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换季的尾巴上,沈遥凌不慎病了一场。
乍来的寒风吹进心窝里,只打了个抖,风寒便如约而至。
沈遥凌不得不趴在床上休养,哪里也去不了。
御医来看她,给她把了脉,问她是不是这几年大病过一回,才把身体搞得这么虚。
还能是哪一回?沈遥凌觑眼瞧着宁澹,宁澹正站在一旁听着。
那一年,她恨不得把自己病了的事情写到宁澹脸上,想叫他来探望她、哄哄她。
现在,却是她自己不想要宁澹听这些。
用自己的弱小去讨好乞怜,这种事做过一次之后,就知道有多羞耻,现如今又好似在提醒她往日的愚蠢。
沈遥凌开口赶紧扯开话题:“我打小就这样,着凉是常事了,大暑的天我也能患风寒呢!”
说完,又捂着嘴一阵咳。
宁澹蹙着眉,语气严厉:“你好像很骄傲。”
沈遥凌摆摆手,这一阵还没咳完,跟他争辩不了。
御医起身道:“王爷不必太过忧心,王妃还很年轻,将养得当,体魄会强壮起来的。”
宁澹同他道谢,遣侍从送御医出门抓药,室内静下来,他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把沈遥凌沉沉看着。
他是想不通,究竟是哪一阵风那么邪,怎么就不留神,让沈遥凌病得这样,像被霜打了似的。
只不过他的眼神太冷沉,看着像是在责怪,仿佛生病变成了沈遥凌的罪过。
沈遥凌缩在被子里蜷了蜷,埋头强忍咳嗽。
这会儿时辰还早,天才刚刚亮,院子外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风吹叶落的声音。
她半夜里咳醒的。原本睡得好好的,她还在做梦呢,梦见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编花环,忽然就被迫醒来了,醒来才发现自己喉咙奇痒,咳得胸腹都快瘪成了一张纸。
那一会儿根本没法止住,大约惊天动地的阵势很大,把宁澹给唬住了。
宁澹恐怕以为她是出了什么大事,摸着黑进宫门里去请了御医,又给她自己请了一日的假,似乎是要专程在家里陪她。
这让沈遥凌感觉后背更沉了——她背不起这么大一口的锅呀。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人。
“王爷。”
陌生的称呼,喊得轻轻的,像是在玩闹,又像是在提醒他,他还有正事。
宁澹的脸色还是阴沉,没应。
“我不碍事的,吃两勺花蜜羹,白天就不会再咳了!”她很有经验。
宁澹动了动唇:“那夜里?”
沈遥凌没再答话。
宁澹明白了,脸色更寒。
想着方才医师的话,沉沉地问:“是不是那年在印南山落下的病根。”
沈遥凌微微怔愣,回避地移开目光。
她不想讨论这个,拉起被子重新挡住脸,做出昏昏欲睡的样子。
“
不是不是,我先睡一会儿,不和你聊啦。”
躲在被子里,沈遥凌咬紧指尖。
从前她确实想象过这种场景,宁澹温柔体贴地守在她床头,心疼她的委屈,垂问她的伤势。
她本以为,会跟话本里描述的一样美——我依偎你,你怜惜我,执手相看泪眼,柔肠百结。
现在,她肚肠确实打结,却是因为觉得自己矫情。
情人之间彼此怜惜,是情调,是乐趣,然而过期的怜惜,就是味同嚼蜡,与敷衍塞责无异。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她一点也不想现在翻出来跟宁澹诉苦,说什么当年有多么多么难受。
那时的回忆就像是过了季的干瘪黄花,无论是失望还是痛苦,已经不在她脑海中留下什么痕迹了,再聊那些“惨痛经历”,她会觉得自己像是刻意摇尾乞怜的狗,或是捧着一个破碗在门前锲而不舍乞讨整整三年的乞丐。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希望自己从前没有过那么多的心思,没有用过那么多的手段,或许会显得她现在这个王妃的身份体面一些。
宁澹眉心紧皱,看着人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把他挡在外面,拒绝同他交谈,心知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细细回想,也找不出是哪里使沈遥凌不悦,只好在旁边愣愣坐了半晌,直到察觉到被子里的沈遥凌从装睡到真的睡着,才伸出手把蒙在她脸上的被子拉下来些,又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
也正如沈遥凌所说,她只是换季时偶感风寒,症状急了些,实际并无大碍。
几日后沈遥凌便恢复正常,她让下人把这几天用过的被褥拆下来清洗,趁着日头足多晒几日,她抬头看看天,轻声道:“按理来说,我病着的这几日,不该叫王爷再和我同房!”
她是在征求嬷嬷的意见。
她这几日也曾跟宁澹提起,结果还是被宁澹以那句不能分房给拒绝了,沈遥凌感到不能理解。
王府规矩怎么那么呆笨,不懂得要与病人隔离,若是让宁澹也染上了怎么办。
好在宁澹身体强健,并没有被她感染的迹象,只是夜里总被她的咳嗽吵醒,给她递过好几次茶杯。
嬷嬷掸掸织锦的布料,浅笑不语:“王妃初愈,莫要在这里站着,恐怕吃了灰尘。”
沈遥凌心想,不同她论规矩的时候,这位嬷嬷对自己还是蛮和善的!
便也不再站在旁边碍事,往回廊下走去。
经过一个门口,她瞅见宁澹的身影。
宁澹今日休沐在府中,穿着一身鹤青裥衫,袖子挽到小臂,正背对着门口低头忙碌。
她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肩背,低垂微弯的颈项线条流畅,似乎很专注。
沈遥凌看了一会儿,正要悄悄离开,宁澹忽然出声。
“沈遥凌。”他叫住她,头也不回,却很清楚知道她在那里,“过来。”
沈遥凌好奇地走进去。
宁澹手里拿的是两个木球,中间用一根绳子连着,木
球表面被他打磨得很光滑。
“拿着,试试。”
怎么试?
沈遥凌不解,试探性地接过来,摆弄了一会儿。
想了半晌,把绳子挂在了自己脖子上,让两个木球在胸前晃荡。
难道是这样?
好看么。
宁澹面上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笑。
他把绳子从沈遥凌脖子上摘下来,两步走到宽敞些的地方,手腕一翻转,那两个木球顺着他的力道,在绳子的牵引下飞速旋转起来,一上一下,呼呼生风,像是什么杂技表演。
宁澹只用一只手控制木球,另一只手在飞来飞去的木球上弹了一下,两个木球就在空中相撞,坠落下来,逐渐停了。
他又把一对木球递给沈遥凌:有一种武器,简化后便差不多是这样。试试。??[”
“哦。”沈遥凌重新接到手里,用力一甩,木球照着宁澹的面门飞出去。
“啊!”沈遥凌大叫。
宁澹反倒不惊慌,身姿轻巧地闪身躲过,还道,“嗯,这也是一种使用方法。”
“……”沈遥凌轻声吶呐,“是,是吗。”
“但还是前一种更适合你。来,再教你一次。”
宁澹手心伸过来,贴住她的手腕,热度落在敏感的肌肤上,仿佛要带着她发力。
大白天,沈遥凌不是很适应,朝后躲了躲。
“我自己应该没问题。”
说着,手中又拽紧了那根结实的绳,暗暗使劲。
宁澹没再坚持,只是眼神一直定定落在她身上。若再出意外,他可以随时出手,护住她周全。
这回沈遥凌使劲儿之前琢磨了一会儿,很快两只木球就一上一下地甩弄起来,虽然还有些滞涩,远不如宁澹那样快速灵活,但也算是找到了节奏。
沈遥凌数着它转了十圈,才卸下劲来,喘着气眼睛亮晶晶的:“看,我会了!”
仿佛赢得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宁澹注视着她,没说话。
沈遥凌这才想起来问:“不过,这个是干什么的?”
宁澹掀了掀唇角:“炼体,往后每日早饭前转一百圈,晚饭前转一百圈。”
沈遥凌懵懵地看着他。
宁澹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什么,改口道:“午睡前一百圈,晚饭前一百圈。”
早饭前太早,恐怕她还没有清醒,一定会赖掉。
沈遥凌终于反应过来了。
“炼体?我?为什么!”
宁澹淡然点点头:“你体质薄弱,常年三病两痛,不练不行。”
他笃定的语气,仿佛要练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兵。
男人的外貌是清雅冷峻的,站姿永远笔挺,晃眼一看他,常常叫人觉得他像湖面的一阵清风,像湖边的一株水杉,忘了他的凛冽,和说一不二的脾性。
沈遥凌后颈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放下东西想要逃跑。
“我的意思是……你就当我刚刚没来过!”
那当然是不行。沈遥凌很快被宁澹抓住,那对木球又重新塞回她手中。
原来这本就是为她量身打造。
若是早知是这样,她绝不来凑这个热闹自投罗网。
他面容板着,她小脸皱起,两人之间看起来,绝对说不上和谐,却又偏偏就这么在一块儿待了一整个下午。
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木球碰撞声、落地声、沈遥凌的讨价还价和求饶,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松口的声音。
没人敢过来打扰,连门外路过的脚步都轻轻的。
阳光正好,空气里浮动着片片青叶,叶片悠闲地落在花丛上,在煦暖的阳光中睡了一觉,直到黄昏风起时才又被吹起来,落到女子微乱的鬓边。
她愁眉苦脸,还在捂着手臂兀自抱怨,他仿佛充耳不闻,轻轻捻起那片青叶,任由它打了个旋儿飘落在地。
远处平湖映着黄昏霞光,涟漪浅浅,粉橘粼粼交汇,空气里满是宜人的宁静花香。!<div class="ex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