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琀……”

    傅偏楼喃喃念叨着, 低眉一笑,“置死地而后生么,我记住了。”

    他又抬眼看向白承修,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姑且, 我还是比较习惯傅偏楼这个名字。”

    虽说, 其中并没有什么好寓意, 他也曾对此耿耿于怀。可身边人这样久地叫下来,早已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无妨。”

    白承修扬起唇角, 神色柔和,“尚有时间, 再与我说一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可好?”

    “……好。”

    傅偏楼理了理思绪,这些年的事情?

    出生在凡人村庄, 有着清高懦弱的父亲,怨天尤人的母亲, 心怀不轨的堂舅。日子过得艰苦、无趣、而又孤寂。

    直至大火焚尽一切, 他在荒郊颠沛流离,晕倒后被卖去牙行。

    ……直至他遇见谢征以后,才仿佛真正活着。

    “永安镇不算大,不过当地人好吃,琢磨出不少粗点心。谢征平日当他的账房, 我便到后厨和徐师傅学两手……”

    “也是在那会儿, 我认识了小草——就是那边那位。原本唤作李草, 后来跟他舅舅走后,改姓称陈草,道号不追。”

    陈不追朝这边拘谨地笑了笑。

    “他受明英真人传承,如今越来越神神道道了, 算命的都这样?”

    “对了,那边那个是蔚明光,蔚凤。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他后边是宣师叔……再然后是琼光师弟……阿裴……”

    “柳天歌,如今是我的师父,不习枪,改习剑,入了问剑谷当长老……”

    “我还遇见了小贝壳,它和我说了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

    傅偏楼絮絮地说着,白承修认真地听着。

    等人一股脑将能想到的东西全都讲出来,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歇息时,他方才泄出一丝叹息。

    有些过往,傅偏楼虽说得含糊,却听得出背后的不容易。

    好在,虽有哀事,但也始终有陪在身边之人。

    “这样……”

    那双清澈眸中闪过怅然与感慨,半晌,白承修唇角微扬,轻轻笑道,“嗯,这样也不错。”

    笑完,他回首望了眼巨大的龙骨,敛眉垂目,袖手朝后退了一步。

    “时候差不多了。”他道,“你们该走了。”

    “等等……”

    傅偏楼抿紧干涩的唇瓣,“我还有很多……”

    在白承修温和的目光中,他不停震颤着眼睫,艰难道:“还有很多事……想与你说……”

    白承修凝视着他,虚虚拂过发梢,神色多有哀怜,就如初见时一般。

    “当真跟个孩子一样。”他摇摇头。

    “你是我的父亲!”傅偏楼嗓音沙哑,十指紧攥,“对你来说,我本就是……”

    他说不下去,按捺住眼中的湿气,语气却已哽咽了。

    父亲该是何种模样?

    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不让他遭受磨难与欺凌、像座山那样替他遮风挡雨?

    倘若这么看,白承修一定不是什么好父亲。

    深陷诡局,一张脸便足矣引起腥风血雨;又死得太早,来不及留下多少东西。

    可对方也曾在那样的亡末之途中想过,究竟要给他怎样的生活。

    他会被青蟒找到带回去,引入仙途,会早早知晓自己的身世。他的天赋很好,顺顺遂遂地修炼下去,总有一日,能突破元婴,来到兽谷。

    ——也许不那么快活,也许会感到辛苦或是难过,但很安稳。这已是彼时,白承修能为他做到的一切。

    哪怕,他的到来并不在对方期望之中……

    奇异的悲伤在心底流窜,令他觉得万分陌生。

    分明,他们才相认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为何他要如此不舍?

    “……抱歉。”

    与他极其相似、又形容迥异的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难以名状的悲戚之色。

    白承修望着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前则闪过很久之前,龙角婴孩沉眠的魂魄。

    对方的诞生,来源于心爱之人的背叛。

    他曾一度视之为错误,直到在空境珠中窥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惨白冰冷,没有半分孩童的红润气色——因为,那是个死人。

    为祭炉而诞生的材料,或许刚刚才发出一句啼哭,伸来的手就将他丢进融天炉中。

    没有娘亲哄慰,没有父亲安抚,死得轻飘飘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实现野望的器物。

    可那是,与他留着同样的血,长着相似的面貌的存在……是他的孩子,他的责任。

    错的不是对方,而是他。

    是为他所累,才会经受如此残忍的遭遇。

    “我曾想过,你会不会怨我、恨我?会不会连玉简都不屑看,摔碎了事?会不会厌恶我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

    白承修缓缓低语,“可你都没有。”

    “偏楼……白琀。”他道,“你比我想象中出色得多,也坚强得多。我很高兴,很放心,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人生常有别时,我知你无恙,你知我释怀,如此足矣,不必伤春悲秋,徒添烦忧。”

    傅偏楼咬紧下唇,他则微微一笑。

    白焰不知从何处点燃,席卷着爬满龙骨,谢征目光一凝,拽住还在发楞的傅偏楼,御剑停在半空。

    而白承修仍站在原处。

    蓝色身影在火中明灭,好似扬了扬手。

    下一刻,一道泛着白芒的门扉凭空出现,威严的嗓音随之传遍整个兽谷。

    “毒瘴既燃,秘境将崩。莫要逗留,速速离去。否则,性命有危矣。”

    周围愈发灼热,青烟袅袅。

    白承修望向傅偏楼:“待我尸骨焚尽,幽冥石自会现出原形。”

    傅偏楼深吸口气,阖目应下:“我知道了。”

    白承修笑了笑,朝一旁道:“多谢你们。不必再维系阵法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可是……”

    蔚凤几人面面相觑,稍显犹疑。

    “留一人即可。”

    傅偏楼也开口:“先出去吧,外边,说不准还有场硬仗要打。”

    蔚凤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随即,又复杂地望了白承修一眼,低声道:“白大哥……珍重。”

    “此话该由我说。”

    白承修垂眸,拱手敬了一礼,“日后这天下之事,还要仰仗各位。”

    几人也回礼道:“我辈修士,理当如此。”

    穿过门扉,他们很快没了踪影。

    而阵法失却灵流,白承修的身影也寡淡许多,近乎透明。

    他看向没有动作的谢征,后者静静伏首:“晚辈不愿留他一人于此。”

    “罢了。”

    白承修叹道,“你既想留,就留着罢。”

    紧跟着,他又转向靠在树后的那道影子,蹙了下眉。

    印象之中,傅偏楼此前竟没有与他提过这是谁。

    “这位……为何也不走?毒瘴灼烧,饶是有返生花傍身,也未必能安然无恙。莫要拿性命开玩笑才是。”

    “……”

    应常六低垂着头,掌心仍按在阵眼之上不肯松开。一双眼眸透过散落发隙,一眨不眨,痴痴地盯着对面。

    白承修忽而一顿。

    好似明白了什么,他眸中一瞬唤起千言万语,聚到唇边,只剩轻轻一道恍如隔世的叹息。

    “……是你啊。”

    应常六肩头一颤,有些迷惘地仰起头。

    乌发之下,露出一张平凡的男人的脸。

    他沉默宛如雕像,火焰噼噼啪啪地在耳畔炸响,良久,低低道:“你还……能认得出我?”

    “我怎会认不出你。”

    白承修眼中映出他的身形,缓缓地、缓缓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什么也没变,还与许多年前一样。

    “你在这里啊……长英。”

    ……

    凡人的庙会,热闹至极。

    可对第一回下山的柳长英而言,简直是妖魔鬼怪横行,强自忍耐,才没有掏出枪来。

    他心底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措,不过瞥见一个孩童在人流中跌倒,下意识上前将其扶起的空档,一转身,白承修就不见了。

    那孩童跟着父亲出来摆摊,被糖葫芦吸引跑了出去,没注意脚下不慎被石子绊倒,才差点遇险。

    横竖没见着人,孩子又哭个不停,无奈之下,柳长英只得先带他回到父亲身边。

    那摊主是个卖鬼怪面具的,画工不错,勾勒得像模像样,周围围了一圈吵吵嚷嚷的孩童少年。

    也实在粗枝大叶,自家孩子跑没了影都没发觉,柳长英将人送回去时,才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地一个劲道谢。

    常年呆在山上,柳长英看起来格外不食烟火,冷冷清清的,引人注目。

    眉眼尤其端丽,姿容绝俗,一路走来,不知被扔了多少帕子。

    身在凡间,还不能擅自动用术法,只能用袖子去挡,连袖口都沾染上浓郁的脂粉香气。

    见他似乎有些困扰,摊主干脆送了副狐仙面具给他,柳长英戴上以后,觉得的确清净许多,便不曾摘下来。

    却也忘记了,没那么显眼后,与周遭人群混成一团,白承修要如何寻到他。

    他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走在夜色中,不知不觉,行到一处卖花灯的河边。

    有小贩乐呵呵地唤他:“那位公子,可有中意佳人?不妨买一副同心连理灯,写上两位名姓,随波逐流,向上苍祈福。”

    中意佳人没有,不过,倒是有位中意郎君。

    向上苍祈福……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凡人的情情爱爱,又怎会管?不过讨个慰藉罢了。

    这么想着,柳长英却慢下脚步。

    小贩见他有意,更为热情,拿出一盏莲灯,又从中抽出一张红笺:“公子是想自己提笔,还是由我代笔?后者多收一枚铜子作辛苦费。”

    铜子?他好像在书里见过,是凡人的钱财。

    他虽无铜子,不过灵石多得是,也不差这点。

    柳长英便道:“你写。”

    “好嘞!敢问公子名姓?”

    “柳……”话到一半,柳长英忽然记起,清云宗柳氏之名人尽皆知,故而下山在外,白承修为他取了另一个名字,“应常六。”

    那小贩问过详细后,提笔一挥,尔后又问:“那位姑娘芳名如何?”

    “不是姑娘。”

    柳长英摇头,“唤作白承修。”

    “啊?呃……”小贩噎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不过仍旧好好地写了上去,“可有何话想一并写上?”

    “……”

    柳长英想了许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同登大道?会吓到凡人。

    举案齐眉?这是形容夫妻。

    他与白承修……既同为男子,又非同族。

    一者久坐山中,一者游荡四方。

    在一起,本就离经叛道,是柳长英所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很难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犹豫太久,小贩忍不住说:“公子?什么都能写,不过一句寄望而已。”

    寄望吗……

    柳长英垂下眼,缓缓道:“那便写,殊途同归。”

    ——就算书上常言人妖殊途,他也是盼着长久的。

    肩头忽然压上一道重量,熟悉的清澈声音含笑道:“不若在前添一笔,盟结良缘,如何?”

    柳长英一惊,略微窘迫地抿住唇,转过头去。

    只见锦衣公子笑吟吟地望着他,如画眉眼在灯火下映出一段绮丽风光。

    他屈指敲了敲柳长英脸上的狐狸面具,无奈道:“到处乱跑,叫我好找。”

    柳长英这才想起来,自己戴着面具。

    “你……怎么认得出我?”

    “我怎会认不出你?”白承修失笑,“寻了你许久,真让人好找。”

    “第一回带你出来,就把人弄丢了,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我沿着那条街来回走了三遍,四处打探,差点跑到寺庙那边去,原来……”

    他付过钱,捧来那盏莲灯,调笑似的说着。

    眼眸之中,只映出一人的模样。

    柳长英一时出神,只听他轻声道:

    “你在这里啊,长英。”

    人烟、灯火、江河、草木。

    亭台楼阁,茅屋寒舍,笙歌曼舞,市井叫卖。

    三百年,为填镇器,借他人之躯行过五湖四海,看过无数风景。

    到头来,最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一晚,河畔波光粼粼,灯火如昼。

    他们一并放走了莲灯,烛光幽微摇曳,起伏不定,载着那张红笺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盟结良缘,殊途同归。

    几百年后的今日,已是应常六的柳长英仍然记得这句愿景。

    无需解释,无需多言。

    白承修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在瞧见人的一瞬间,便明白当年究竟发生过如何残忍的事。

    他的身影在火中越来越淡,眼中缠绕着说不出的晦涩与柔和,朝应常六张开手臂。

    白承修问:“要与我一起么?”

    应常六没有须臾的犹豫。

    抱歉……天歌。

    他想,哥哥真的,真的太累了。

    就让我任性一回,先走一步。

    蓝衣蹁跹,应常六脚下一错,转瞬投入熊熊白焰之中。

    而白承修伸出手,仿佛紧紧拥住了他。

    火舌缠绕,一瞬将两人的身影化为飞灰。

    终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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