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日暮黃昏, 載着兄弟二人的馬車遲遲駛回宅邸。
依着事先傳回的消息,謝明庭中箭,舊傷複發, 連回來時都是用車載着的,待下了馬車, 被陳礫和燕栩兩個一副擔架擡着, 身上蓋着絨毯, 匆匆往院中送。
識茵記着他?清晨的吩咐,不便往前院去,然自接到那消息後便一直心神不定, 早早地?登上府中地勢較高的一處假山亭臺上, 焦灼地?望着府門的方向。
雲袅安慰她:“侯爺吉人天相, 又是為民除害。一定會沒事的。”
識茵搖頭:“我不是……”
欲言卻止。
她怎麽?可能擔心謝明庭。他?那個人,不是慣會耍鬼蜮伎倆算計別人的嗎?現?在自己卻栽在別人手裏?,是他?活該才對!她又擔心他?做什麽??!
正是這?時,府門大開, 陳礫二人擡了他?進來, 她眼皮倏然一跳,原先的種種念頭齊抛在腦後, 忙下了亭臺往書房去。
她從來沒?有走得?這?樣急過,鞋尖飛逐裙擺, 漾出一朵盛開的牡丹花。書房裏?,燕栩和?陳栎已将那副擔架放在了地?上。架上之人, 身蓋絨毯, 臉蒙白布, 裸露在外的一雙手紅紅紫紫,遍布擦痕, 安靜得?一絲呼吸也沒?有。
識茵腳步一頓,心尖倏地?狠狠一顫。
眼前似乎泛上一層水霧,她愣愣地?走過去,一聲“明郎”才出口,睫邊眼淚已如珍珠顆顆落了下來,滿懷酸楚。
陳礫道?:“侯爺事先就知道?陽羨吳氏不懷好意,但為了證據确鑿更好地?定對方的罪,所?以才故意前去冒險的。”
“夫人放心,已經請醫師檢查過了,沒?有傷及要害。”
沒?有傷及要害。
識茵怔怔地?将這?話在心裏?過了一遍。
他?幾次三?番都是左肩受傷,傷情難道?不會惡化?
況且左肩已經挨着心髒了,若是那一箭沒?有避開……
她在他?身邊跪坐下來,無措地?握住他?一只微涼的手,目及他?手上那些擦傷的時候,雙眼不知因何已聚滿了淚水,此刻滿盛眼眶欲落不落的模樣,實如梨花着雨,恬靜純美?。
她原以為她是恨這?個人的,但此時此刻見了他?重傷躺在擔架上的模樣,她心裏?竟全然不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因她并沒?有那麽?是非不分,因她知道?,他?今日涉險是為了誰。他?是欠了她的,但不該是以這?種方式償還。
“明郎……”她心疼地?喚他?一聲,捧着那只受傷的手,眼淚再?度無聲無息落了下來。
許久卻也沒?有回應。一旁的陳礫面上已是憋不住的笑,燕栩則是一臉尴尬,立在門邊不住地?撓頭。
過了一息,擔架上躺着的人掀開臉上蓋着的白布,徑直坐了起來。
他?看着識茵,劍眉緊緊皺着,怨氣很大的樣子,雖穿着今晨離開時那件玄色金線繡狴犴紋窄袖胡服騎裝,神情氣質,卻一點兒?也不像謝明庭。
“你在說什麽?啊!”他?不滿地?嘟哝着,俨然是謝雲谏的聲音。
識茵腮邊下墜的珠淚都為之一滞,惘然看着眼前這?張似謝明庭又似謝雲谏的臉,已是徹底愣住。
這?是雲谏?
謝明庭沒?受傷?
到底是怎麽?回事?
正當她懵懵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後又傳來清隽的一聲:“茵茵,你喚我做什麽??”
識茵回過頭,那瓊林玉樹一般的青年郎君正倚在門邊,面上微微含笑,如珠玉耀目。
他?身上雖套着弟弟的衣裳,然神情蕭疏軒舉,氣質與雲谏迥然不同,不是謝明庭又是誰?
識茵震驚地?道?:“你,你們這?是……”
她有些懵,更有些窘迫,如雪芙頰上泛上一二分緋色。
倒不是因為她把雲谏當作了謝明庭,而是——如此一來,自己的那些傷心謝明庭定然是全看在眼裏?了!這?也太丢人了,可她又豈是擔心他??!
謝明庭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而是同燕栩低語了幾句,燕栩會意地?同陳礫一道?下去後,謝雲谏幹脆把蓋在身上的絨毯都翻在了地?上,哭喪着臉:“茵茵,你在做什麽?啊。”
“我今日和?他?換了衣裳,以身為餌、代替他?去受傷的是我好不好?!他?一點兒?事都沒?有,你方才那麽?傷心地?喊明郎做什麽??!”
謝雲谏的失望都快溢出言表,明明受傷的是他?,以身試險的是他?,謝明庭半點危險都沒?有,怎麽?還能被茵茵心疼?
那他?的運氣也太好一點了吧?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原來今日他?和?兄長交換了衣裳,就如幼時扮做彼此讓謝雲谏溜出去玩一般,謝明庭扮作弟弟,借腹痛留下來擒賊擒王。謝雲谏則帶隊往山中去,以身為餌,逼得?那些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現?身,将對方一網打盡。
他?本人并沒?什麽?大礙,加上有那處軟甲保護,身上只幾處擦傷而已。但兄長卻要他?作出重傷的樣子,對外宣稱是他?中箭重傷,要以此來試驗郡府之人的忠奸
只是,這?樣一來,連回來傳消息的仆役也搞混了兄弟二人,将謝雲谏受傷的消息傳成了謝明庭的,這?才有了這?場錯認……
“對不起對不起。”識茵忙不疊道?歉,臉上赧色因窘迫更深。
她眼中傷懷還未完全消退,不确定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仍有些恍惚。謝雲谏一臉委屈,謝明庭只笑,目中微露得?意。識茵不禁有些惱羞成怒,暗暗在心裏?罵他?:當真?是不要臉!
危險的事就讓雲谏去,自己坐享其成,還來騙她的眼淚,他?不要臉的功夫簡直又精進一層了。
面上卻是溫柔和?善的,改安慰起了謝雲谏:“那雲谏有沒?有事?可有傷到?”
早在方才她就注意到了,他?身上幹淨整潔,只有小部分血跡,理應沒?什麽?大礙。
那用擔架擡出來那一出,就只能是做給旁人看的了。
謝雲谏剛想答沒?有,話到喉口卻改了主意:“怎麽?沒?有
弋?
。”
他?滿臉委屈:“那些弓箭手都把我當謝明庭,拼了命地?朝我左肩射,我差一點就被射到心髒了。這?兒?也中了一箭,不信,我脫了給你看……”
他?說着,當真?要脫衣裳,識茵紅着臉別過頭去:“你別胡鬧了。”
她畢竟才認錯了人,正是心虛的時候,這?一句拒絕也說得?軟綿綿的。謝雲谏趁機提要求:“那我不管。”
知她心軟,他?眼睛紅得?像兔子:“受傷的是我,你還心疼他?。難道?你就心疼他?,卻不心疼我?你今晚必須留下來照顧我……”
“我全身都好痛,沒?辦法吃飯了,你真?的舍得?不管我嗎。”
謝明庭陰陰冷笑:“那我來服侍你啊。”反正他?左肩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不要!”謝雲谏拒絕得?理直氣壯。轉向識茵時,立刻又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姿态,“茵茵……”
識茵臉熱難言。
她本想拒絕,然而一想起方才謝明庭那宛如詭計得?逞的輕笑心中便一陣無名的惱怒。頰畔浮緋地?蘊出一二分甜美?笑意:“好。我照顧你就是了。”
*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殘月半窗的時候,識茵提着食盒走近了謝雲谏休養的那間屋子。一見她來,原本還百無聊賴地?在榻上跷二郎腿的青年立刻規規矩矩地?坐好,上身倚在床欄之上,對她笑了笑:“茵茵。”
識茵将晚膳一一擺出來,安好箸筷,又問他?:“你傷的重嗎?”
謝雲谏猛點頭,又擺出那幅受傷小狗般可憐巴巴地?神情:“手臂一擡就痛,實在沒?法自己吃飯。茵茵喂我好不好……”
識茵神色卻冷。
她方才可是瞧得?很清楚,他?掀開絨毯翻身起來的動作那叫一個敏捷,怎可能是受了重傷的樣子。于是淡淡瞥他?一眼:“你自己吃。”
“我不喜歡別人騙我,你最好也不要。”
“別別別。”見她背身要走,謝雲谏忙道?,“我,我自己吃就是了,你別走……”
他?今日立功又受了傷,于情于理也不該是丢下他?的時候,識茵便耐着性子在榻邊坐下,問:“那你說受傷,是騙我的嗎?”
“是也不是。”謝雲谏道?。
他?将右臂那處已經包紮了的傷口指給她:“就是這?兒?了,的确有些疼,行動不方便,其他?的都不算礙事。你要是不信,我拆了紗布給你看好不好?”
“別。”識茵忙止住他?,“我信你。”她從來,都相信他?。
謝雲谏心下這?才好受了點,但想起方才她将自己當作哥哥、心疼落淚的模樣,心中又一陣難過。
他?并不算完全撒謊,說不是,是因為以他?的身手完全是可以躲過的,他?就是故意讓那支箭擦傷的,為的是讓她心疼。
結果,她是心疼他?了,卻是将他?當作了哥哥。這?讓人心裏?如何好受。
“茵茵,我只想讓你心疼我就是了。”謝雲谏看着她,喃喃地?說。
“我才是你本來的丈夫,為什麽?,憑什麽?,要讓他?來橫插一腳?茵茵,你別喜歡他?了好不好,你喜歡我,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眼前的青年宛如失群的孤鹿彷徨可憐,識茵心下怔忪,悵悵然看着他?,倏而又痛苦地?搖了搖頭。
“你讓我怎麽?辦呢。”她道?,“且不說我已失身于人,我那天就告訴過你,顧識茵這?個身份已經死了,這?是連你和?朝廷都承認了的……如果我跟了你,那些已經被壓下去的流言又會卷土重來,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她是懦弱的,就算她失身于自己的大伯一事為真?,她也不想這?件事大規模地?傳出去。
那些流言會壓死她的!她不想落得?個聲名狼藉的地?步。
這?也是謝明庭手段最高明的地?方了。讓她假死,給她換身份,看似是把她從那即将爆發的流言中拯救出來,實際卻是斷了她所?有後路。因着那一“死”、那一道?追封诏書,她此生都沒?辦法再?頂着宣平侯夫人顧識茵的這?個身份了。
“我不在乎這?個。”謝雲谏脫口道?。
“至于你說的身份問題,茵茵,他?能給你換身份,我也能。義興根本不安全,你們還未到的時候流言就傳了過來。但涼州不一樣,那兒?天高地?遠,交通不算便利,也沒?有人認識你,我們可以去涼州的。”
“涼州?”識茵懵懵地?反問。
“是啊,涼州。”見她似有所?意動,謝雲谏握住她手迫使她看向自己、趁熱打鐵,“你忘了嗎,我給你寫的信裏?面提過的。那是我駐守過七八年的地?方,那兒?有大漠孤煙,有長河落日,有碧綠的草原,也有巍巍雪山……我可以和?你保證,那兒?的美?景會使你永生難忘。”
“駐守涼州的涼州總管涼州公,是楚國公的母親,我的親姨母。她是位開明爽朗的長輩,她會收留我們的。”
“可,可是……”
識茵想說僅有長輩的收留又豈是足夠,謝雲谏卻看出她之所?想,繼續說了下去:
“你放心,那是胡族漢族還有西域人齊聚的地?方,民風開放,沒?有那麽?多?的繁文缛節,也沒?什麽?人在意女?子的貞潔。屆時你想抛頭露面也可,不與外人往來也可。你所?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那兒?是很美?的,也很繁盛。我們可以去大雲寺聽鐘聲,去鎮臺衙門花園看魚躍龍門,還可以去天梯山看大佛……要是涼州還不夠遠,我們還可以去更西邊的張掖。我正好可以看管那兒?的軍馬場,你知道?那兒?的軍馬場嗎?那是漢時冠軍侯霍去病留下來的馬場,等到了每年的七八月份,就是一年四季之中最美?的時候,碧綠草野,一望無盡,我們就可以去祁連山下的草原跑馬了……你會騎馬嗎?不會我教你呀……”
“茵茵……你願意嗎?”他?看着女?孩子怔怔聽得?入神的眉眼,心髒微微跳動。
他?說起他?在涼州的生活經歷來,繪聲繪色,令人向往。那是識茵從不曾有過的經歷,是即便在書上也未看過的、與她現?在的生活全然不同的另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以至于一時聽得?入了迷,生出幾分憧憬。
她仍舊下意識搖頭:“不……”
她還得?找母親的下落,上次,就是在他?們要去荥陽的時候被謝明庭打斷了。眼下,她只是因為來江南暫時擱置了這?件事,但留在義興,遲早還會有回京、續上線索的機會,若是什麽?都不管不顧地?和?他?去涼州,那才是徹底放棄了。
謝雲谏卻以為她是不願,眼中的光彩又一瞬熄滅。這?時門扉一聲吱呀,是謝明庭推門起來,謝雲谏一瞬板起了臉:
“你來做什麽?。”
聽了這?半日的牆角,謝明庭此時臉色也不大好。回敬他?道?:“來看你死沒?死。”
又冷冷看向識茵:“送完飯了嗎?送完了就和?我出去。”
識茵也意識到自己在謝雲谏這?兒?浪費了太多?時間,抱歉地?對他?淺淺颔首,起身同他?出去。
謝雲谏下意識要下榻去追。然轉念一想,他?這?一追今後茵茵都不會來給他?送飯了,只好忍下那股要沖出去将兄長撕爛的沖動,端起碗盞風卷殘雲般吃起飯來。
門外,謝明庭卻并沒?有走得?太遠。
他?忽然止住腳步,轉身過來擒着她手将人壓在了牆壁上:“想和?雲谏走?”
識茵惱怒地?一眼瞪回去:“不可以?”
因為母親的事,她暫時不會去涼州。但她得?承認,方才雲谏同她說起涼州的種種好處時,她的确是心動的。
“不可以。”謝明庭強壓着火氣,看着她那雙不屈服、不柔順的翦水秋瞳,一字一句斂得?瘋狂又平靜,“顧識茵,你答應過我,要和?我在一起的。你不可以選他?。”
“再?說了,你不該選我嗎?你不該是喜歡我的嗎?方才你是為我而哭的,你在心疼我!”
許是想起了方才她在面對弟弟說起去涼州時的沉默,他?心中那股火無論如何也壓不住,神情漸漸激動,攥着識茵手腕的手也将她掐得?極疼。
“顧識茵,你喜歡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