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参与投票的人越来越多。
学生们面前还放着一杆小秤,是给官吏投票用的。
正如沈遥凌预料,小秤这边几乎没什么悬念,医塾那边一直沉沉压着。
一只修长的手摸过一粒石子。
沈遥凌抬头,还没看清人,脸上笑容已经绽开来。
随后笑道:“老师!”
旁边的学子闻声,也抬头看了眼,想了一下:“魏大人。”
魏渔玉面朱冠,“嗯”了声,低头将手中的石子放进小秤中。
自然毫无疑问选了堪舆馆。
沈遥凌笑嘻嘻:“多谢老师。”
魏渔看着她面前的沙盘,眸中有浅浅笑意。
“投机取巧。”
语气听起来却并不是批评。
沈遥凌耸耸鼻尖,纠正他。
“怎么不说是能工巧匠。”
投票截止到酉时,现在的票数来看,差距竟然也没有想象中悬殊。
沈遥凌轻声道:“本来以为大家都还只是孩子……结果其实很厉害的。”
有好些人的表现让她感到意外。
安桉活泼可爱很亲和,王杰处事圆滑,李达一丝不苟,李萼几乎能给全场答疑……他们这支队伍,其实很是像模像样。
他们拥有着远比自己能想象到的更多得多的潜力。
魏渔无声地看她一眼。
偶尔,他会觉得她思考的角度有些违和。
并不似寻常少女。
“孩子?”魏渔低声道,“他们在你眼里,难道是晚辈。”
沈遥凌微愣。
嘻嘻笑道:“我说的‘大家’也包括我自己啦。”
魏渔看着她的笑弧,没再深究。
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魏渔陪不了他们多久,就要回衙门。
酉时一点点逼近。
眼见着两个秤盘上的差距慢慢缩小,医塾那边似乎也坐不住了。
午时过后,竟打出了“免费赠药”的招牌。
涌入医塾摊位的人再次变多。
不过沈遥凌倒没着急。
反而还有些高兴。
吸引来的人越多,就越多人了解地学,堪舆馆正名得就越顺利。
可能日后有人反应过来,察觉她对医塾的利用,又要说她心机深沉。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目的达到了就行。
民心便是前途,百姓越是认可,往后堪舆馆的学子们仕途将会越顺利。
逶迤河流和浩渺湖泊等着他们兴修水利。
木材桐油需要他们勘探。
水旱虫灾需要他们治理。
他们若能在各地官府中发挥特长,抵御天灾便又多了一道助力。
沈遥凌这会儿面前的摊位无人,她边出神发呆,边下意识地拿着面前的陶俑摆
在舆图上不同的位置。
仿佛也是一场排兵布阵。
她其实不擅长下棋,父亲常常嫌弃她是臭手。
好在人与棋终究不同,人是活的,只要齐心,终究会劲儿往一处使。
人定,则可胜天。
一抹雪白衣袍挡住她的视线。
宁澹站在她面前,也没跟她说话,低头看着她面前的舆图。
像是看懂了似的。
随后拿过一个陶俑,移动了一个位置。
仿佛无声地在她棋盘上走了一步棋。
沈遥凌看着一愣。
这样一来,舆图上的布局的确是协调了许多。
沈遥凌回过神,收起那些散落的陶俑。
“摆着玩的。宁公子,你吃过了吗?”
刚过午时,客套一句,问这个正合适。
宁澹抬眸看她:“尚未。”
又飞快地说:“我刚回城。”
沈遥凌诧异。
她也没问吧。
怎么听着,像是在跟她交代行程似的。
她没答话,宁澹便一直盯着她。
染着霜雪的眸底有探究,还有期待。
但过了好一会儿,沈遥凌还是没接话。
那丝期待便转为了转瞬不见的失落。
“去吃馄饨。”宁澹再次出声,提醒一般,“你和我一起。”
原先他忙起来也经常不见人。沈遥凌担心他饿肚子,会盯着他什么时候回太学,去街尾给他买一碗馄饨,再偷偷瞒过院卫带进来。
每次都是热腾腾的。
他始终不知道怎么解释沈遥凌的变化,但是也没法就这样放任,什么都不做。
他只能觉得,沈遥凌可能是一时事情太忙,忘了要怎样去喜欢他。
他可以帮沈遥凌记起来。
她也不用多出力,只要跟着他就行了。
他全部都记得的。
沈遥凌“啊”了声,有些呆。
大少爷吃东西还要点个人陪的吗?
她摇头拒绝:“我很忙啊。”
宁澹自然也看得到她正在做事。
点点头:“好,我等你。”
沈遥凌:“?”
她不是这个意思。
宁澹自顾自地转身,取了一粒石子放进堪舆馆的秤盘之中。
接着便寻了个角落坐下,很安静,不会影响任何人。
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沈遥凌这边。
沈遥凌若是也看过去,他就又会立刻收回。
那动作分明是“放心不催你”的意味。
沈遥凌:“……”
算了。随他吧。
他自己要饿肚子,跟她也没有关系吧。
面前有人过来咨询,沈遥凌放下了别的心思,专心解答。
等到对方满意离去,沈遥凌余光扫了眼角落。
宁澹还
在那。
甚至姿势似乎都没怎么变。
又有人到这个摊位,沈遥凌回神,给对方介绍。
“想防御洪涝,仅仅修堤坝是不够的,开需要设计开挖排灌渠系,或建造引排涵洞,并保留蓄涝馄饨。”(1)
面前的百姓有些懵。
“怎么还要馄饨?”
沈遥凌一僵,改口:“抱歉,是蓄涝湖泊。”
又解释了一番,那人似懂非懂地离开。
沈遥凌又瞥了眼角落。
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没有人来管一管?
但很可惜,宁公子身为长史,又没有闹事,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椅子上坐一坐,自然是不会有人来管制他的。
等到天幕变得阴沉,有些起风。
巷子里的主人家要关大门了,过来收椅子,跟坐在那儿的宁澹比划两下。
宁澹起身,椅子也被收走了。
他便在原地站着。
沈遥凌:“……”
她干脆克制住余光,不再往那边看了。
反正已经打定主意和她没关系。
天色泛起靛青,酉时终于到了。
一声长长的哨音过后,四周又重新拉起麻绳,不允许再进入投票的地方。
沈遥凌看向地上的大秤。
左右两个秤盘几乎不相上下。
这时计票人把地上的大秤左右各拨出一成,长竿有些摇晃不定,难以分辨高低。
又将小秤举到半空,给所有人展示了一下。
然后在两边各拨出九成,把剩下的石子挪到了大秤的两边。
所有人屏息等着。
只不过,堪舆馆的学子暗藏兴奋,医塾那边大多脸色难看。
等了好半晌,木竿终于趋向于稳定,不再摆动。
两边的秤盘,仍然是不相上下。
并分不出谁高谁低。
“这……”
计票人头痛地看着这幕。
没办法,只能上真正的秤称。
于是又搬来一顶铜衡杆,分批将两边的石子搬运上去。
这顶铜横杆可称数百斤重,比起简易的杠杆秤也要精准许多。
好不容易搬完,最后仍是两边持平。
“……”
人群哄闹起来。
计票人擦了擦汗,朝着人群中拱手,“诸位稍安勿躁,已经向宫中禀报了。这等情形,只能请贵人定夺了。”
毕竟是天子特设的太学院,学塾之间发生解决不了的争端,只能上报圣听。
这种时候,往往是由一位皇子或者贵妃出面,裁定输赢。
众人越发紧张地等着,围观的百姓也觉得津津有味。
不仅能看病,学耕种,还能看到宫里的大贵人哩!
这之后又等了半个时辰。
道路尽头仪仗队开道,
众人抬头一看,转瞬间哗啦啦跪倒一片。
谁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亲临。
听到“平身”,堪舆馆的学子们爬起来,腿仍有些发虚。
谁还敢记得。
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他们玩沙包的地盘被抢了。
老天乖乖。
因为想玩沙包,所以把当今陛下招来了。
这事儿往后能给子孙后代说上五十年。
皇帝倒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威严可怖,反倒眉目间因为愉悦而带了点柔和。
比武的事,他已听过禀报了。
此时从御辇上下来,也不用再询问,负着双手从两边的摊位前经过。
沈遥凌下意识看了眼某个角落。
宁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皇帝看了医塾开的方子,又看堪舆馆的沙盘。
眉间悦色更深。
对于皇帝而言,争斗从来不是坏事。
若是争得像模像样,那便是好事。
而年轻人愿意自发地去争去抢,更算得上大好事。
今天这场比武,便很是像模像样。
皇帝走到人群正中,目光从这群年轻人身上扫过。
有的垂首躲避,有的好奇得天不怕地不怕,反倒过来对视。
目光拂过低眉站着的沈遥凌时,顿了顿。
又是这个沈家幺女。
很有意思。
一片大气儿也不敢出的静默中,皇帝清晰道。
朕心中已有决断。”
双方都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抬手指了指,“今日的胜者,是医塾。”
短暂的寂静。
医塾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赢一个小破学塾赢得如此艰难。
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喜事。
堪舆馆这边,则没人敢说话。
虽然确实是意料之中。
但,多少也有些失落吧。
皇帝脸上的笑影子加深了些。
指了指堪舆馆桌上那些沙盘,佯怒道。
“这谁想出来的主意?古灵精怪。”
又道。
“你们两边其实不分伯仲。但医塾是实实在在地给人治病,你们这些,不过是些摆着好看的花架子,若不实际做出点成就来,如何让人信服?因此,这场比武,是医塾赢。”
堪舆馆的学子们听得呆掉了。
听着皇帝责怪这些沙盘是“花架子”,还要盘问想这主意的人,以为陛下发怒,都有些慌了。
郭典学也冷汗涔涔,下意识站出来一步,挡到了学生前面,拱手想要认错。
沈遥凌却是一愣。
“实际做点成就”。
这哪里是责骂,分明是鼓励。
陛下金口玉言,能说出这句话,甚至可以当做一个长远的承诺。
——他们做的这
些演示,被陛下看进了眼中,等着他们实实在在地发挥作用呢。
沈遥凌转瞬厘清思路,喉头微紧,低声提醒挡在她面前的郭典学:“谢恩。”
郭典学听了这一声,话头一顿,很快跪下拜伏。
身后学子们也跟着跪下垂首。
郭典学扬声:“谢陛下教诲。”
皇帝朗声笑笑,摆摆手。
又当众点了句。
“你们都是太学的学子,往后更都是我大偃的栋梁,不能忘了和气。医塾既然赢了比武,便将和廪里的仓房奖作为奖赏,还需要什么器具,不够的,让祭酒报给户部。”
医塾的典学也带着学子战战兢兢跪下谢恩。
皇帝话音落下,由身边大太监扶着,又坐上了御辇,起驾回宫。
所有人都跪着,一直恭送到再看不见御辇,才怔忪地起身。
今日之事,实在是太过奇特。
看似医塾赢了,但,堪舆馆又好似也没有输。
陛下奖赏给医塾一间仓房,他们也就没有了理由再来侵占堪舆馆的地盘。
这竟是双赢。
沈遥凌心头阵阵鼓噪。
成功果然让人上瘾。
虽然,这或许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但它带来的愉悦,却使魂灵都跟着颤栗。
她想要庆祝。
也不用太多人知道,免得成了夸大其词的炫耀。
她想要一个人吹风,大喊,去平时去不了的地方,对着遥远的苍穹庆祝。
沈遥凌情绪高昂飘荡,脑海中胡思乱想着。
收拾东西时,无意间转眸。
角落里,宁澹又出现在那。
眼神直直地看着她。
……他没走?
那方才为何躲起来。
也好。
既然陛下方才没看见他,她也就不用担心是占了他的面子。
她今日的喜悦,只跟她和她的同窗有关。
沈遥凌想了想。
脚步轻缓地走过去,停在宁澹面前,笑容有些懒散。
调侃似的轻声问。
“还想不想吃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