿子的夫人差不多大,果然男人都贪鲜嫩的,不在乎是大美人还是小美人,新鲜就行。

    国公爷很着紧她,跟着来的,又跟着走了,中间眼神全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喊她“颂儿”,只是喊了一声“大娘子”。

    老嬷嬷说这是老房子着火,什么都不顾了。

    老房子着火……杨氏看着荷叶发呆,看着夫君为别的女子寸心如狂,她心里何止酸涩。

    杂乱的脚步声从游廊那边响起,还有宋融儿在说:“小心,小心些。”

    园子里的清静被扰了,杨氏动了动,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几分,“是什么动静?”

    老嬷嬷道:“是四小姐在吩咐下人搬东西。”

    宋融儿?

    杨氏起身看去,几个婆子两两抬着几尺见方的陶盘,还有不知从哪里筛来的细土,满满堆着,一看就很沉。

    “这是做什么?”

    宋融儿行过礼,才道:“东院的祝姨娘想种些药材,又说国公府的花土不好种药,父亲便特意从喜好侍弄花草的李王家中要来这些黑土,给祝姨娘置个药圃。”

    “国公爷去要的?”

    “是啊,平日也不来往,为了这图送出去几张收藏的

    字画呢。”

    “那后头几个又是怎么回事?”

    宋融儿随她指的看去,说道:“是祝姨娘吃不惯京中吃食,父亲找了的北地厨子,可惜姨娘也不爱吃,说自己是穷苦出身,没吃过酒楼大厨烹制的菜,只愿吃点野菜,已经吩咐人去山里找了,就是不知道北地的野菜京城会不会有。”

    吃野菜?前半辈子没吃够吗?真是贱命的。

    杨氏皱眉:“又是,劳师动众的,像话吗,这个姨娘想做什么?”

    “谁让父亲疼她,融儿更不敢得罪,对了,父亲还吩咐我找些了北地的种子,在府里开了块地,看能不能种出姨娘想吃的菜,要是可以,让庄上也都种上。

    对了,大夫人可有想吃的,融儿顺道种上。”

    顺道……杨氏笑了笑,没有说话就走了。

    宋融儿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勾起了唇角。

    世子兄长交代的事,她也算办成了吧。

    杨氏不想回养荣堂,可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漪院外边。

    “你今日也见到大夫人,觉得如何?”

    是宋承南的声音。

    祝姨娘嗓音轻快:“夫人生得真好,一点也看不出年纪,不像你,老牛吃嫩草。”

    “好啊,国公爷你也敢编排,看我不教训你!”

    杨氏凑近去听,听到的只有笑闹声。

    哪是教训,宋承南不过在和小妾打情骂俏罢了。

    “爷,我不喝酒,别喂!”

    “这是药酒,我特与李王要的,你多喝些,说不定就治了水土不服的症结。”

    院内传出祝姨娘笑着跑开的声音。

    杨氏呆呆听了片刻,没有进去,转身走了。

    儿子有他钟爱的女人,夫君也有他钟爱的女人,两边都将她抛了,见自己的阿爹也独善其身,根本不关心她。

    杨氏茫然想着,走在石子路上,绊了一下,跌倒在石阶上,磕青了膝盖。

    “哎哟!大夫人!您小心些!”

    老嬷嬷赶紧把人扶起,坐在栏杆上。

    杨氏推开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哭了出来。

    “我活着做什么,没人在乎我!”

    老嬷嬷让贴身女使去把前后把住,不让人往这边来,发觉夫人的情况。

    见杨氏哭得凄切,她又忍不住劝道:“夫人要不就听世子的吧。”

    “你还替他说话!”杨氏气得推开她。

    “我不是替世子说话,只是夫君终究不如儿子可靠,夫人,眼前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从夫从子,如今国公爷是靠不住了,只能靠世子了。”

    杨氏不服气,但老嬷嬷说得也不错,她出身普通,所有倚仗都来自夫君和儿子。

    “我倒是真养了一个好儿子。”她恨恨说道。

    “国公爷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如今事事紧着祝姨娘,夫人如何讨好都不管用,可世子的态度很明确

    ,只要您不管世子夫人那头的事⑶_[(,跟他服个软,就能把国公府的中馈要回来。”

    老嬷嬷苦口婆心地跟她分析,

    “夫人,老奴跟着你,这些年世子一直容忍您,他本可以早日夺权,却不动手,除了不得已将您关过一阵,从未对您不敬,处处让您过得自在,只要你没插手他的事,世子从来都是由着您在府里作威作福的,

    老奴不得不听世子的,但也从未害过您,只是有时情势所迫罢了,您和世子是一根脐带上的母子,实不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呀,如今娶什么儿媳咱们已经管不上了,咱们得把府里这些个姨娘,小姐压制住才是正道啊……”

    杨氏慢慢把话听了进去。

    想了良久,她将泪擦干,说道:“那我如今要怎么做?”

    _

    “大夫人来了?你怎不早说!”夏诉霜有些震惊,推推枕着她腰上的人。

    “嗯,她想见你。”

    宋观穹含糊说完,翻身将她抱住。

    他的头发被夏诉霜结成了许多小辫子,这如何能出去见客,她刚兴致勃勃地编完,现在手忙脚乱地拆。

    “如今到府上了吗?”

    “快了吧。”

    宋观穹一点也不急,还给她捣乱,搂着她的腰,把斑驳的颈侧又嘬了一口,高挺的鼻子嗅嗅这,嗅嗅那,跟大犬一样。

    “我还未上妆,我得见客呀!”她着急。

    这宋府日日有拜帖,但夏诉霜不认识那些人,便都没见,她已经很久没有梳妆待客了。

    挨了一掌,宋观穹终于老实了,盖着她的肚子打圈,“你说咱们的孩子会不会已经在里边了?”

    夏诉霜动作一顿,脸都红了。

    “不知道呢,这才几日……都是看缘分的。”

    他有点气鼓鼓地,“若不是整天那么多事来烦人,咱们整日待着屋里这样那样,也该怀上了,难道是姿势不……”

    夏诉霜捂住他荤素不忌的嘴:“好了,起身,见客。”

    “遵娘子命。”

    宋观穹将她抱了起来。

    夏诉霜收拾好,拉着夫君脚步匆匆地过正堂,谁家也没见过这种光景。

    到了门口她才放慢脚步,抬头看了夫君一眼,宋观穹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两个人相携进去了。

    “儿媳见过大夫人。”

    该见了的礼还是要见。

    杨氏自己跟自己做了几日的斗争了,到底是来了宋府。

    在此之前,宋观穹已经回过国公府一趟,探明了她的心意,才敢让杨氏见自己的妻子。

    此际她正坐在上首喝茶,听到请安声,抬眸撩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没有了那日激动,但态度也说不上多好。

    “不知大夫人何事登府?”夏诉霜严阵以待。

    杨氏自顾自说话:“先前送来的那些人,既然你不喜欢,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也不多干涉你们小夫妻的事,今日过来,是

    把这个给你……”

    说完了,她将一个镯子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婆婆从前给我的镯子,我现在给你戴着。”

    夏诉霜“受宠若惊”道:“多谢……大夫人。”

    又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夫君,他是怎么让大夫人纡尊降贵来给她送镯子的?

    镯子给完,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再无话说。

    “这府里挺好。”杨氏四处看了看。

    “是,都是阿霁置办的。”

    “就是有点素。”

    “我瞧着还好。”

    “跟青舍一样。”

    “是……”

    原本就不对付,杨氏能说上两句,已经是努力放低自己的姿态了,夏诉霜面对一个瞧不上自己的人,也不知该聊点什么,短短的一段话,看了十回门口的花盆。

    “大夫人用饭了不曾。”她问道。

    “不必了,国公爷还等着我回去用饭呢。”杨氏找借口离开。

    夏诉霜这才真心笑起来,“儿媳恭送大夫人。”

    宋观穹将杨氏送出门去,“多谢母亲今日登门关怀。”

    “你就骗吧,我看你能骗到几时,”杨氏冷哼。

    “何时将中馈还来?”

    “急什么,为防母亲立刻反口,这件事还等再等着时日,且安心,国公府里那姨娘是欺负不到你头上的。”

    “你也给我打马虎眼!”

    若不是有实在的好处,杨氏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认了里面那个儿媳。

    “这可不是马虎眼,”宋观穹一本正经,“你也在父亲那儿试过了,在他心里根本越不过新纳的姨娘,嘴上有一两句好听的,说丢下就丢下了。

    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您一位母亲,无论何时,在外人面前都会为您保住大夫人的尊荣。母亲不插手我的事之前,我何尝惹您不快?就是挨了打,也未曾有半句怨言。”

    那倒也是。

    “放心吧,只要咱们一家人不给彼此使绊子,您不但是国公府的夫人,往后,还要更盛一步,就是宫里的娘娘太后,也不会比您更有尊荣,如此大的好处,这点耐心您都没有吗?”宋观穹以利相诱。

    “太后,皇后都得敬着我?”杨氏心跳加快。

    “这说出去是杀头的罪过,母亲且小心些。”他嘴上这么说,却不见惧色。

    “你不会是要……这会不会牵连到咱们家?”

    “儿子并无谋反之心,母亲安心吧,以后你就知道了。”

    杨氏被他哄住了。

    从小官之女做到国公夫人已是人人欣羡,若是以后连皇后太后都不用跪拜,那必是她儿子挣来的殊荣。

    这是亲儿子,什么姨娘都沾不了边!她连宋承南的气也不受了。

    这样一想儿子确实比男人靠谱,只要她站在儿子这边,他有事是真跟她说。

    可杨氏还是着急:“别的事还那么远,眼下我只等两个月,两个月后中馈就要回到我手里,不然,夏氏那边我就不帮你瞒着了。”

    说完她就上了马车,又掀开车帘,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宋观穹摸摸脑袋,不禁莞尔,遥儿手忙脚乱的,还有一根小辫子没有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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