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夜墨黑,街市上只零零星星有人走动。
偶有铺面还挂着灯笼,大概是还想等两个游荡的客人,结果却等来一尊可怖的煞神。
“没有……我不知道……”
颤抖的推拒声连番传出,辅以摆手摇头,好不容易将人赶走了,急匆匆地将门一关。
也有好奇的东家,关上门后胆子大了些,躲在门缝里往外看。
见门外那尊面色青白眉眼狠戾的煞神静静站了会儿,终于挪开脚步,走去了下一家,腰间映着银月的利剑泛着寒光。
才总算能长出一口气。
走了就好。
方才险些以为,答不上来就要被他杀掉。
总追着问一个什么山什么寺?
听都听不懂。
宁澹沿街找着人。
生活在此地的百姓见多识广,对附近山川最为熟悉,又人多消息杂,想必总能有人知道那间寺庙的位置。
但不知为何,他接近的所有人家都很快地关门闭户。
只剩街边无人收回的长凳上,还有几个喝醉酒的人,躲着宵禁的监察兵,三三两两地坐着。
宁澹提步向他们走去。
在离他最近的那人面前停下,低声问:“你有没有听过疙瘩山葫芦寺。”
“什嘛?”那人酒意上头,无知无畏,故意扯着个大嗓门喊。
宁澹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为难之意,又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若不是音色太过冷淡,语气听起来竟还算得上礼貌。
“哦——”那人点头,“我听过的。”
宁澹眸色忽地一凝。
声音重了些。
“在哪里?”
那人戴着破了个口的旧旧书生帽,斜眼瞪着眼前这昂藏男子,心中暗笑。
笑这人穿着华贵,模样倜傥,却是个痴儿。
他先前就看到这人沿街而来,问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吃了白眼也不知道,仿佛挨家挨户乞讨一般。
旁人显然畏惧这人,可在他一双醉眼里,这人只是个憨货。
破帽醉汉正是自己过得失意才来这便宜的无人夜摊喝闷酒,结果碰到这个傻子,白捡了乐子。
一想到比自己富贵优越千百倍之人能被自个儿戏弄一番,苦闷之意顿时散去大半。
“在哪里?”破帽醉汉摇头晃脑,“我凭啥要告诉你。”
宁澹眼也不眨,从袖中拿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
那醉汉瞳仁震了震。
再抬头看看这贵公子。
心中更喜。
醉汉眼睛滴溜溜一转,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豪爽,豪爽。来,咱们也算交个兄弟,这钱算你买我的酒,来喝!要是喝痛快了,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不仅有乐子,有钱挣,还有傻子陪着喝酒。
这是什么大好事。
宁澹瞥了一眼桌上用麻绳吊成一长串的劣质酒壶,和肮脏的长凳。
没说什么,撩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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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啵”的一声弹开木塞,对准在唇边,一股脑全数喝下。
辛辣呛鼻的味道溢满肺腑,瞬间烧了起来。
这种酒,他以前也闻到过。
在京里军中,这种酒只配用来洗刀,从不可能入他的口。
“好!好!”醉汉手舞足蹈,抚掌大笑,“再喝,再喝!”
宁澹便又揭一壶,汩汩倒入喉中。
醉汉看得高兴,也举起酒壶痛饮,喝得极是畅快。
直到不知不觉中,桌上的酒壶已然空了。
醉汉伸手去摸,只听到酒壶碰撞的叮咚响声。
歪七倒八,竟再没了一滴酒。
怎么这么快?
醉汉惊异看去,对面滚落了十五六只空酒壶,而他这边,只有三四个。
而那看上去金尊玉贵的贵公子,竟还眼神清明,透着寒芒。
这都没喝倒?!
这些量,明明足够使一个三百斤的汉子不省人事。
醉汉顿时有些慌了。
背上蹿起一阵寒意。
没把人喝趴,这可怎么办。
这人要是知道了他是有意糊弄,拿他取乐,还不得把他的脑袋一下子砍了?
直到这时,醉汉才开始畏惧起对面人身上的剑。
眼神畏缩地躲避,不敢说话。
宁澹蹙眉,唇上已被辣得泛红,月色下蒙着一层湿亮。
审讯一般叱问道:“说。”
醉汉支支吾吾。
惹了不该惹的人,跑又跑不了。
只能绞尽脑汁地拖延。
“好,好,我说。”
可那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他从没听过!
忽而脑筋一转,想到了个绝佳的主意。
指着远处道:“去那边,看见了吗?那高头,有一棵大松树的山。不就是了?”
宁澹眉心皱得更深。
冷冷地凝视着他。
“那是贺达山。”
鞘中利剑仿佛也随主人心意嗡嗡作响。
醉汉心头一慌,硬着头皮道:“咳,我能不知道吗!就是贺达山,是你听错啦!”
宁澹愣了愣。
他听错了?
他再仔细回想沈遥凌的话,并不觉得会是自己听岔。
“贺达山上并无葫芦寺。”
他再次反驳。
醉汉轻咳一声:“你这后生,死板得很。既然山的名字你能听错,寺庙的名字说不定你也听错了呢!与其在这里盘问我,你还不如去山上找找呢!”
宁澹不出声,静默地瞅着他。
醉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知不能再久留,摸过银两,退后两步,见人不来拿他,迅速溜之大吉。
宁澹看着那人如硕鼠一般飞速蹿走
。
便也站了起来。
朝着远处那黑漆漆的,有高高一棵松树的山走去。
寻了那么久,这是他找到的第一个线索。
他不信也得信。
今日变了天,夜里大风呼啸。
青黄交接的树叶铺满了山道,被裹挟着卷在宁澹的靴上,哗啦啦地作响。
贺达山在京城附近,是座并不出名的小山。
宁澹没用多久,走遍了整座山头。
当真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间寺庙。
这间寺庙年久失修,连个和尚都没有,完全已经是一座废弃的建筑,在山顶一角被掩埋着。
若不是宁澹将整座山头翻了个遍,也绝不会察觉这里还有间破庙。
庙门与外头相连的地方早已被滚落的泥石阻断,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自然也就没了香火。
梁柱早已倒塌,只剩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挂在正中,名字倒是取得霸道,写着三个字,昆仑间。
从下望去,青黑瓦檐上落满了竹叶,空中也不断飘飞着枯叶。
山石罅隙里,长满了参差交错的绿竹。
宁澹从竹枝顶上跃下,额前阵阵眩晕。
胸口烧得滚烫,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扑面席卷。
他晃晃脑袋,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脚步有些摇摆地推开残缺的木门。
门内,原本应该是跪堂的地方,积满了泥土。
一座铜身佛像合掌静坐于倒塌屋檐下,仿佛被困与此。
窗子也破烂不堪,屋外角落里生的一株葫芦藤,攀援了进来,长在断裂的廊柱上,在这个季节结出了小小的葫芦,开着朵朵黄花。
宁澹一愣。
无名的寺庙里长了葫芦。
葫芦寺。
他找到了。
宁澹脑中阵阵发胀。
吹了半夜山风,那十五六壶酒意再压抑不住,翻腾上涌。
以至于,他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未能考虑到——
沈遥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走到这间山野里的荒庙,又怎么可能在无路可进的情况下进来跪拜。
他喃喃向前,仰视那笑容慈祥的佛像。
“找到你了。”
佛像不答。
“就是你,应诺了沈遥凌许的愿?”
宁澹直直瞅着它,酒意呛鼻,声音闷闷的,像是鼻子被塞住。
佛像仍然静默。
宁澹再走向前,已经近得快能碰到那尊铜身佛像,便拿下腰间剑鞘,握在手中。
他盯着这尊佛像许久。
“你反悔吧。”
他道,声音如同闷石子一样滚落一地。
“我给你供奉香火,我给你修天梯,我终生信奉你,你就原谅沈遥凌一次吧。”
“她总是顽皮,心愿肯定也是,许着玩的。”
“你别怪罪她。你收回成命,让
她回心转意,行不行。”
宁澹自顾自地说完,像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将自己的钱袋,以及浑身上下值钱的玉佩银饰全数留下。
转身又提着剑走向屋外。
林木沙沙作响。
风卷着竹叶零星飘落,打在宁澹侧脸上,细细一条划痕。
这一瞬极静,下一瞬,宁澹身周的风骤然逆转,凌空甩出,如同以他为核形成一道无形飞镖,瞬间斩断了周遭的竹。
断竹嚓嚓滑落,继而轰然倒地,断裂处都被强韧内力拍碎。
清理了过于茂盛的竹林,宁澹拿出自己随身的佩剑。
毫无爱惜之意地将剑鞘插进泥土中,横向一扫。
便整出了一个长窄的平台。
他接着往下走,每一步,都生生手刻出一道阶梯。
直到剑鞘裹满泥浆。
宁澹随手将剑鞘扔下,继续用剑刃从山石和泥土中削出一条路。
直到空中夜月悄悄移换了位置,直到名贵的宝剑卷了边。
一条长长的手刻天梯,终于完整地出现。
从山顶到山脚,一丝不苟。
宁澹醉意昏沉地抬头看了山顶一眼。
沿着天梯往上,那隐于竹林之中的佛像似乎还在朝着他无声含笑。
宁澹眨了眨眼,眼前重影反倒更甚。
假酒后劲非比寻常,用了内力后更是翻江倒海。
宁澹抬右脚抬右手,朝城中走去。
天色已半亮了。
一整夜刮大风,呼呼地响。
沈遥凌院子里没有值夜的婢女,贴身的若青也睡在侧屋,大约很是安稳,并没来关窗。
也不知是风声扰人,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沈遥凌忽然睁开眼,很是清醒。
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窗纸还是被吹得哗哗作响,时不时砰砰啪啪的。
左右睡不着,沈遥凌干脆爬起来,走到窗前。
原本是想关了窗回去接着睡觉的。
但可惜找不到一丝睡意。
春夏之际半亮未亮的天空是很有趣的,与秋冬傍晚时的暮霭恰巧互为照应。
整座城仍在静谧之中,所有人都在身旁,却又好像离她很远。
沈遥凌干脆也不急着关窗了,趴在窗前撑着腮享受这一刻。
她发呆,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直到院外忽然有了一些动静。
沈家这套院子与喻府比邻而居,中间只隔了一条直道,布局都差不多。
沈遥凌自己的院子,再过两道院墙,就是隔壁喻绮昕的院子。
两人也算是生下来就认识的,只是关系一直亲近不起来。
但不亲近归不亲近,沈遥凌听到喻绮昕院子外似有贼人要闯入时,还是会替她紧张。
她心里也绷紧了,不确定地竖起耳朵,关注着那边的声音。
手中也悄悄地握住了一个花瓶。
想着只要等那贼人一露头,她就大声呼喊。
若是那贼人胆大包天,还要往她这边来,她就用手中花瓶敲碎对方的头。
宁澹在院墙外伸了半天左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功之力应始于足尖。
醉是一半。
另一半是生疏。
他极少干这扒人墙头的事。
更别提,还是沈遥凌的墙头。
因他的职务之中有一项责任是替陛下盯着朝中可疑的官员。
他一直对沈家敬而远之。
甚至连大门都不敢随意路过。
然而现在,他确实有一件必须要告诉沈遥凌的事。
他要跟沈遥凌说,他已经和那个神像说好了。
沈遥凌之前说再也不关心他的话,不能再作数了。
今年的花笺撕了没关系。
他们还有来年。
还有以后的很多很多年。
他必须要尽快见到沈遥凌才行。
眼前的院墙不高,宁澹却颇费了些时间。
酒醉之中,难免有些眩晕恍惚,天旋地转。
透着些许光芒的苍穹像是一粒未开好的玉石,只有一边隐隐透着白,另一大半仍沉在蒙昧里。
宁澹眼前模糊,暧昧光线中差点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
这种滋味极不适应,他想坐下来缓一缓。
于是骑在高墙上,吹了会儿风。
晨风清朗,四周皆空。
他心中也如同装了一只纸鸢,被风吹得鼓起,撑住整个胸腔,飘飘荡荡地飞在空中。
一股缓慢堆叠的玄觉从肺腑蔓延到喉咙口,倏地又直灌到脚底。
他脑袋里一阵阵地发软,一时似乎很清明,一时又很混沌。
多出了许多画面,仿佛醉梦,难以辨别。
在他眼前走马观花,看完了,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风太急,掠夺了呼吸。
闷得发紧,喉咙滞涩,胸口闷痛,到处都不适。
宁澹紧紧按着太阳穴,仍没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隔壁的院子里,似乎也有人觉得闷,打开窗正透气。
窗沿上撑上来一双手肘,那是个姑娘,双手托着脸颊,撑在窗沿发呆。
宁澹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张柔软精巧的侧脸。
映着半明未明的天光,似乎散着夜昙一样的香气。
宁澹把人看清了,就习惯性地喊她:“乖乖。”
这个称呼一出口,心里忽然地乱了。
像是被一颗石子砸碎了心湖,涟漪频起,带着震惊,也带着柔情。
仿佛心底有个他自己的声音在跟他质问,你疯了,你怎么这么叫。
不对吗?
宁澹警惕地心弦微微绷紧。
是他喊得不对吗?
这怪异的直觉让他着急地改口。
换成“囡囡”。
又换成“王妃”。
嘀咕着出口,混乱地糅在唇边,低低的声音被风卷走。
并未被旁人察觉。
怎么还是不对。
宁澹半边心神都被假酒醉晕了,思考得慢慢的。
他在嘴边捡了几个最顺口的称呼喊了,心底那个自己仍不满意。
气急败坏地指责他癫狂。
宁澹愁闷地蹙眉。
想不明白了,求助地看向沈遥凌。
沈遥凌也注视着他。
他脑子里仍没想明白,胸口突突跳着,咚咚响得剧烈,心腔自作主张地要破开胸膛往下扑去。
仿佛有半根绳子在她那头,要把他直直地牵过去。
沈遥凌一直紧盯着那边的动静,等宁澹爬上墙头后,自然也看到了他。
“……”
她默然无语。
怎么会是宁澹。
宁澹与喻家又发生了什么事,大半夜的要翻墙进喻家大小姐的闺房。
沈遥凌觉得这个场景很荒唐。
心里却平静得很。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她确实不在乎这一世的宁澹与喻绮昕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也可能是她上次跟宁澹不欢而散,宁澹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已经足以让她惊吓,也就难以再被其它的事震惊到。
总之,无论如何。
既然那个“贼人”是宁澹,恐怕是不需要拉这个警报的。
喻家定然乐见其成,说不定喻大小姐此时正在闺房中等待。
与她无关。
她是个不小心目睹这戏文桥段的过路人,此时最该做的就是默默消失,假装没有戳穿过。
沈遥凌垂下眼。
而在她断开连接,避开宁澹视线的瞬间,宁澹脑子里瞬间彻底清明了。
这是他的王妃。
他在哪?
宁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底下的高墙。
又看看墙内的院子。
窗户紧闭,檐下灯笼里还有残烛,影影绰绰地照出一个“喻”字。
他在喻家的墙上。
他的王妃在隔壁。
宁澹意识到有什么不大对劲。
这般情形,像极了他要趁着夜色与喻家女儿私会。
宁澹倏地心神狠狠震颤,好似魂灵深处有极其不妙的敏锐和预感。
他对喻字敏觉,是因为他与沈遥凌成亲前,京中似乎曾有传言说宁珏公主之子与喻家要结姻亲。
荒谬传言,宁珏公主都未曾过问过。
结果沈遥凌却信了。
红着眼睛跑到他面前,受足了委屈。
憋着哭腔问他,是不是当真有意于喻氏女。
不是,当然不是。
宁澹那之后便彻底清理了那些谣言,再也没人敢将他与喻家女儿扯在一处。
但他记得沈遥凌是如何为此生气。
宁澹张嘴,还未想清楚措辞,也根本还没搞清眼下的情形该如何解释,想要先道歉。
而在这瞬间,已经避开他目光的沈遥凌慢慢地勾起唇角,露了个笑。
她的笑容里,有理解,有包容,还有不打扰的心照不宣。
宁澹心里突然一惊。
王妃。不是。你误会了。
他再要开口说话,已经来不及。
沈遥凌已经伸长手臂,拉回推开的窗槛,严严实实地关上了窗,装作没看见过他。
窗纸后,窈窕的人影彻底消失了。
只留下宁澹坐在空旷透风的墙头,心里被灌进无数冷风,凉飕飕的。
两道思绪在他脑海中来回拉扯打转,逼得头脑越发眩晕。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它们终于达成和解一般,渐渐安分。
宁澹一点点地厘清。
他应当已经年近四十。
但又只有十八岁。
他明明已经与沈遥凌成亲了。
但好像又没有。
……
宁澹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身躯中,有另一个人的灵魂。
另一个宁澹。
那个宁澹占了世上所有的好事,还在他面前炫耀,对着沈遥凌喊那种自己想也不敢想的称呼。
他凭什么?
宁澹嫉恨地想。
他像个猪头。!