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并不是全世界,

    也不是百年的名声。

    我要的只是一朵蒲公英般的信任,一片野茉莉叶子般的慰藉。

    却因此终我一生,任其蹉跎。

    ——《二十世纪旗手》

    ———

    你的一生很少有后悔的时刻。

    但如果硬要算的话,那天大概在你【最后悔】的行列之中。

    如果不管什么神明能够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那年初雪,你一定会去食野屋吃个够本,然后在池波一如往常的抱怨中挥挥手,和他说一声再见。

    因为在那之后,你再也没回过稻妻。

    ———

    白雪纷飞的花见坂,你撑着把褪色的油伞,和流浪者向着食野屋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暗不清,雪倒是越下越大,有没过脚腕的迹象。

    木屐平时穿起来舒服,在这种时候就格外碍事——集中精力和脚下的积雪斗争着,你毫无防备地撞进了旧日的阴影。

    “...千鹤哥哥?”

    同过去没有丝毫差别的称呼,只是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少女般娇俏,更添了几分成熟。

    你缓缓转过身,看向街的另一头。

    那里,在一众随从侍女包围下,站着你的义妹——勘定奉行大小姐,柊千里。

    ———

    弯弯绕绕的回廊、威严高耸的楼阁。

    你挥刀击倒最后一名对手,跨立在宽敞的演武场中央。

    正坐于围廊的家主柊慎介缓缓鼓掌,带着笑意走下台阶,来到你的面前,解开腰间带有柊家家徽的佩刀交到你的手中,万分和蔼地笑道:“——做得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柊家的义子,柊千鹤了。”

    来自八木、松浦家的武者们投来嫉恨的目光,但你完全不在乎,带着无限憧憬,你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家主的恩赐,虔诚起誓:“家主在上,千鹤愿为柊家赴汤蹈火,定不负您所望。”

    ———

    不负所望,如何不负所望?

    生性高洁的鹤并不知晓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何等的泥潭。

    稻妻相互桎梏的三奉行中,神里家与鸣神大社交好、九条家收养了天狗遗孤做养女,唯有你所在的柊家,什么也没有。

    于是在勘定奉行里广招少年武士,选最出众的收做义子——柊慎介的目的昭然若揭,偏偏你依旧可笑地相信,能获得哪怕一丝的真心,相信你也能有一个【家】。

    ———

    最初的生活是美好的。

    可爱的义妹,慈祥的父亲。

    但在神里绫人和九条裟罗相继取得【神之眼】后,勘定奉行府的气氛变了。

    从不被你放在眼里的手下败将,开始在你面前风言风语。曾经阿谀奉承的家臣,露出了另一番嘴脸。被你视作【父亲】的柊慎介,撕破了最后的面纱。

    ———

    血一般鲜艳的枫树下,穿着蒙德、须弥服饰的商贩倒了一地,你缓缓将手中的太刀收回刀鞘。

    带着一身的血腥,你回到勘定奉行府,隔着障子门,将从尸体上搜集的【远国监司】违法证据交给柊慎介,在走廊呆立了半晌,最终还是再次来到演武场。

    从属于你的柜子里取出绷带和伤药,熟练地为自己处理好伤口,你拔出带着柊家家徽的佩刀挥舞。

    ———

    神明啊。

    是我的愿望不够强烈么?

    挥动太刀、舞动身体,拼上性命、拼上所有,只求那自高空垂下的一瞥,可我却连这一瞬的光辉都不配。

    所以放弃吧。

    凡人岂可与日月争光,罪人怎能受神明青睐。

    人不可信,神亦可憎。

    这世上,从来没有你的【家】。

    ———

    那年的大晦日恰好下雪。

    柊家的宴会上,按照惯例,你应当以义子的身份为柊慎介送上大礼。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拔出佩刀,在周围人的戒备中,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切断手腕的肌肉。

    “——别紧张,只是送您份礼物罢了。”

    鲜血落在雪地,像绽放的梅花。

    啄断自己的翅膀、再也不能起舞的鹤昂起头,带着最后的骄傲发出嘲笑般的唳鸣:“——姓名、武艺、赐刀,您给我的东西,全部还给您。”

    “——新年快乐,柊慎介大人,祝您新的一年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

    后面的事情你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毕竟差点把自己的手砍下来,失血和疼痛双重攻击下,能站着走出勘定奉行府,而不是爬出去,已经是你平时锻炼的结果。

    模糊的意识里,你只记得背后一片混乱。

    千里似乎哭了,想要跑过来找你,却被层层叠叠的仆从拦住,只能对着柊慎介大叫:“…千鹤哥哥受伤了,父亲!至少让他包扎好伤口!”

    而那老狐狸大概是说了什么,于是千里哭得更加大声,撕心裂肺地叫着你的名字:“——千鹤哥哥!等一下,千鹤哥哥!”

    少女的哭声在苍茫的大雪中回荡,但奇异的是,你的内心没有丝毫波动。

    拖着残破的身体、顶着狂风暴雪,终于走到大门的那一刻,你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曾禁锢你的牢笼——纷飞的雪花中,千里哭着站在游廊里,和服下摆干干净净、连一片雪花都没有。

    ——啊啊,为什么到今天才发现注意。

    ——明明内心已经知道了不是么?这么多年来不管千里叫了你多少次千鹤哥哥,你却一直叫她——

    ———

    “——千里小姐。”

    花见坂的街上,你站在流浪者一侧,没有丝毫与曾经的义妹寒暄的意思,疏离地笑着。

    ———

    似乎被你冷淡的样子吓到,千里有些踟蹰地站在原地。

    犹豫

    了半晌,柊家大小姐还是挥退了身边的侍从,在众人戒备的目光中朝你走了过来。

    “...千鹤哥哥,”像是怕惊扰到你、又或是伤害到你,她仰着头,轻声细语地问道:“...好久不见,离开家的这些年你还好么?”

    “还好。”

    你抬起手臂——曾在你麾下效力的勘定奉行番头立刻握紧长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你——拍去千里头顶的落雪,像是说着不想干的人的故事一样回答道:“最开始生活艰难了些,但后来习惯就好了,不必担心。”

    “...我很抱歉,”因着抬手的动作,你的袖口滑开了些,露出了手腕上凹凸不平的伤疤,千里见状立刻红了眼睛,带着哽咽不断道着歉,“…我后来想要找过你,好多次,但父亲禁止任何人告诉我你的消息,千鹤哥哥,你和父亲和好好不好,家里的房间我一直为你留着...”

    ——看啊,这就是你曾经疼爱的妹妹。

    ——被父亲如珍似宝地养在高阁,从未踏上过现实的土地,天真得让人羡慕,无知得让人恶心。

    你垂着眼,看向千里,摸了摸她的头。

    “回去吧,千里。”这样说完,你撑着伞,和流浪者一起离开了。

    ———

    原本翻滚的食欲,因为千里的出现而消失殆尽。

    走出大约几百米,你停下脚步,随意坐在了一张路边的椅子上,拿出火机,想要点燃一支香烟。

    可惜大概是神明看你不顺眼,几次推动钢轮,火机却就是点不燃。

    烦躁地啧了一声,你抬起手,想要将这惹人厌的东西扔掉——

    ——却被流浪者阻止。

    比你小上一些的、白皙的手接过金属的火机,轻巧地推动钢轮。

    噗地一声,跳动的火焰冒了出来。

    有着精致面孔的少年低头看了你一眼,弯腰点燃你唇间的烟,然后捡起你扔到一边的伞,沉默地撑了起来。

    ———

    雪还在下。

    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你瞥了眼站在一边的流浪者,吐出口烟气。

    “谢了,小——”

    “——小心!”

    ———

    刀光闪起得毫无预警。

    像是凭空出现一样,下一秒就出现在你们身边。

    你站起身,一把将还未反应过来的流浪者拉入怀中,带着他在雪地中滚了几圈,避开从天而降的太刀,然后狼狈地抬起头,看向刚刚和你分开的勘定奉行番头。

    “——非常抱歉,千鹤少爷,奉勘定奉行大人命令,属下来送您一程。”

    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在你手下工作时乖得像只狗一样的男人、露出了看到腐尸的秃鹫般恶劣的眼神:“要怪就怪自己好了,像只丧家犬一样躲在阴沟里不就好了,过了这么久忽然又出现做什么呢?”

    ———

    男人带上了头盔,高举手中的太刀。

    跟在后面的勘定奉行役人也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对着你。

    “——连刀都举不起的家伙。”

    似乎有谁这样嘲笑着你,你没有在意,拉着流浪者向着远离他们的方向跑去。

    ———

    踢掉木屐、脱掉羽织,用尽全身力气奔跑。

    借着对地形的了解,好不容易带少年躲到了一处御伽木树林,你转过头想要对他交待些什么,却猛地被他推倒在地。

    颠倒的视角中,面容精致的少年趴在你的身上,绀色的浴衣被划出硕大的口子,后背嵌入了一支闪闪发光的刀。

    你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而那挥刀的役人先是发出了兴奋的笑,却又很快沉默了下来——因为那刀劈的伤口处没有一滴鲜血流下。

    …怪、怪物!?_[(”

    被流浪者的诡异吓得不行,役人丢下武器,大喊着跑开。而被称作怪物的少年却只是平淡地拔出刀刃,带着满背的裂痕对你说:“——【人偶】是不会死的,所以阿鹤先生,追兵交给我,您先走吧。”

    ———

    人偶是不会死的。

    这是在流浪的五百年里,他得到的结论。

    但为什么要在此刻告诉阿鹤呢?

    低头看向陷入沉默的男人,流浪者内心涌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却听到他说:“——好。”

    ———

    背叛。

    这是背叛。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建议,在被采纳的瞬间,心底却涌出了无尽的恶意。

    想要质问、想要大吼、想要破坏,想要对他做些什么,来平复心中翻涌的巨浪。

    但目光触及身上、原本属于阿鹤的绀色和服,流浪者最终垂下眼帘。

    “——既然如此,有缘再见了,阿鹤先生。”

    ———

    ——你讨厌下雪。

    ——寒冷、潮湿,看上去干净,落到地上却肮脏无比。

    ——但你离开柊家的那一天,正是靠着融化的雪水才最终活了下来。

    ———

    有着蓝紫色叶片的御伽木林,流浪者沉默地看着勘定奉行的武士们不断靠近。

    为首的番头在四周找了一圈,没有看到阿鹤的痕迹,带着气走了回来,挥舞着太刀质问道:“——小鬼!那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老实说出来我就放你离开怎么样?”

    “反正你也被抛弃了不是么?”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番头靠近流浪者,拖着他的下巴,“那家伙就是那样,废物一个,除了自己,什么都可以抛弃。”

    “——所以你也是被抛弃的部分么?”

    出乎番头意料,听完自己的挑拨,流浪者并没有生气或伤心,而是挑着眉,露出带着几分嘲讽的笑,然后冷淡地打开他的手。

    “别碰我,也不许叫我小鬼,你不配。”

    精致的面容,朱红的眼尾。

    目光睨过来的时候,竟隐约透露

    出神性。

    被流浪者一个眼神吓得不敢动弹,番头过了半晌回过神,在下属隐晦的目光中带着羞耻与愤怒拔刀,大喊道:“可恶,竟敢瞧不起我,去死吧!”

    ———

    空荡的林间,突然响起金属破开身体的声音。

    然后有什么重物砰然倒地,染红了雪地。

    原本围成一圈的勘定奉行众骚动着,一步步向后退去。

    你吹了下枪口,看着番头的尸体,带着几分惊讶感叹道。

    “…克洛琳德那女人,这种东西也敢送我,太夸张了吧。”

    ———

    于是就回到了开头那一幕。

    雨雪与雷电之下,你和流浪者被勘定奉行逼着,退到了悬崖边。

    “阿鹤先生,那武器用不了了么?”

    背靠着你,流浪者以追兵听不到的声音问着。

    而你耸了耸肩,装腔作势地用枪口扫了圈周围的役人,将他们吓退了一下,然后才以同样的音量回复道:“只有一发,枫丹人又不是疯子,这种技术还能批发出口么?”

    ———

    只有一发。

    本来想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却救下了个死不了的小鬼。

    ——真可笑。

    ———

    “…那您回来做什么?送死么?”

    听到你的话,流浪者的声音似乎柔软了几分。

    但你没有来得及作答,便坠入了无尽的海底。

    ———

    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口鼻,在失去意识前,你想着——如果能够再醒来,你想去个不会下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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