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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 章
    那廂,識茵也已看見了他。四目相對,謝明庭已收斂了情緒,面色平靜地走了過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白日他落了鞶囊在房中,是雲袅拾到,派人送了出去。彼時識茵正被婆母叫去,這件事,她并不知道,也自然不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情緒起伏,猶在心中思考着是否要因白日的事做出與他置氣的樣子。
    她很快想出答案,佯作賭氣地扭過頭:“和你有關系嗎,你既不肯陪我,又何必管我什麽時候回去。”
    這話中竟有幾分尋常情侶置氣拌嘴時的情趣,看起來,倒似不知道鞶囊的事,是在為清晨的事生氣。
    謝明庭如釋重負。
    知道之前是自己想多了,他抿抿唇,平和着聲音開口:“挑好了嗎,挑好了就回去吧。”
    他沒有再騎馬,改同她一道乘了馬車回府。識茵一直側着身不說話,車中氣氛低低的。直至謝明庭将她送到房中将要離開時,才突如其來的一句:“你知不知道。你不陪我回去,他們都以為你是真的快死了,叫我想辦法和離了,然後改嫁。”
    “郎君。”她聲音有些哽咽,燭光中一雙眼水光淋漓,“你真的想我改嫁嗎?”
    謝明庭回過身,視線乍一相觸,便似被她眼中淚水灼傷。他逃避地別過臉:“怎會。”
    “可你對我好冷淡。”她啜泣着說道,“你從來不對我笑,也不肯對我說一句溫柔的話。明明一開始不是這樣的,明明一開始追出來問我名字的是郎君,毫不介意門第向我提親的也是郎君,我本來很歡喜的,也想和郎君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可是——可是從我嫁過來,為什麽突然就這樣了……”
    她沒有明說,謝明庭卻明白。是在指責他太過冷淡。
    “是我哪裏不好嗎?是我不好嗎?是茵茵不好嗎?郎君?”
    她哭得梨花帶雨,被淚水打濕的臉兒不甘地仰起來質問着他,聲聲摧人心肝。
    像是有利刃朝着已經潰爛的傷處狠狠紮進去,謝明庭心頭一痛,啞口無言。
    “你很好。”半晌之後他才道。是他見過的最溫柔堅強的女子,受盡了委屈也一聲不吭。
    那是自然,她當然很好。識茵想。面上仍是委屈含淚:“那你喜不喜歡我。”
    謝明庭沉默。
    他現在扮演的是雲谏,答案自然只有一個:“自然是喜歡的。”
    少女這才破涕為笑:“這還差不多……”
    她含淚而笑,上前幾步抱住了他。謝明庭眸光微暗,取出帕子,無聲一點一點地替她擦淨臉上的眼淚。
    識茵抱着他平複了一會兒,又羞赧地道:“你今晚別走。”
    方才的傷心不過是裝的,她雖對丈夫有幾分好感,哪裏就到了情深如海的地步了?她從前倒是想過他實在不喜歡她便和離,現在,卻想要好好經營這段婚姻。畢竟她一個孤女,倘若和離等待她的就是無窮盡的麻煩事,她不可以再被伯父伯母賣一遍!
    而要在這裏站穩腳,僅憑一個相敬如賓的丈夫卻是不夠。她看得出來,郎君雖然面上冷淡些,心裏卻是有她的。只要拿捏住他,顧家也好,婆母也好,自有他去替她應付。
    況且她也不算說謊啊……他待她就是很冷淡嘛。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她才不會搭理他呢。
    謝明庭終究留了下來。
    他從湢浴裏出來的時候,識茵已經沐浴過了,正蹲坐在榻上,伸手解着背後的兜衣系繩。
    兩條柔柳似的手臂反別在身後,在燭光裏白如玉瓷。
    他玉白的臉上微微一紅,下意識要避開。識茵卻叫住了他:“郎君。”
    “我的兜繩好像打成死結了,怎麽也解不開。你來幫我一下……”
    她身上外衫已除,唯留剩下一件煙粉色的兜衣,露出圓潤的雙肩與肩背處大片大片的玉白。一對玲珑精致的蝴蝶骨被燭光氤氲成蜜色模樣,于燈下顫顫如蝶振翅,美不勝收。
    謝明庭不敢亂看,沉默着走過去,遲疑着觸到那兩根緊纏在一起的絲帶。
    如她所言,那兒的确纏得很緊,細細的一根紅繩已打成個死結,待到完全解開,指尖都已泛出一層薄汗。
    頸上的系繩早已松開,挑開繩結纏繞裏的最後一根帶繩時,兩條細細的朱帶從他指尖滑落,少女幽香随兜衣的散開四散,她突然轉過身來,如春風忽入深谷,拂開一陣山岚朝霧。
    謝明庭一愣,她已貼過來吻住了他的唇。意亂情迷之間,謝明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把攬過她與她纏吻起來,反客為主,侵略如火。
    懷中的少女臉暈潮紅,粉汗生香,很快不勝嬌羞地傾倒在他懷中。
    “郎君,郎君……”她嗓音微泣,眼角淚光點點,櫻唇喘音微微。似一種邀請。
    凝脂如玉,觸手如絲綿。正是心猿意馬之際,陳礫的聲音忽似驚雷在門外炸開:“郎君,宮中有書信至。”
    謝明庭如夢初醒!
    迷情亂意散去,四目相對,又俱是尴尬。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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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庭面色微赧,擡手安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啓身出去。
    識茵瑟縮躲在被褥之中,臉上的紅暈仍未退散,卻是氣的。
    真是個榆木疙瘩!
    笫榻之事,她主動到這個份上他還能離開!她再也不要理他了,明晚就是那藥第四次發作之期,他就自己受着吧!
    門邊,陳礫已将那封信遞到了謝明庭手裏,又不住地撓頭捉鼻,神色略有幾分不自然。
    謝明庭面無表情,拆信細看,俄而,神情卻有一瞬的僵滞。
    是宋國公的書信。
    他如今代管着尚書臺,故而此信經他手發出。信中只說了一件事——江南之事已畢,雲谏,不日便要回來了。
    *
    江南道,建康。
    青山綿延似畫,大江橫展如練,初升的紅日猶半浮于銀浪濺濺的江面,幾只白鷗飛過,呖嘹聲直上青天。
    江畔停靠的一艘大船內,陰暗的船室已成審問的囚牢。一名男子被鐵環鎖鏈套在艙壁上,被打得奄奄一息。
    他的對面,則坐着個玄色繡麒麟紋錦袍的青年郎君,一面心不在焉地聽着底下人嚴刑逼供,一邊掏耳朵。
    “沈世兄骨頭好硬。”
    青年長着張冰玉俊朗的臉,眉目飛揚,昳麗風流,與這陰暗逼仄的牢獄格格不入。他道:“都這樣了還是不肯說,怪不得家兄從前誇贊您,說一學堂的同窗,就只有沈世兄是成大事的苗子。”
    “行了,我也不和你廢話。連将士的撫恤金都敢貪,狼心狗肺之人,要指望你吐真話也是枉然。”
    他慢悠悠地起身,喚身側的親衛,“去,把他的右手給我剁了。留着幹什麽,留根手指畫押也就行了。”
    親衛應聲去取了柄輕巧的鍘刀來,摁着男子的手就往鍘刀上按,男子驚恐望他:“謝二你……你竟敢動用私刑!”
    既入牢獄,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他也能受得過去。但切了手他還能活嗎?
    “那又怎麽樣?我就是一個公報私仇的人啊。”青年笑說道,“差點忘了呢。家兄幼時與世兄同窗,倒是受過世兄不少照顧。”
    他擺明了是翻舊賬,男子正是大駭,青年又悠悠然從懷中取出一本賬簿來:“二月丙子,進賬五萬兩千石軍糧,折合現銀七萬餘兩;三月甲寅,進賬四萬五千石軍糧,折合現銀六萬餘兩……”
    男子的眼眶驀然睜大!
    青年卻突然停下:“怎麽。”
    他一笑如春風和煦:“世兄還要我念完嗎?那你這只手可是白白的沒了。”
    “等下!”男子終于慌了神,倉惶地喊,“我說!我說!”
    這回他行動迅速,抓着筆倒豆子般吐了個幹幹淨淨。青年滿意地按着他的手畫了押:“不錯,識時務者為俊傑,世兄果然是聰明人。”
    男子臉色發白:“你既然拿到了賬簿,為什麽不早說?”
    若證據早就落在對方手裏,那自己這段時間的負隅抵抗又有什麽意義。
    青年笑道:“因為,比起世兄的識時務,我更想欣賞世兄的骨氣。”
    語氣又一變:“把他左手給切了!之前浪費那麽久時間不肯說!”
    “你……你!”男子氣得語塞,下一瞬慘叫聲響起,一只手從鍘刀邊滾落下來,血流滿地。
    男子陷入昏迷的時候,青年已經走了出去:“世兄,我方才可沒說說了就會放過你。”
    “搞定!”
    青年走出船艙,神采飛揚地一揚手中卷宗。
    他臉上的陰寒冷厲全都消失不見,如玉石雕就的絕好容顏,此刻有如春陽般明淨和煦,正是奉命來此查案的陳留侯府二公子謝雲谏。
    麒麟是上古猛獸,卻是仁獸。對敵人鋒芒畢露,但在親近與良善之人面前,就會收起鋒利的爪牙。兩個親衛都已跟着走出來,一個替他披衣,一個将果腹的饅頭遞給他,谄媚地恭維:“郎君可越來越有侯爺當年的範兒了。”
    “那是。”
    謝雲谏腹中空空,不顧形象地叼着饅頭囫囵咬了幾口:“除惡務盡,對付這種貪官墨吏,還用我哥審犯人那套文绉绉的不成?”
    不過說起兄長,這套先擊潰對方心理防線、才拿出關鍵證物來的法子還是哥哥教給他的,自南下來,他用過多次,屢試不爽。
    “只是……”親衛擔憂地問,“郎君對他動了刑,後續會不會惹來麻煩?”
    “管他的呢。”謝雲谏卻滿不在乎,“我只知道,欺負過我哥的人落在我手裏,我絕不會心慈手軟!”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與兄長本是雙生,但幼年因道士批命,還在襁褓之間便被父母分開,他被留下,哥哥卻送去了建康叔父家中寄養,一待就是七年。
    那七年兄長過得并不好。叔父外放,叔母面慈心狠,對哥哥疏于照顧,再加之他性格孤僻,在謝氏族學進學時都常常被別的子弟欺負。
    他永遠記得七歲時随父親來接哥哥時見到他的那一面。正是散學的時候,隔着半條巷子,他一眼就瞧見瘦小的哥哥被人圍在中間,嘲笑譏諷,罵他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撕毀他的課業,朝他身上扔石頭,又命他從他們褲|□□鑽過去……
    那時候的哥哥也只是個孩子,既遭圍堵,卻無懼無怍,昂然如松地立着,冷漠疏離地瞧着那些人,直至拳頭如雨點而落。
    他得父母嬌慣,養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那時硬是不顧父親的阻攔沖過去和他們厮打起來,用父親教他的功夫,将那些人都揍了一遍才算完。
    但哥哥的反應卻很冷漠。他拒絕了他伸出去想扶他起來的手,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謝謝。”随後,獨自抱着書箱離開。
    後來他才知道,彼時父親未立世子,哥哥既被寄養,多年不見父母,便被認為是被放棄的那一個,受盡冷待。
    而他呢,卻留在父母身邊,連同哥哥本該有的那份享盡了父母的雙倍疼愛。
    也是從那時起,他在心間暗暗發誓,此生此世絕不會再讓人欺負到哥哥頭上,因為那原本就是他欠他的……
    “對了。”想起長兄,謝雲谏脫口問道,“這些日子我不曾留意家中,家中可有什麽消息傳來嗎?是不是長兄娶親了啊?”
    “沒聽說啊。”
    兩個親衛大眼瞪小眼。謝雲谏一想也是,自己都“死”了,母親哪有心思替長兄張羅婚事。
    從小到大,這麽多年,喜歡他的女子那麽多,也沒見他對誰上過心,想來也不會在這時候就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
    可若不是成婚,那豈不就是……謝雲谏困惑皺眉。
    旁人不知的是,他與長兄乃是雙生,某些時候會産生心靈感應,譬如喜悅,譬如哀愁,譬如突如其來的輕微心悸。
    兄長從來十分平和的一個人,輕易不為外物所動,過去的十幾年裏他都沒感受到長兄的心跳,偏偏這個月以來,竟達多次,那是緊張,是心悅,便猜測是不是長兄成婚了,或是有了心儀的女孩子。
    結果不是成婚,那豈不是和自己一樣?
    行吧。謝雲谏抿唇,嘴角拼命抑着笑。心道,等他回去後定要好好嘲笑嘲笑長兄,叫他一天假正經罵自己“少年人血氣未定戒之在色”,結果他自己還不是和他一樣?
    等到時候他把事情捅破,看他還怎麽裝!還怎麽教訓自己!
    他眉梢眼角皆是憋不住的笑,親衛還當他是想起新婦,道:“聽說郡主已将少夫人娶回來了,那少夫人生得可美了,郎君真有福氣。”
    “那是。”謝雲谏臉上不無驕傲,“茵茵可是我自己看中的,跟個仙女一樣,性子也好,肯定叫長兄羨慕不已!”
    “性子好就好,小的還拍少夫人惱了您假死,回去屋都不讓您進呢,您還怎麽做新郎。”
    “去去去。”知他們在軍中葷話聽多了什麽也能說得出口,謝雲谏沒好氣地一人拍了一巴掌,“嘴裏放幹淨點,少夫人的玩笑也是你們能開的?”
    “我等再也不敢了。”二人一霎止了笑意,恭敬認錯。謝雲谏這才消了氣。
    他這次來江南,是為了替女帝徹查江南軍饷貪墨案,因江東士族勢力根深蒂固,互相包庇,又有內應,朝廷幾次下派禦史,俱都無疾而終。
    謝雲谏也不例外。他初來查案時,分明已經提前得到消息,可等到了那人家中,髒銀竟被轉移得幹幹淨淨,連一件破衣服都沒留下。不得已傳書聖上,作出假死之象,實則金蟬脫殼,誘蛇出洞,眼下,就是開始收網的時候。
    事情進展的很順利,再有幾日,他就可将
    依譁
    人一網打盡,返回京中。屆時茵茵得知他死而複生,還不知怎樣的高興呢!
    以這次的功績,他想要讨賞不難,他就可以和陛下請旨在京為官,留在家中和她長相厮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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