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不能告人的爱好。

    就像用衣服和裤子把身体的某些部分遮起来一样,是很平常的事情。

    与普通人比起来，凯亚的区别只是在衣服和裤子之外，又再遮住了眼睛,不过如此。

    ———

    某位来自异世界的金发旅行者结束了蒙德的冒险后,凯亚曾拜托这位荣誉骑士寻找爷爷藏宝的【阿卡狄亚遗迹】。

    从旋转的风车到镇中的清泉,当旅行者和旅伴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藏宝终点时，等待他们的却不是那把传说中击败过八头海蛇、银发女妖、深渊邪龙的黎明神剑（是的,就是你知道的那把黎明神剑，三星）,而是闻风而来的盗宝团,和跟在后面快乐收割绩效的凯亚和骑士团。

    “——凯亚，他在打你的宝藏的主意！快点把他抓起来！”

    还没搞清情况的派蒙指着盗宝团大叫,可就在骑士团即将逮捕盗宝团最后一位成员的激动时刻，凯亚却【不慎】让其逃脱,甚至导致机关误触，释放出远古的遗迹守卫。

    “——骑士！快想想办法啊！想就这样看着我死吗？”遗迹守卫猛烈的炮火中，盗宝团成员疯狂大叫。

    而放任事态发展至此的凯亚则是悠然自得地,笑着欣赏着同来的骑士们脸上的犹豫，和敌人眼中的恐惧，直到盗宝团成员哭叫着说会乖乖认罪后,终于拔出腰间细剑：“唉,好吧，那就稍微加个班吧。”

    ———

    蒙德特酿的起泡白葡萄酒，兑上三份蒲公英酒。

    虽然凯亚评价这样调和而成的【午后之死】为“苦味被完美中和的美味”，但所有相信他的话喝下酒浆的人，想必都会怀疑这位骑士的味觉。

    极具冲击力的草药苦味和挥之不去的酸涩,还有高度烈酒带来的眩晕和灼烧感，以及随之而来的，颓废而强烈的情感——随性肆意的暴烈口感，正如凯亚不拘一格的行事方式，和随意而为的人生态度。

    关于凯亚这种作风，法尔伽、迪卢克、琴，骑士团的几任上司都曾有过劝阻，但凯亚并不在意。

    因为看着他人被迫做出选择的窘迫模样，是凯亚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真正爱好。

    ———

    ——身世是虚假的。

    “十几年前的午后，父亲将我留在晨曦酒庄，自己离开了。说起来，如果不是克利普斯老爷向我伸出慈悲之手，或许我都熬不过当晚那场暴雨呢。”

    ——性格是虚假的。

    “哈哈，不必客气，有困难的话随时找我，我很乐意帮忙的。”

    ——人生是虚假的。

    “这是你的机会，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为了我们的故乡坎瑞亚——”

    在虚假构筑的世界里生存，背着秘密，戴着面具，用谎言包裹真心，用欺骗代替真诚。

    享受着充满快乐和幸福的蒙德的白日，悲痛着只剩痛苦和哀戚的坎瑞亚的夜晚。

    每日每夜，在故国与新家、忠诚

    与使命、真诚与幸福之间挣扎，徘徊——

    ——所以在看到别人如自己一样，在命运的逼迫下做出艰难抉择时，才会感到久违的、真实的快乐。

    ———

    就像那位大小姐。

    明明是最尊贵家族的骨血，却连作为外来者的间谍还不如。买不到食材，得不到尊重，偏偏还要挺直脊梁，在蒙德居民的冷眼和恶意中躬身行礼，优雅退场。

    用连剑都提不起来的细弱手腕，守着没有意义的贵族尊严——多么可笑。

    跟在尤斯塔斯身后，看着他被蒙德百货驱出门外，又被无知的孩童推倒在雪地，温文尔雅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无措，凯亚内心升起报复式的快感和不知名的焦躁。

    “哎呀，坚冰一族也会怕冷么？”甜蜜地、恶意地展开笑容，凯亚看着在冰雪中瑟瑟发抖的尤斯塔斯，带着嘲讽、感慨和不知什么的感情叫道，“——大小姐。”

    ———

    大小姐。

    劳伦斯家的大小姐。

    和凯亚一样，背负着祖辈留下的罪孽，在命运的轨迹上挣扎的同类。

    却又和凯亚如此不同。

    就像那天在雪地里，即使是那样的窘态，他依旧可以坦然地爬起身，拍掉身上的雪笑着问候着：“愿风指引你的方向，好久不见，凯亚。”

    就像今天在赌场里，在毫无预警地陷入困境时，他仍然选择遵守与凯亚的约定，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没有背叛我。”

    坚定的、真挚的，无比真实的存在。

    在困境中依旧高贵的，真正的贵族。

    如同在刀尖上跳华尔兹，优雅地直面命运带来的苦难，不抱怨，也不屈服的，大小姐。

    ———

    意识到的时候，目光已经无法移开。

    又或者在那之前，就已经不自觉地被吸引。

    ——可那是喜欢么？还是厌恶？

    羡慕、憎恶、嫉妒、悲伤，各种心情汇聚在一起，正如那又酸又苦、灼烧心肺肝肠的【午夜之死】。

    那是唯一与凯亚背负类似命运的人，唯一见到面具下真实凯亚的人，唯一目睹他的恶劣却仍然相信他的人——童话故事完美的女主角。

    可惜凯亚却不是称职的男主角，而是卑鄙又无耻的大盗，只能在阴暗的角落等待着窃取骑士的命运，在命运的支配下，走上充满欺骗的道路。

    ——这样的人，也可以牵着大小姐的手，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么？

    ———

    “我说，你这样是追不到尤斯塔斯少爷的。”

    莱艮芬德宅邸内，金发的男仆插着腰，嫌弃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二少爷。

    “明明就是你担心他生病，专门叫我给他送汤送药的，却非说是我好心，”见凯亚把书盖在脸上，一副谢绝回答的样子，伊格尼斯气鼓鼓地扭过头，“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明明有那么多讨好人的手段。”

    明明有那么多讨好人的手

    段。

    随手救下的民众，酒馆遇到的醉客，西风骑士还有异国旅客，人人都爱凯亚。

    唯独最重要的那个，讨厌他。

    ———

    “戏弄我很有趣么，凯亚阁下？”

    蒙德某处隶属凯亚的房屋内，终于从海勒西斯安全脱身的尤斯塔斯，直视着凯亚。

    “骗我已经定好了对赌的内容，让我按照你说的下注，实际却用【我在每局都拿到错误答案的前提下，是否还能信任你】作为真正的赌局，”洗去铅华，擦掉口脂，褪去一身鱼尾长裙，露出本来面目的尤斯塔斯站得笔直，由紫渐变至黄的眼如水般沉静，“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达成一致，至少在此次合作中，你会克制住对劳伦斯家族，或者是我的不满。”

    坦荡，从容。

    并不为相信凯亚而后悔，也不会纵容他的越矩。

    脱掉了艳丽的伪装，露出的灵魂却更加明亮。看着尤斯塔斯站得笔直的腰身和修长的脖颈，凯亚心中的某处愈发冰冷，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炽热。

    “——哈哈，是这样么？”面对尤斯塔斯的质问，凯亚显得并不在意，随手抛起硬币又接住，轻佻地回复道，“大概是和大小姐相处得太愉快，让我把正事都忘了，抱歉抱歉，下次注意。”

    ———

    大小姐和私奔，小巷和热汤，若有似无的亲吻和坚定不移的信任，真心和谎言——在那一瞬间，这些片段或许曾在尤斯塔斯脑海中浮现。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改变不了他最后的决定。

    “对我说实话是这么困难的事情么？”

    “既然如此。”

    走到凯亚身前，将还带着体温的星螺项链放到他的手中，然后取走那枚自己曾亲吻过的硬币，尤斯塔斯优雅地单手抚胸，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

    “——愿夜风保佑我们不要再见，也愿你未来能找到值得坦诚相待的人，凯亚阁下。”

    ———

    沿着绵延的街道向前，然后逐渐融入街道，宛如古老的幽灵，尤斯塔斯一次也没有回头。

    被独自留下的凯亚过了许久才扑哧一声笑出声。

    “说生气就生气，还真是大小姐脾气，”手指在尤斯塔斯留下的项链上摩挲半晌，然后松开手，冷淡地看着昂贵的珠宝落入尘土，“真遗憾啊，明明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

    ———

    不值一提的事有很多。

    比如替优菈疏通骑士团的途径，比如为劳伦斯家挡下不止一次的搜查，比如亲手用一颗颗星螺打磨成华丽的项链，比如在海勒西斯布置不止一个线人、以确保尤斯塔斯的安全，比如在与男人对赌时，在天平的一端放上【关于自己真实身份的线索】。

    燃烧的蜡烛落到地面，将尤斯塔斯脱下的鱼尾裙，留下的星螺项链和存在的痕迹全部烧毁。

    看着逐渐化作灰烬的房间，凯亚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证据已经全部烧掉，只要再处理掉证人，愚人众应该就查不到大小姐的存在了。”

    想到这里，习惯性地想要抛接硬币，伸出手却摸了个空。

    手指在空气中呆愣了一瞬，凯亚弯腰笑出了声。

    “哎呀，差点忘记了，幸运女神已经不在了，”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凯亚最后看了眼燃烧着的火焰，“走喽走喽，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赶在午睡前，让伊格尼斯那个家伙调一杯【午后之死】。”

    ———

    正义并非绝对的原则，而是武力与计谋的精妙平衡所铸就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无需太为难自己。

    对于童话故事来说，骑士拯救公主，大盗黯然落幕，本就是最好的结果。即使过程中公主曾短暂与大盗相处，也不会影响最终的结局。

    灯光熄灭，舞台落幕，幕后的人得到了想要的结局，又再次孤独地起航，在命运湍急的水流中前行。

    起伏经久不息。

    ———

    午后之死，死在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