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九曜原本早该赶到徐府。

    不过, 在路上他遇到了意外。

    正如徐府的那贼寇所说,他们这次是为长怀县而来,所以进城的匪贼有不少。

    宿九曜起初只想快些去找到卫玉, 并没在意别人,何况也不晓得这些贼寇有什么企图,若是只进城闲逛倒也罢了。

    可随着发现的贼寇越来越多, 宿九曜意识到他们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 那些贼寇们也留意到他。

    宿九曜年纪虽小,声名在外。

    他人在野狼关斥候营, 很为秦侯长器重, 甚至黄士铎也对他暗暗有所期许。

    可惜他不受管束。

    那些贼寇们也知道小九爷不好惹, 尤其是在林黎在的时候。

    林黎虽然落草,但人品不错,尤其因为他自己的出身, 所以对于行伍中人也存有一份“惺惺相惜”,尤其是对于宿九曜,他很欣赏这少年。

    所以牛头山跟长怀县、野狼关从来井水不犯河水。

    但随着胡翔的倒台, 林黎的离开,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土匪们不甘于只困在山头,何况徐家树大招风。

    原本以为宿九曜受了伤, 就算他真是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又怎样。

    他们把宿九曜拦在一处巷子里,想要先解决了他。

    可没想到,小九爷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撩虎须的, 死的五花八门, 极其难看。

    不过,宿九曜也由此耽误了来到徐府的时辰。

    在他赶到之时,匪贼们已经开始发难, 于城内四处烧杀起来。

    幸亏他来的及时,不然卫玉只怕也要遭殃。

    飞廉跳起来,抱住了宿九曜:“九哥哥,幸亏你来了。”

    卫玉已经把自己那把匕首擦干净了仍藏回袖子里,她有点不太敢面对宿九曜,但还是得装作若无其事。

    “小九爷怎么忽然来了?”卫玉问道。

    宿九曜看了她一眼,口是心非地说道:“我不放心飞廉,过来瞧瞧。”

    卫玉扬了扬眉,扫向院子里,看着那屠宰场一般的情形,又急忙转开目光。

    “咳,”她咳嗽了声,问道:“外头的情形怎么样?可看到武都头了?”

    “没有,”宿九曜摇头:“山贼们闹的凶,只怕县衙的人也无能为力。”

    卫玉打了个激灵:“也不知安县丞如何了。”

    宿九曜问道:“你很担心他么?”

    “这是自然……”卫玉本能地回答,又一笑道:“如今二老爷可是一县之主,不容有失。”

    宿九曜垂眸,听了听院外的动静:“外头好像安静了些。出去看看。”

    正要陪着卫玉出门,外间门一阵脚步声响,飞廉以为贼人到了,十分紧张。宿九曜却道:“不碍事。”

    瞬间门,有人从门外跳进来:“卫巡检!”

    领头的一人,正是武万里,身后跟着两名衙差,还有明俪明掌柜。

    武都头看到宿九曜,先松了口气,又见卫玉并无大碍,便道:“小九几时……”

    一句话未曾问完,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情形,整个人窒息。

    而他身后跟着的衙差无意中也瞧见满地零碎儿,脸色惨白,手捂着嘴跑开了。

    明俪的脸色虽也不太美妙,但竟然并没有大反应,果真是女中豪杰。

    卫玉趁机问道:“都头方才在哪里?”

    这么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武万里的脸色在瞬间门变了变,有点儿不太自在。

    然后他道:“我……在外间门被几个贼人拦住了,幸而小九来的及时,卫巡检无碍。”

    卫玉看在眼里,道:“无妨,那些贼人可拿下了?徐府的人如何?”

    武万里的脸上越发多了几分异样,他清了清嗓子:“我们到别处说话吧。”

    院子里的血腥气随风卷了出来,连武都头也站不住,同卫玉等离开此处,走到前方廊下,武万里才说道:“徐掌柜……死了。”

    卫玉双眸微睁,有点意外,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

    “死了?”她问,无端觉着有点好笑:“怎么死的?”

    明俪在旁边定神,闻言插嘴道:“当然是被贼寇所杀,方才我正吃酒,忽然贼寇闹起来,见人就砍,多亏了武都头来的及时……”她忙里偷闲地向着武万里抛了个媚眼。

    武都头死板板的样子,不为所动。

    卫玉过了会儿又问道:“有人亲眼目睹么?”

    明俪看向武万里,武都头默然道:“应该是……徐家的新娘子亲眼所见。”

    卫玉很快看到了徐掌柜的尸首。

    这前一刻还在跟她狡诈诡辩的徐掌柜,此刻却双目圆睁口角流血,成了地上逐渐变冷的一具尸首。

    卫玉盯着身上兀自穿着喜服的男子,简直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如梦之感。

    徐掌柜的身边儿不远处,倒着一具尸首,看打扮正是牛头山上的强匪。

    而徐掌柜的腹部,插着一把钢刀。他因为疼痛,身子卷曲起来,流出来的血迹在身下一片狼藉,从血迹形状看来,徐掌柜曾挣扎过一阵子,显然不是当场断气。

    就在卫玉端详徐掌柜尸身的时候,“老爷!”哭天抢地,一个盛装的妇人被丫鬟扶着,踉踉跄跄赶来。

    而在这妇人身后,跟着一对儿年轻男女,同样都身着喜袍,应该就是徐家公子跟新嫁娘吴小姐。

    卫玉袖手退后半步,悄悄打量几人。

    那妇人满面悲痛惊恐,扑在徐掌柜身边,大哭不已。

    徐公子也是惊悸非常,满眼含泪,跪倒在妇人身边,对着徐掌柜殷殷哭道:“父亲!”

    旁边的吴小姐手遮住唇,双目圆睁,盯着地上的徐掌柜。

    她并没有跪,只是半遮面站着,她的眼神……泪光盈盈,似乎是悲恸,又像是多了些愤恨之意。

    卫玉正自打量,陪伴吴小姐的丫鬟低低地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吴小姐颔首,将要转身之时,又看了眼前方。

    卫玉的目光随着撇过去,却见站在那里的,正是武都头。

    武都头盯着地上的徐掌柜看了会儿,抬头对上了卫玉的双眼。

    一顿,他说道:“卫巡检,外头的情形不知怎样,我带人出去看看。此处的贼徒多半已经被肃清,又有小九在,应当安全,你且莫要往别处去。”

    卫玉道:“都头请便。”

    武都头带着人,疾步向外,而那边将要离开的吴小姐跟着回头,目光追着武万里的背影,直到他出了门。

    卫玉不动声色,踱步出门。

    飞廉寸步不离跟在她身旁,卫玉想到一件事,低头嘀咕了几句,飞廉撒腿跑了。

    明俪问道:“卫巡检叫那孩子做什么去了?”

    卫玉道:“没什么,对了……明掌柜先前说,吴家的小姐原本不是亲生的?可知详细来历?”

    “我只依稀听个老人说,她好像是吴掌柜以前生意伙伴儿的遗孤……也不知真假,怎么了?”

    卫玉一笑。

    明俪十分聪明,多问几个问题,她自己就会察觉端倪。

    不过卫玉也不想隐瞒,她直接问道:“不知武都头之前跟这吴小姐可是相识?”

    “武都头跟……”明掌柜深吸了一口气,狐疑地看向卫玉:“卫巡检你的意思是……”

    卫玉道:“明掌柜不是傻人,你难道看不出,武都头跟吴小姐似乎有点……微妙。”

    明俪的神色仿佛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直直地看着卫玉:“您是说他们两个……”

    “呵呵,倒也不是那种,”卫玉解释:“就觉着他们并非素不相识而已。”

    明俪双手叉腰,歪头想了会儿,拧眉说道:“之前因为那个周老六失踪,武都头时常到徐府来盘问之类的,我还以为他是真心为了查案子,难不成是……以公徇私?”

    卫玉道:“明掌柜消息灵通,你可知道周老六先前总来徐府滋扰,是为什么缘故?”

    明俪闻言一声冷笑:“这话也只有我知道,若别人问,我也不告诉他。”她瞄了卫玉身后的宿九曜一眼,继续说道,“只看在卫巡检的面上,那周老六好赌,有一次在我店里吃醉了酒,说什么,徐爷的钱来的不干净,是沾了人血的,若不给他好过,他就捅破出去,大家不好过之类的话。”

    卫玉道:“怎么不干净呢?”

    “这他倒是没说,”明俪一摆手,往栏杆前走了一步,喃喃道:“武都头跟吴小姐有什么苟且?老娘怎么没看出来。”

    卫玉看她自言自语,回头看了眼宿九曜,见他沉默寡言地跟着自己,她突然想起他的刀伤:“小九爷你的伤……还没料理吧?”

    宿九曜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卫玉瞪着他,终于拉住他,引着往前到了一处院落,路上拦住个家丁,叫取伤药来。

    解开他的衣领,却见左边肩胛骨上,一处深深刀伤,除了这个外,背上蔓延的鞭痕依旧狰狞,大概是因为他先前动手过招,有好几处挣开,正渗着血。

    卫玉打了个几个哆嗦:“你这……”她把所有的抱怨惊恼都咽下,只咬紧牙关,把家仆送来的金创药敷在伤口上。

    少年身上的伤过于多,里衫褪落,散散地搭在腰间门。

    他很瘦,越发显得长手长脚。

    但那是因为年纪小外加过于操劳,偏偏吃的不够好。

    可因为习武的原因,肌肉紧实而匀称的,看着很漂亮,绝不是那种羸弱不堪的。

    卫玉原本心无旁骛,但随着伤痕向下,她的目光跟手指也跟着下滑,感觉少年似乎打了个哆嗦,劲瘦的腰肢有些绷紧的样子。

    卫玉正要给他腰上上药,就听到宿九曜低声道:“够了。”

    少年忍无可忍。

    “够什么?”她不满意地哼了声:“别动。”

    但他不听话,忙着要把衣裳拉起来。

    卫玉粗暴地一把揪住:“叫你别动!”

    磨了磨牙,她哼哼着说道:“就因为你不敷药才会留下那么多疤,我……”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了怪异的寂静。

    半晌,宿九曜道:“你……”他好像觉着她的话有些古怪,可又不知怎么说。

    卫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她有点口干舌燥。

    宿雪怀的身上很多疤。

    起初她不知道。

    只晓得他所向披靡,战功赫赫。

    成亲后,因为她身体的缘故,他并没有真的跟她洞房花烛。

    倒是同床共枕过。

    免不了,不止一次,或睡死了的缘故,或者不小心,她曾经碰到过他的身上。

    起初隔着重衣,只觉着底下崎岖不平,不知道怎么样。

    后来逐渐解开了衣裳,掌心的那些盘曲的感觉更明显了,她却仍是无法想象。

    直到借着灯火,解开了这“不解之谜”。

    那是疤,很多的疤,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他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皮肉。

    没亲眼见到之前,还当作有趣儿,手经常地在他背上摩挲,像是摩挲着一颗大树,是树皮皲裂多皱的大树。

    等知道那是伤疤后,她几乎下不去手了。

    无法想象到底是受了多少次伤,多重的伤,多疼。

    吃了宿雪怀那么多好东西,养好了身子,她也没觉着怎么样。

    可当发现他这般九死一生饱经磋磨的样子,心里似乎……生出一点不知是什么。

    那天,卫玉吃的是“天下第一鲜”。

    文蛤劈开,洗净,加葱花姜末,黄酒等,下油锅,旺火速炒。

    这道菜最讲究火候,过了的话花蛤肉变老,咬不动,且失去了鲜味,火不足则会导致蛤肉过生,带有腥气。

    卫玉以前曾经吃过这道菜,也是江南地方普遍多有的,本来不足为奇。

    但那日她吃的那盘,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鲜”。

    简直把之前吃的那些都比成了臭鱼烂虾。

    晚上,心满意足的她半是朦胧中,察觉宿雪怀悄悄地在身边躺下。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从暖到热,无形地侵袭过来。

    宿雪怀对她是有渴望的,卫玉知道。

    先前只是装作不晓得,一来是本心地不愿意行事,二来恶作剧的想看看,他到底能装多久的“正人君子”。

    但是那一夜,卫玉没忍住。

    她抬手,在宿雪怀微微弓起的脊背上摁落。

    感觉手底下他似乎小小地抽搐了一下。

    卫玉幽幽地说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宿雪怀没有出声。

    卫玉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他木头人一般的背影,眨了眨眼,到底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何必自讨苦吃呢,还是两下清净的好。

    她转过身,本来想再一次相安无事。

    不料他仿佛悟了,又好像是按捺不住一样转身折了过来。

    将卫玉拥入怀中,他微微地战栗,湿润而燥热的唇毫无章法地,就像是一只惊慌胆怯的兔儿在找寻躲藏之处,迫不及待,乱乱地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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